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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天,凌晨五点半。

笋岗村口的石墩子上,林素芬稳稳当当地坐着。

她手里摇着把破蒲扇,眼睛半眯不眯,像只打盹的老虎。

顾卫军蹲在一旁,哈欠连天,手里捏着个硬皮本子,笔尖在纸上戳出了好几个墨点。

“妈,这都蹲了半小时了。”

顾卫军抹了一把脸上的露水,声音发飘。

“咱到底看啥啊?蚊子都快把我抬走了。”

“啪!”

林素芬一巴掌拍在胳膊上,掌心多了抹血迹。

蚊子死无全尸。

“心浮气躁。”

她斜了儿子一眼,指了指前头那条发白的水泥路。

“钱就要来了,你还嫌蚊子多?”

“钱?”

顾卫军瞪大眼睛瞅了瞅空荡荡的路口。

“哪呢?”

话音刚落。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先是零星几个拎着扫把的环卫工,紧接着,一大片蓝色的人潮涌了出来。

“记!”

林素芬低喝一声。

顾卫军吓了一激灵,赶紧把笔握紧。

“看见那拨穿浅蓝工装的没?那是表带厂的女工。”

林素芬语速极快,眼睛毒辣地扫过人群。

“走路带风,脚后跟不着地,手里除了水壶啥也没有。”

“她们赶着去打卡,迟到一分钟扣五毛,她们比谁都急。”

顾卫军手忙脚乱地画圈。

“妈,这人也太多了……这得有几千号人吧?”

“多有个屁用。”

林素芬冷笑一声,下巴朝路边扬了扬。

“你瞅瞅那家卖汤粉的。”

路边,一家挂着“正宗潮汕汤粉”招牌的店刚揭开锅盖。

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可那群女工就像眼瞎了一样,看都没看一眼,甚至为了避开那股热气,还特意绕着走。

“看到了?”

林素芬声音沉稳。

“汤粉太烫,煮一碗要三分钟,吃一碗要十分钟。这帮丫头片子为了多睡那十分钟懒觉,早饭宁可不吃。”

“这叫有钱没处花。”

又过了二十分钟。

人群变了颜色。

深灰色的帆布工装,清一色的老爷们。

这帮人走得慢,脚底下沉,一个个黑着脸,像是谁欠了他们二五八万。

“这是五金厂的。”

林素芬不用看都知道,“干的是力气活,出汗像下雨。你再看他们吃啥。”

顾卫军伸长脖子。

“馒头……全是馒头?”

那帮汉子手里抓着白馒头,或者是干硬的大饼,一边走一边往嘴里硬塞,噎得直翻白眼,还得仰脖子顺气。

“造孽。”

林素芬摇摇头。

“光吃碳水,不出俩小时肚子里就得唱空城计。干重活的人,肚子里没油水,那是要命的。”

这一蹲,就是一个钟头。

顾卫军手里的本子记满了鬼画符。

他揉着发酸的手腕,一脸茫然。

“妈,记是记下来了,可这能说明啥?大家都赶时间,生意不好做啊。”

林素芬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她看着儿子,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

“不好做?”

“这是满地的黄金没人捡!”

她背着手,顺着人流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教训。

“做生意,就是给人解决麻烦。”

“女工赶时间,咱就做拿手就能走的。”

“男人缺油水,咱就做一口下去满嘴流油的。”

“现在的早餐摊,要么慢死,要么噎死。咱要做,就做‘短平快’!”

顾卫军听得一愣一愣的。

“短平快?”

这词儿新鲜,透着股子高级感。

“短,就是拿了就走,不用等;平,就是价格公道,大家都吃得起;快,就是吃得快,两口下肚,那是既解馋又顶饱。”

林素芬停下脚步,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头。

“咱就卖三样。”

“第一,酱肉大包。”

“皮要暄软带甜,那是给南方人吃的。馅儿要大,肥肉七分瘦肉三分,必须流油!那是给男人解馋的。一个管饱,两个撑得慌。”

顾卫军喉结滚动了一下。

光听这描述,他都饿了。

“第二,糯米鸡。”

“荷叶包着,揣兜里不烫手还保温。那些女工到了厂门口,趁保安不注意,两口就能吞下去,扛饿!”

“第三,现磨豆浆。”

“这玩意儿利薄,但是润喉。吃了干的不得喝点稀的?这叫一套组合拳,把他们的胃伺候舒服了,钱自然就进咱兜里了。”

顾卫军看着母亲。

清晨的阳光打在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

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这一刻,他觉得站在面前的不是个农村老太太,而是个指点江山的将军。

……

白天,顾卫军在出租屋门口挥汗如雨。

切割、焊接、组装。

那辆破三轮在他手里大变样。

到了晚上七点。

深城的夜,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风是烫的,地是烫的,连树上的蝉叫声都透着股子焦躁。

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味、劣质香水味,还有下水道反上来的腥气。

林素芬又把顾卫军拽到了城中村的夜市。

这里更是烟熏火燎。

到处都是炒粉摊子的大火在窜,油烟呛得人直咳嗽。

“咳咳……妈,咱来这干啥?”

顾卫军被熏得眼泪直流,衣服早就湿透了贴在后背上,难受得要命。

林素芬也不舒服。

但这股子烟火气,让她兴奋。

“你看这帮人。”

她指着路边那些光着膀子、满身大汗的食客。

一个个吃得龇牙咧嘴,一边吃一边拿毛巾疯狂擦汗,手里还要拼命摇扇子。

“太燥了。”

林素芬摇头。

“深城这鬼天气,得热到十一月。工人们在厂里闷了一天大汗,下了班最想干啥?”

