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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清晨五点。

京城的秋老虎刚走,早起的时候,空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凉意。

军区大院还沉浸在一片静谧的蓝灰色调里,只有远处那几棵高大的白杨树梢上,偶尔传来一两声早起的喜鹊叫声,清脆得像是剪刀剪开了这层薄薄的晨雾。

宋兰芝却早早就醒了。

她轻手轻脚地穿衣下床,动作轻得连床板都没发出吱呀声。

对于一个当妈的来说,心里要是装着事儿,那生物钟比大公鸡还准。

今儿个是个大日子——儿媳妇苏文慧,要去学校上班了。

昨晚文慧提出来的时候,宋兰芝心里是一百个不放心。

这才养了几天啊?脸上的肉还没长回来呢,就要去操劳。

可看着孩子那双渴望的眼睛,还有那一叠厚厚的、写满了批注的备课笔记,她把到了嘴边的阻拦又咽了回去。

孩子是大学老师,是教书育人的文化人,有上进心,那是好事。

当老人的,不能拦着,只能在后头给把后勤保障工作做到位,做到极致。

只要这后勤跟上了,前线打仗才能不心慌。

宋兰芝系上围裙,走进厨房。

她先没急着弄那个给首长夫人准备的老鸭汤,那虽然是挣钱买卖,是大事,但在宋兰芝心里,跟自家儿媳妇吃饭比起来,那就得往后稍稍。

“天大地大,孕妇吃饭最大。”宋兰芝在心里念叨了一句。

早饭吃啥,她昨晚就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筛子。

太油的不行,大早上的反胃;太干的不行,文慧要讲课,嗓子容易干;太稀的也不行,那是脑力活,不顶饿。

最后,她定下了菜谱:西葫芦鸡蛋软塌子,配上一碗现磨的、过滤得一丝渣都不剩的醇香豆浆,再来一碟子自家腌的、脆生生的爽口小酱菜。

这西葫芦是她昨儿个特意挑的,表皮翠绿得发亮,嫩得指甲一掐就能冒出水来。宋兰芝把西葫芦洗净,去头去尾。她没用那个铁擦子,而是操起了菜刀。

“笃笃笃笃。”

刀刃接触案板的声音密集而轻快。她把西葫芦先切成薄片,再码平了切成细丝。擦出来的丝口感发柴,只有这手切出来的,才脆嫩,带着股子生气。

切好的西葫芦丝放进白瓷盆里,又打了三个红皮鸡蛋进去。那是真正的土鸡蛋,蛋黄红得像小太阳。

加了一勺面粉,一点点盐,还有一小撮那是她从老家带来的、晒得干透了的白虾皮。这虾皮进锅前,她还特意用手搓碎了,这样既能提鲜,又不会扎嘴。

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搅动。

“哗啦,哗啦。”

面糊在盆里旋转,鸡蛋的金黄、西葫芦的翠绿、面粉的雪白,慢慢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赏心悦目的淡鹅黄色。面糊调得不稠不稀,提起筷子能拉成一条不断的线,这就成了。

平底锅烧热,刷上一层薄薄的底油。宋兰芝用手背试了试锅面的温度,感觉到热气扑手了,才舀了一勺面糊倒进去。

手腕灵活地转动锅柄。

“滋啦——”

一声轻响,面糊在锅底均匀地铺开,瞬间凝固成一张圆圆的、翠绿带黄的薄饼。

火候是关键。火大了容易焦,火小了发硬。宋兰芝盯着锅,眼都不眨。

等饼边微微翘起,金黄的色泽透出来,她手腕一抖,那饼就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跟头,“啪”地一声落回锅里,两面金黄。

一张接着一张,很快,盘子里就摞起了厚厚一叠软塌子。

那香味,混合着蛋香、面香和西葫芦的清香,哪怕不加什么佐料,闻着都让人舒坦。

早饭备好了,宋兰芝又开始琢磨午饭的事儿。

本来她是想给文慧带饭盒的,可转念一想,现在的天儿凉了,学校那边热饭也不方便,万一吃得胃里不舒服咋办?

