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高了,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军区大院的水泥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厨房里,那锅给首长夫人准备的陈皮老鸭汤还在灶火上慢悠悠地煨着。
紫砂锅盖的小孔里,时不时喷出一缕白色的蒸汽,带着陈皮特有的甘香,在屋子里绕梁不去。
时针指向了十点半。
宋兰芝看了一眼挂钟,手里的活儿没停。
“春花,别歇着了,该给你嫂子准备午饭了。”
李春花正在擦灶台的手猛地顿住了。
虽然早上答应得痛快,可随着时间一点点逼近,那种对“大学”两个字的恐惧,又像是潮水一样,一点点漫了上来,手心开始冒汗。
她甚至希望这时间能走得慢点,再慢点。
宋兰芝没看她,径直从冰箱里端出一个白瓷盆。
这是昨晚就腌上的排骨。
这排骨选的是猪肋排最中间的那几根,叫“精肋”,肉质最嫩,多余的肥油被剔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层薄薄的贴骨肉。
昨晚腌的时候,宋兰芝没放别的,就放了大量的蒜末。
那是把整整两头大蒜剁成了泥,加了水,挤出来的“蒜水”。
排骨在蒜水里泡了一宿,早就吸饱了蒜香,把肉里的那点腥气杀得干干净净。
“今儿个咱们做‘蒜香排骨’。”
宋兰芝一边说,一边把排骨捞出来,沥干水分。
她没用面粉,而是抓了一把红薯淀粉,均匀地拍在每一块排骨上。
“记住喽,炸东西,要想酥脆不回软,得用红薯粉,裹得不能太厚,薄薄的一层,像是给排骨穿了层纱衣裳就行,厚了那是吃面疙瘩,不是吃肉。”
起锅,烧油。
菜籽油在铁锅里慢慢升温,冒出细小的青烟。
宋兰芝拿筷子插进油里,看到筷子周围冒起了密集的小泡泡,点了点头。
“六成热,下锅。”
她把排骨一块一块地放进去。
“滋啦——”
油锅瞬间沸腾起来。
白色的淀粉外衣在热油的激荡下迅速定型,锁住了里面的肉汁。
一股极其霸道的、浓郁的蒜香味,混合着肉脂受热后的焦香,瞬间在厨房里炸裂开来。
这香味太冲了,太诱人了。
李春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刚才那点恐惧,竟然被这股馋虫给稍微压下去了一些。
宋兰芝守在锅边,用长筷子不停地翻动着排骨,让每一面都受热均匀。
“这炸排骨,讲究‘复炸’。”
宋兰芝一边操作一边教导。
“第一遍,中小火,那是为了把肉炸熟,把里面的水分逼出来一部分,等到排骨变色,浮起来了,就捞出来。”
炸了一遍的排骨,颜色是淡金色的,看着已经很诱人了。
但宋兰芝没停。
她把火开到最大,油温迅速升高,锅里的油烟更大了些。
“第二遍,大火,动作要快!”
她把那盆排骨又一股脑倒进了滚油里。
“轰”的一声,油锅剧烈翻滚。
也就十几秒的功夫。
排骨的颜色肉眼可见地变成了深邃诱人的枣红色,表皮变得焦脆,发出“咔咔”的碰撞声。
“出锅!”