“喝冰水,吹空调!”

顾卫军脱口而出。

这会儿要是谁给他一瓶冰汽水,叫爹都行。

“对咯!”

林素芬打了个响指。

“所以咱们夜市不做热的。咱做凉的,做辣的!”

“凉的?”顾卫军懵了,“凉拌菜?”

“那是配角。”

林素芬眼里闪烁着精光,那是来自后世二十年的智慧降维打击。

“咱们做辣卤鸭货。”

“鸭脖子、鸭头、鸭肠……把这些没人要的下脚料,用重油重辣卤出来。越辣越想吃,越吃越想喝。”

“喝啥?”

“手打柠檬茶。”

顾卫军傻眼了。

“啥茶?柠檬不是酸的吗?那玩意儿能好喝?”

这年头,除了玻璃瓶汽水和凉茶,哪有什么现做的饮料。

“你不懂。”

林素芬比划了一个捣蒜的动作,虽然动作土气,但神情笃定。

“柠檬切片,加冰块,死命地锤!把那股子清香锤出来,兑上红茶糖水。”

“一口下去,透心凉,心飞扬。再加上那辣得冒火的鸭脖子……”

“这就是冰火两重天,神仙也得掏钱。”

这可是后世火遍全国的黄金搭档。

在这个连奶茶都还没影子的1994年,这一杯柠檬茶拿出来,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正说着,娘俩走到了一家生意最火的牛杂摊前面。

那香味确实霸道,摊子前围了一圈人。

一口大铁锅里,红浪翻滚,牛杂咕嘟咕嘟冒着泡。

林素芬吸了吸鼻子。

眉头瞬间皱成了“川”字。

“啧,糟践东西。”

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夜市里格外刺耳。

旁边一个正捧着碗吃得满头大汗的秃顶大叔不乐意了。

“嘿,老太太,你说啥呢?”

大叔把碗一摔,瞪着眼睛。

“这可是阿强牛杂,这条街的扛把子,我都吃了三年了,你懂个球?”

正在剪牛肠的老板也停下了手里的剪刀。

是个光头壮汉,满脸横肉,眼神不善地扫了过来。

“老太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嫌不好吃就滚远点,别挡着我做生意。”

顾卫军心里一紧,冷汗都下来了。

这地界的摊贩,多少都沾点黑。

他赶紧拉林素芬的袖子:“妈,少说两句,咱走吧……”

林素芬脚下生根,动都没动。

她看着那锅翻滚的卤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种大厨特有的威压,瞬间从这个佝偻的身躯里爆发出来。

“八角放多了。”

她淡淡开口。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你懂个屁……”

“你是为了盖住牛肺没洗干净的那股腥味,拼命往里加八角和桂皮。”

林素芬直接打断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如刀。

“牛肺要想去腥,得用面粉揉搓,再过白酒焯水。你图省事,直接下重料盖。”

“结果呢?”

她指了指那个秃顶大叔碗里的萝卜。

“香料味太重,入了萝卜的魂。这萝卜闻着香,吃进嘴里发苦,回味发涩,还带着一股子土腥气。”

“这就是下策。”

秃顶大叔愣住了。

他下意识夹起一块萝卜放进嘴里,嚼了两下。

脸色变了。

以前没细品,光顾着辣了。现在被这老太太一说,细细一回味……

真苦!

而且后嗓子眼确实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妈的,还真是苦的!”

秃顶大叔呸了一口,把碗推开。

周围的食客也纷纷停下了筷子,面面相觑。

光头老板满头大汗,眼神飘忽,手里的剪刀都握不稳了。

这是遇到行家了!

林素芬看都没看那老板一眼,转身就走。

那种不屑,比骂人还狠。

走出了老远,顾卫军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看着亲妈的背影,眼神彻底变了。

“妈,您真神了!那老板脸都绿了!”

“那鼻子,比精密仪器还灵啊!”

林素芬没接这话茬。

这点小把戏,在她这儿连热身都算不上。

她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另一件更关键的事。

柠檬茶要好喝,魂在冰块。

这年头,制冰是个大难题,一般的小店根本供不起冰。

要想把这独门生意做起来,得有大家伙。

路过一家二手家电回收站的时候,林素芬停住了脚。

昏暗的灯光下,店里堆满了旧电视、破风扇。

但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蹲着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

那是台冰柜。

虽然漆皮掉了不少,门把手也发黄了,但在林素芬眼里,那就是个聚宝盆。

“卫军。”

林素芬把怀里的帆布包紧了紧。

“走,咱们进去把那个大家伙弄回去。”

顾卫军顺着手指看过去,咽了口唾沫。

“妈,那是大冰柜啊!这玩意儿死贵不说,还费电啊!咱那破出租屋本来就挤,这大家伙往哪放?”

“再说了,咱还没开张呢,就花这么大本钱?”

“放不下把床拆了也得放!”

林素芬大步跨进店门,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她回头看了儿子一眼,眼神里闪烁着赌徒般的疯狂和绝对的自信。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没它,咱们这生意做不大。”

“要想在深城这遍地黄金的地方把钱抢到手,就得敢下注,还得下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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