不行,得送热乎的。

正盘算着,门口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宋兰芝擦了擦手去开门,是李春花抱着妞妞来了。

“阿姨,早。”李春花今儿个穿了身干净的蓝布褂子,虽然旧,但洗得发白,看着利索。她一进门,看着宋兰芝额头上那一层细密的汗珠,有些惊讶,“您这是……起多早啊?”

“嘘——”宋兰芝竖起手指头在嘴边比划了一下,压低声音指了指卧室,“文慧还睡着呢,让她多睡会儿。今儿她要去学校,我正给她准备行头呢。”

李春花看着灶台上那摆得满满当当的早饭,又看看宋兰芝那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她在村里也见过婆婆伺候儿媳妇,那大多是月子里不得已,还得骂骂咧咧嫌弃儿媳妇矫情。

可像宋兰芝这样,儿媳妇只是去上个班,婆婆就像是送孩子上学一样,事无巨细地准备着,眼神里全是心疼的,她真是头一回见。

“春花,你先把妞妞放下,去洗把手。”宋兰芝轻声吩咐道,“等文慧走了,咱们再弄那个鸭子。现在别弄,那鸭子有腥味,怕把文慧给熏着。”

李春花愣住了。

原来,之所以没开始干那挣钱的大活儿,是为了怕那个味道熏着儿媳妇。

这得是多细的心,多深的疼爱啊。

李春花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把妞妞放在小板凳上,给了她一块积木玩,然后轻手轻脚地去洗手,帮着宋兰芝摆碗筷。

七点钟。

卧室的门开了,苏文慧走了出来。

她今天明显是精心收拾过的。身上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衬衫,领口系着一条淡蓝色的小丝巾,外面套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针织开衫,下面是一条深蓝色的过膝长裙。头发并没有像在家时那样随意挽着,而是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扎了一个低马尾,用一个素雅的发卡卡住。

那一瞬间,她身上的那种“病号”气息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大学讲师特有的知性和温婉。只是那张脸,虽然有了点血色,比起常人来还是显得有些苍白单薄。

“妈,这么香啊?”苏文慧抽了抽鼻子,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醒了?快,洗脸刷牙,吃饭!”宋兰芝立刻迎了上去,像是掐着点一样,把那碗温度刚刚好的豆浆端到了桌上,“今儿个这豆浆我是用纱布过滤了两遍的,一点渣都没有,滑溜着呢,润润嗓子正好。”

苏文慧坐到桌边,看着那一桌子丰盛又清爽的早饭,心里暖洋洋的。

她拿起一张软塌子咬了一口。软嫩鲜香,西葫芦的脆爽在齿间跳跃,一点也不油腻。

“妈,真好吃。”苏文慧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好吃就多吃点。”宋兰芝坐在她对面,眼神就没离开过她,手里还剥着一个煮鸡蛋,“到了学校别硬撑,讲课累了就坐下歇会儿。水壶给你灌满了红枣水,记得喝。”

说到这儿,宋兰芝顿了顿,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文慧啊,妈昨晚想了想,这午饭,你还是别带了。”

苏文慧一愣,嘴里的饼还没咽下去:“啊?妈,那我吃啥?食堂那味儿我真受不了……”

“带的饭凉了,热过之后口感也不好,没营养。”宋兰芝指了指正在旁边给妞妞喂水的李春花,“妈想好了,中午让春花去给你送饭。咱们做现成的,热乎乎的,让她拿个保温桶给你提过去。”

正低着头的李春花,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抬起头,手一抖,水差点洒出来。

“啊?我……我去?”

她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声音都有些哆嗦,“去……去大学?给……给嫂子送饭?”

苏文慧也有些意外:“妈,这太麻烦春花了吧?而且……那么远。”

“远啥?坐公交车几站地就到了。”宋兰芝摆了摆手,看着李春花,眼神里带着鼓励,“春花,你不是说想帮阿姨忙吗?这就是最大的忙。文慧现在怀着身子,吃口热乎饭比啥都强。这活儿交给你,阿姨最放心。你能不能干?”

