那二十沓大团结,像一堆烧红的炭,烙在黑漆的柜台上。
也烙在林蔚的眼睛里。
她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点燃的兴奋。
她死死攥着那沓钱,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确认这一切的真实性。
真的。
不是梦。
她抬起头,视线穿过药铺里浮动的尘埃,落在了身后的陆野身上。
那个男人,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可林蔚却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搭在猎枪背带上的手,骨节绷得死紧,青筋毕露。
他在震惊。
用他全部的自制力,压抑着那份足以掀翻他整个认知世界的惊涛骇浪。
林蔚笑了。
她迎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缓缓地,将那二十沓钱,一沓一沓地,收进自己带来的那个小竹篮里。
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每放进一沓,她心里的底气就厚重一分。
直到最后一沓钱也稳稳落入篮底,她才像是完成了某种加冕,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的光芒。
“我们走。”
她提起那个沉甸甸的竹篮,转身,率先走出了百草堂。
陆野的目光,从她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上扫过,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迈开长腿,像个最忠诚的影子,跟了上去。
走出了药铺,县城街道上的喧嚣扑面而来。
林蔚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有一瞬间的茫然。
然后,她看到了不远处那栋三层高的灰色大楼,楼顶上挂着几个红色大字——百货商店。
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去那儿。”她对身后的男人说。
陆野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亦步亦趋。
一踏进百货商店的大门,一股独属于那个年代的气息便涌了过来。
肥皂、雪花膏、的确良布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林蔚的目标明确得吓人。
她直接走到了卖床上用品的柜台。
“同志,我要买被子。”
柜台后,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女售货员,正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闻言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指了指货架。
“都在那儿,自己看。”
林蔚也不在意她的态度。
她的目光,落在了货架最顶上,那两床用塑料布包着的,看起来就厚实蓬松的棉花被上。
那白色,干净得刺眼。
“我要那两床。”她指着说道。
售货员愣了一下,磕瓜子的动作都停了。
“那可是新弹的棉花,一床要十五块钱,还要工业券!”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你买得起吗”的优越感。
林蔚没有说话。
她只是从竹篮里,拿出三张大团结,和不知道什么时候陆野塞给她的几张工业券,轻轻放在了玻璃柜台上。
红色的钞票,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女售货员的脸,瞬间就变了。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三十块钱,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你……你真要两床?”
“嗯。”林蔚点头。
售货员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她手忙脚乱地爬上梯子,把那两床崭新的棉被抱了下来。
“同志,您看看,这棉花,又白又软,盖在身上,保准暖和!”
林蔚伸出手,隔着塑料布,用力按了按。
厚实,柔软,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这是温暖。
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挣来的第一份,可以抵御所有寒冷的温暖。
她的鼻子,猛地一酸。
“包起来。”她迅速别过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陆野默默上前,将那两床巨大的棉被,轻松地扛在了肩上。
他高大的身躯,被柔软的白色棉被包裹着,那副画面,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周围的顾客,都投来了惊奇和羡慕的目光。
在这个年代,一次性买两床新棉被的,绝对是“大户人家”。
林蔚没有理会那些视线。
她转身,又走向了卖布料的柜台。
一排排的布料,从最便宜的粗棉布,到时髦的的确良,应有尽有。
林蔚的手,在一匹藏青色的加厚棉布上停了下来。
这种布料,耐磨,厚实,最适合在山里穿。
“同志,这个怎么卖?”
“一块二一尺,要布票。”
“给我扯二十尺。”
“再给我扯十尺这个白色的,做里子。”
“还有这个灰色格子布,也来十尺。”
林蔚一口气,选了三种布料,足够她和陆野两人,一人做两身里外全新的衣服。
当她再次从竹篮里,拿出一大把钱和布票时,整个百货商店一楼,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和她那个沉甸甸的竹篮上。
羡慕,嫉妒,猜测……
陆野的眉头,不自觉地拧紧了。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不着痕迹地,将林蔚和那个竹篮,挡在了自己身后。
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瞬间扩散开来,让那些窥探的目光,纷纷退缩。
林蔚感觉到他下意识的保护动作,心里一暖。
她抬起头,冲他安抚地笑了笑。
然后,她继续自己的采购大业。
锅!碗!瓢!盆!
她看着那些崭新的,闪着银光的铁锅和铝盆,眼睛都在放光。
再也不用守着那口豁了口的破铁锅了!
“这个锅,要一个。”
“这个盆,要两个,一个和面,一个洗菜。”
“碗,十个。筷子,十双。”
“还有这个菜刀,这个砧板,都要!”
林蔚像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女王,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每买一样,陆野就默默地接过去。
很快,他身上就挂满了东西。
左手拎着锅碗,右手提着布料,肩膀上还扛着两床大棉被。
他整个人,像一棵移动的圣诞树,被各种生活用品挂得满满当当。
可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不耐。
那双深邃的眼睛,只是沉默地,专注地,看着那个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女人。
看着她因为兴奋而亮晶晶的眼睛。
看着她因为砍价而微微嘟起的嘴唇。
看着她将一样样东西,划入他们“家”的版图。
家……
这个词,在他的脑海里,第一次,有了具体的,鲜活的形状。
不再是那个漏风的,冰冷的木屋。
而是……她。
和她买的这些,充满了烟火气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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