宋兰芝手腕一抖,漏勺抄起排骨,沥干油分,倒进不锈钢盆里。
“撒点熟芝麻,再来点椒盐。”
盆子上下颠动,芝麻和椒盐均匀地裹在每一块排骨上。
那卖相,绝了。
枣红色的排骨,点缀着白芝麻,焦香酥脆,看着就让人想连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
“这道菜,凉了也好吃,越嚼越香,正好给文慧带去当课间餐。”
宋兰芝满意地点点头。
主菜有了,还得有素菜。
宋兰芝手脚麻利,又炒了个“荷塘小炒”。
莲藕切片,泡在白醋水里防止氧化变黑,荷兰豆撕去老筋,木耳泡发洗净,再切几片红萝卜配色。
这道菜讲究个“快”。
猛火爆炒,油温要高,动作要快。
所有的食材在锅里翻滚不超过两分钟,只为了保持那一口脆嫩和鲜甜。
出锅前,淋上一勺明油,那是为了让菜色看起来更亮,更有食欲。
红的、绿的、白的、黑的,这一盘子端出来,就像是在盘子里装进了一个微缩的春天,清清爽爽,看着就解腻。
最后,主食是二米饭。
大米和小米同煮,为了好看,宋兰芝还撒了一把红小豆和甜玉米粒进去。
蒸出来的饭,五颜六色的,软糯香甜,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大好。
饭菜做好了。
宋兰芝拿过那个铝饭盒。
她先盛了半盒二米饭,压实。
然后在上面整整齐齐地码上一层蒜香排骨,又在旁边填满荷塘小炒。
最后,她还嫌不够,又煎了一个两面金黄的荷包蛋,那是正宗的溏心蛋,铺在最上面,像个金色的小太阳。
盖上盖子,用两层厚厚的棉布包好,既保温,又防止洒漏。
打包完毕。
宋兰芝转过身,把那个沉甸甸的布包,递到了李春花面前。
李春花看着那个布包。
她的手又开始微微发抖。
炸排骨的时候光顾着看,现在真要出门了,那股自卑又占了上风。
她想接,手却有点沉,像是灌了铅。
“阿姨……我……我真能行吗?”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怕我到了那儿,连话都说不利索……那可是大学啊……”
宋兰芝没有把手收回来。
她就那么举着饭盒,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着李春花。
“春花,你知道这饭盒里装的是啥吗?”
“是……是排骨和菜……”
“错。”
宋兰芝摇了摇头。
“这是你嫂子的精气神,是咱们家的脸面。”
她往前走了一步,逼得李春花不得不抬起头看着她。
“文慧一个人在学校,怀着身子,还要给学生讲课,那些学生、老师要是看见她吃得这么好,这么讲究,谁不得高看她一眼,谁不得夸一句她有个好婆婆,有个好家庭?”
“你去送这一趟,不光是送饭,你是替阿姨去看看文慧,也是去替文慧撑腰的。”
宋兰芝的声音不大,字字都敲在李春花的心坎上。
“你要让那些文化人都看看,咱们文慧虽然大着肚子,但家里有人疼,有人伺候,日子过得红火着呢!”
“你不是觉得自己没用吗,你不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吗,春花,人这一辈子,要想让别人看得起,首先得自己看得起自己。”
“你今天要是连这个门都不敢出,连这个饭都不敢送,那你这辈子,就只能缩在这个壳子里,当个让人可怜的受气包。”
“但是,你要是迈出了这一步,哪怕腿打哆嗦,哪怕心里发慌,只要你把这饭送到了,你就赢了,你就战胜了你自己。”
宋兰芝把饭盒硬塞进李春花的手里,又替她理了理领口,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手掌很有力,带着一股子传递过来的热量。
“去吧,你是我的眼,是我的腿,阿姨信你,你也得信你自己,别怕,就算天塌下来,还有阿姨在家里给你顶着呢。”
李春花手里捧着那个温热的饭盒,听着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是真的没想到,阿姨让她去送饭,竟然还藏着这么深的心思。
是为了锻炼她,是为了让她立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饭盒,又想起了昨天喝的那碗老鸭汤,想起了阿姨说的“剔干净、慢慢熬”。
如果不把心里的胆怯剔干净,这日子,啥时候能熬出头?
如果不迈出这一步,她拿什么报答阿姨和嫂子的恩情?
一股莫名的勇气,突然从脚底板升了起来。
李春花咬了咬牙,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挺直了那一直有些佝偻的腰板,虽然腿还在微微发抖,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决绝。
“阿姨,我去!”
她的声音虽然还有些颤抖,但却异常清晰。
“我一定……一定把饭送到,不给您丢人,不给嫂子丢人!”
宋兰芝笑了。
那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年轻时那个为了给儿子讨口饭吃,敢在风雪夜里敲开娘家门的自己。
“好样的!这就对了!”
宋兰芝像变戏法似的,又从兜里掏出两块钱和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塞进李春花口袋里。
“出了大院门,往左拐,坐3路车,三站地就到了,这是车费,剩下的是给你的跑腿费,回来路上给自己买根冰棍吃,地址我写清楚了,不认识路就问,鼻子底下长着嘴,咱不偷不抢,问个路怕啥?”