李春花看着宋兰芝那双信任的眼睛,又看看苏文慧那温柔的笑脸。

她心里是怕的。那是大学啊!那是文化人扎堆的地方!她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连进个百货大楼都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去大学?万一走错了路咋办?万一被人笑话咋办?

可是……阿姨说,这活儿交给她,最放心。

而且,这是为了让嫂子吃上一口热乎饭。

李春花咬了咬嘴唇,两只手在衣角上用力搓了搓,像是要把心里的那点怯懦给搓掉。

“行!”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虽然还有点颤,但语气坚定了不少,“阿姨,我去!我……我一定把饭送到嫂子手里,不让它凉了!”

“这就对了!”宋兰芝高兴地一拍大腿,“这才像咱们家的人!”

吃完饭,苏文慧背上那个半旧的帆布书包准备出门。

宋兰芝一直把她送到了楼下,甚至还要跟着往大院门口送。

“妈,您别送了,我自己能行。”苏文慧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感动,“我都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学生上学。”

“在妈眼里,你比小学生可金贵多了。”宋兰芝不为所动,坚持送到了通勤车站。

直到看着苏文慧上了那辆军绿色的通勤班车,看着她在车窗边笑着挥手,直到车子开远了,拐了个弯看不见了,宋兰芝才收回目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样子,就像是刚刚完成了一桩什么了不得的战略部署。

李春花一直跟在后面,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这时,她才忍不住感叹了一句:“阿姨,您对嫂子……可真好。比亲闺女还亲。”

宋兰芝转过身,脸上的那股子慈爱还没散去,但眼神已经变得干练起来。

“傻闺女,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道,

“文慧大老远嫁给卫国,爹妈都不在身边。卫国又忙,整天不着家,这时候她怀着身子,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我要是不疼她,谁疼她?女人啊,最难的就是这几年。咱们当婆婆的,这时候搭把手,暖的是人心,换来的是一辈子的情分。”

李春花听着这话,心里头那股子热乎劲儿久久散不去。她想起了自己那个只会要钱、嫌弃她生了赔钱货的婆婆,再看看眼前的宋兰芝,只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行了,不想那些了。”

一进家门,宋兰芝的气场瞬间就变了。刚才那个慈爱的老母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干练指挥官。

她挽起袖子,重新系好围裙,眼神犀利地看向厨房里那只已经处理了一半的老鸭。

“春花,开工!文慧安顿好了,咱们该干别的事了!首长夫人那顿饭,可是咱们在这个大院立足的招牌,一点马虎都不能有!”

李春花精神一振,立马应道:“哎!阿姨您说,咋弄?”

“这鸭子,昨晚我已经把最腥的‘骚包’去了,但还不够。”宋兰芝指着鸭皮表面,“你看这毛孔里,还有残留的油泥和细绒毛。这些东西不去干净,炖出来的汤就浑,不清亮,还有股子土腥气。”

她抓起一把粗盐,递给李春花。

“来,用这个搓。使点劲儿,把那层皮里的脏东西都给我搓出来。就像搓澡一样,得搓到这鸭皮发白、发亮才行。”

李春花二话不说,抓起盐就开始干。粗盐的颗粒摩擦着鸭皮,发出“沙沙”的声音。

宋兰芝在旁边也没闲着,她拿出了那几片陈皮。

“看好了,这是新会的老陈皮,十年的。这东西金贵,不能瞎泡。”

宋兰芝一边演示一边教,“先用温水把灰洗了,然后必须把里面这层白色的瓤刮得干干净净。这白瓤是苦的,留着它,一锅汤就败了。只要那一层薄薄的红皮,那才是香的。”

李春花一边搓鸭子,一边竖着耳朵听。她以前只知道做饭就是把东西弄熟,哪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

“阿姨,这做饭……咋比绣花还细致呢?”李春花忍不住感叹。

“那是。”宋兰芝刮完一片陈皮,对着光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做饭就是做人。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你把心用到了,那味道自然就出来了,骗不了人的。”

鸭子处理干净,焯水,撇沫,再放入紫砂锅。

加上老姜,葱段,还有那几片处理得像艺术品一样的陈皮。大火烧开,转小火慢炖。

没过多久,一股子奇异的香味就开始在厨房里弥漫。

那不是那种腻人的肉香,而是一股带着淡淡果皮清香的、醇厚的味道。

就像是秋天里的一阵风,闻着就让人觉得心里敞亮。

“咕嘟,咕嘟。”

紫砂锅里发出轻微的声响,那是时间在熬煮美味的声音。

就在这时候,楼道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

“奶奶!奶奶!”