李春花攥着那两块钱,感觉比攥着金子还烫手。
她没再多说什么,把饭盒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个炸药包,又像是抱着个稀世珍宝。
她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那是她第一次,没有跟在别人身后,而是自己一个人,迈出了那个保护着她,也禁锢着她的家门。
走下楼梯,走出单元门,走在那条宽阔的大道上。
阳光有些刺眼。
李春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路过的邻居,巡逻的战士,远处飞过的鸽子。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她一直低着头,不敢跟人对视,脚步飞快。
出了大院门,外面的世界更嘈杂了。
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声,行人的说话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李春花有一瞬间的眩晕,想掉头跑回去。
但怀里那个温热的饭盒,像是一个滚烫的承诺,抵着她的胸口,提醒着她不能退。
“你是阿姨的眼,是阿姨的腿。”
这句话在脑子里回荡。
她深吸一口气,那是混杂着尘土和尾气的城市味道。
她找到了那个绿色的站牌,站在了等车的人群里。
当那辆红白相间的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停在面前,“哧”地一声打开车门时,李春花闭了闭眼,一脚踏了上去。
这一脚,迈出的不仅仅是车门,更是她李春花新生的第一步。
……
首都师范大学。
红砖绿瓦,绿树成荫。
这里的空气里似乎都飘着一股子墨水味。
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衬衫、夹着书本、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还有那些头发花白、气度不凡的老教授。
李春花站在校门口,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滴油掉进了清水里,格格不入到了极点。
她那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褂子,那双纳底的布鞋,还有那个土里土气的布包袱,都让她在这个“文化圣地”里显得那么扎眼。
她能感觉到,路过的学生们好像都在看她。
有的目光是好奇,有的是淡漠,这让她如芒在背,脸烧得像火炭一样。
她缩着脖子,紧紧抱着饭盒,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蚂蚁。
“别怕,别怕,我是来送饭的,我不偷不抢……”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宋兰芝的话,给自己壮胆。
她鼓起全部的勇气,走到门卫室,把那张被手汗浸湿了的纸条递给了看门的大爷。
“大……大爷,我想找……找苏文慧老师。”
门卫大爷倒是挺和气,看了看纸条,指了指里面的一栋红楼。
“那个就是文史楼,二楼203教研室,进去直走左拐。”
“谢……谢谢大爷。”
李春花鞠了个躬,逃也似的往里走。
那栋红楼看着有些年头了,墙上爬满了爬山虎。
走进去,里面是长长的走廊,铺着水磨石的地板,走在上面会有“哒哒”的回声。
李春花踮着脚尖,生怕自己的脚步声太响吵到了这里的清净。
她顺着门牌号,一个一个地找过去。
201,202……203。
到了。
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几个人说话的声音,还有翻书页的声音。
李春花站在门口,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抬起手,想敲门,却又僵在半空。
这一刻,她突然有点后悔。
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不自量力了?
要是进去以后,那些老师嫌弃她身上有油烟味咋办?
要是嫂子觉得丢人咋办?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屋里突然传来了苏文慧有些疲惫的声音。
“唉,中午吃什么啊,又是食堂的白菜炖粉条,我一想那个味儿就胃疼。”
“忍忍吧苏老师,咱们食堂那大师傅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年如一日的难吃。”
另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声音附和道。
“我也愁呢,不想去打饭,闻着那个烂白菜味儿我就饱了。”
听到苏文慧说“胃疼”,李春花脑子里那根弦突然绷紧了。
嫂子没吃饭!
嫂子胃疼!
这一瞬间,什么自卑,什么恐惧,都被“送饭”这个神圣的使命给压倒了。
她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了,抬手就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咚咚。”
“请进。”
李春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教研室很大,摆着四五张办公桌,堆满了书。
苏文慧正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一只手揉着太阳穴,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
当她看到站在门口,一脸局促,却紧紧抱着饭盒的李春花时,眼睛猛地瞪大了,脸上绽放出一种极其惊喜的光芒。
“春花?!”
苏文慧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拉住了李春花的手。
“你怎么来了?哎呀,快进来快进来!累坏了吧?”