宋兰芝一听这声音,嘴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

“瞧,那个小馋猫准时来报到了。”

门一开,刚子那虎头虎脑的小身板就冲了进来。

他今儿个没穿昨天那身弄脏了的背带裤,换了身干净的海魂衫,手里还攥着个空盘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厨房。

刘大姐跟在后面,一脸的不好意思:“宋大姐,这……这也太麻烦你了。这孩子,一早就惦记着,非要来。”

“麻烦啥,孩子爱吃那是福气。”宋兰芝擦了擦手,蹲下身子看着刚子,“刚子,昨儿个吃了小猪,今儿个想吃啥呀?”

刚子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把手里那个空盘子举得高高的,大声说道:“要老虎!要大老虎!嗷呜——”

那副张牙舞爪的小模样,逗得满屋子人都笑了。

“行!奶奶这就给你变个大老虎!”

宋兰芝起身回到案板前。

那里有一团她早就醒发好的南瓜面团,金黄金黄的,看着就喜庆。

李春花停下手里的活,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

只见宋兰芝的手指灵活得像是在跳舞。

揪剂子,揉圆,按扁,填馅。

那馅料是昨晚剩的猪肉大葱馅,冻了一下,包起来特别顺手。

包好圆球,稍稍整形成椭圆。又揪了两小块面团,搓圆一按,贴在顶上,成了老虎耳朵。

最绝的是那个“王”字。

宋兰芝拿筷子头蘸了点紫米糊糊,在那金黄的面团上轻轻几笔。

横三竖一。

一只威风凛凛的“虎头”瞬间就有了神韵。再嵌上黑豆眼睛,剪出面条胡须。

不过几分钟,一只憨态可掬又透着股虎威的“小老虎”就趴在了案板上。

“天哪……”李春花在旁边看得大气都不敢出,“阿姨,您这手真神了!这面团在您手里咋这么听话呢?”

宋兰芝笑了笑,把包子放进蒸笼:“熟能生巧。用心了,面团也有灵性。”

蒸笼上汽,香味四溢。

不一会儿,包子就蒸好了。

刚子捧着刚出锅、烫得直倒手的“老虎包”,咬了一大口,脸上全是满足的油光。

“好吃!奶奶做的最好吃!”

送走了刚子娘俩,锅里的老鸭汤也炖到了火候。

汤色澄黄透亮,表面只有星星点点的几滴油花,那是鸭子自身的油脂,清爽得很。

宋兰芝盛了一小勺,递给李春花。

“来,春花,替我尝尝咸淡。这是给首长夫人喝的,你的嘴就是第一道关。”

李春花受宠若惊地接过勺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入口的瞬间,她的眼睛瞪圆了。

鲜!太鲜了!

没有一丝鸭子的腥臊味,只有陈皮的清香和鸭肉的醇厚,顺着喉咙滑下去,暖洋洋的,好像把五脏六腑都给熨帖平了。

“阿姨……”李春花抬起头,眼眶有点红,“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这也太……太干净了。”

“这就对了。”宋兰芝看着她,眼神温和而坚定,“过日子就像熬这锅汤。要把那些不好的、腥臊的东西,狠心剔干净了,舍得扔了。再配上点好作料,耐着性子慢慢熬。一开始可能觉得苦,觉得难,但只要火候到了,早晚能熬出一锅好滋味来。”

李春花捧着勺子,呆呆地站在那儿。

她想起了自己那个乱糟糟的家,想起了自己那些自卑和怯懦。

剔干净……慢慢熬……

她看着眼前这个沉稳如山的老人,心里头那个原本模糊的念头,突然变得清晰无比。

跟着这样的阿姨,学手艺,学做人。

这日子,有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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