她这一热情,办公室里其他的三个老师也都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乡下女人”。
李春花被苏文慧拉着,脸红得像块红布。
她结结巴巴地说:“嫂……嫂子,阿姨让我给你送饭,她说……说外面的饭不干净,怕你吃坏了胃。”
说着,她把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布包袱递了过去。
苏文慧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饭盒,心里暖得一塌糊涂。
她把饭盒放在桌子上,一层层解开包袱皮。
这时候,旁边那个刚才抱怨食堂难吃的年轻女老师凑了过来,鼻子抽动了两下。
“咦?苏老师,这是什么味儿啊?这么香?”
随着苏文慧揭开饭盒盖子,一股被压抑了一路的、浓郁到霸道的香味,瞬间像是脱缰的野马,在教研室里横冲直撞。
那是经过高温油炸后的肉脂香,混合着浓烈的大蒜素被激发后的异香,还有椒盐的咸香,芝麻的醇香。
这味道对于这群常年吃大锅饭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哇!”
那年轻女老师忍不住叫出了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饭盒里那层金红酥脆的排骨,口水都要下来了。
“这是……炸排骨?”
“天哪!这色泽!这味道!比咱们学校门口国营饭店的大师傅做得还香啊!”
另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也忍不住推了推眼镜,凑了过来。
“苏老师,你这也太幸福了吧!这是谁做的啊?”
这一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饭盒上,以及送饭的李春花身上。
那些目光里,没有李春花担心的鄙夷和嘲笑,只有满满的羡慕,馋,和惊讶。
李春花站在那儿,愣住了。
她看着那些平时高高在上的“文化人”,此刻一个个像馋猫一样围着她带来的饭盒,听着他们嘴里不停蹦出来的夸赞词儿。
“真香!”
“看着就好吃!”
“这手艺绝了!”
这些话,像是一道道光,照进了她那个有些阴暗、有些自卑的内心世界。
苏文慧看着同事们的反应,心里别提多自豪了。
她特意大声说道:“这是我婆婆做的!还有,这是我妹妹春花,她特意大老远给我送来的!这饭菜里,也有她的功劳呢!春花也是做饭的一把好手!”
她没有说她是邻居,没有说她是穷亲戚,而是说了“妹妹”。
这两个字,让李春花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周围的老师们一听,立刻把赞美转向了李春花。
“哎呀,春花同志,辛苦了辛苦了!”
“这手艺真不赖!一看就是行家!”
“谢谢你啊,让我们也跟着闻闻香味解解馋!”
面对着这些善意的笑脸,李春花那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露出了一个憨厚又羞涩的笑容。
“没……没啥,就是些家常菜……大家不嫌弃就好。”
她的声音虽然还是不大,但这一次,她没有再低着头。
她抬起眼皮,第一次,敢直视这些“文化人”的眼睛。
她发现,原来他们也就是普通人。
闻到香的也会馋,看到好吃的也会两眼放光,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苏文慧大方地夹起一块排骨,递给那个最馋的年轻女老师。
“小张,快尝尝,还是热的呢!”
小张也不客气,接过来咬了一口。
“咔嚓!”
一声清脆的响声。
小张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像是吃到了什么绝世美味一样,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唔!太好吃了!”
她捂着嘴,含糊不清地叫道。
“外酥里嫩!蒜香味都进骨头里了!苏老师,你婆婆简直是神厨啊!”
听着这由衷的赞美,李春花只觉得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她不仅完成了任务,她还得到了认可。
从大学里出来的时候,李春花觉得今天的阳光一点都不刺眼了,反而照得人暖洋洋的。
她走在路上,再也没有缩着脖子,也没有顺着墙根走。
她挺着胸,抬头看着天,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
她摸了摸兜里那两块钱,那是阿姨给她的“奖赏”。
但她觉得,今天她得到的,远比这两块钱要多得多。
那是阿姨给她的一份胆量。
那是嫂子给她的一份尊重。
那是一个让她相信,只要肯干,只要有手艺,哪怕是她这样的乡下女人,也能在这大城市里,赢得别人笑脸的希望。
“阿姨说得对。”
李春花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这日子,有奔头!”
而此时,军区大院的家里。
宋兰芝正站在灶台前,揭开那口紫砂锅的盖子。
老鸭汤已经炖到了火候。
汤色澄黄如金,清澈见底,上面只飘着零星几点油花。
陈皮完全化在了汤里,鸭肉软烂脱骨。
一股极其高级的、清幽的香气扑面而来。
宋兰芝用勺子舀了一点尝了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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