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五点半。
笋岗村口的石墩子上,林素芬稳稳当当地坐着。
她手里摇着把破蒲扇,眼睛半眯不眯,像只打盹的老虎。
顾卫军蹲在一旁,哈欠连天,手里捏着个硬皮本子,笔尖在纸上戳出了好几个墨点。
“妈,这都蹲了半小时了。”
顾卫军抹了一把脸上的露水,声音发飘。
“咱到底看啥啊?蚊子都快把我抬走了。”
“啪!”
林素芬一巴掌拍在胳膊上,掌心多了抹血迹。
蚊子死无全尸。
“心浮气躁。”
她斜了儿子一眼,指了指前头那条发白的水泥路。
“钱就要来了,你还嫌蚊子多?”
“钱?”
顾卫军瞪大眼睛瞅了瞅空荡荡的路口。
“哪呢?”
话音刚落。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先是零星几个拎着扫把的环卫工,紧接着,一大片蓝色的人潮涌了出来。
“记!”
林素芬低喝一声。
顾卫军吓了一激灵,赶紧把笔握紧。
“看见那拨穿浅蓝工装的没?那是表带厂的女工。”
林素芬语速极快,眼睛毒辣地扫过人群。
“走路带风,脚后跟不着地,手里除了水壶啥也没有。”
“她们赶着去打卡,迟到一分钟扣五毛,她们比谁都急。”
顾卫军手忙脚乱地画圈。
“妈,这人也太多了……这得有几千号人吧?”
“多有个屁用。”
林素芬冷笑一声,下巴朝路边扬了扬。
“你瞅瞅那家卖汤粉的。”
路边,一家挂着“正宗潮汕汤粉”招牌的店刚揭开锅盖。
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可那群女工就像眼瞎了一样,看都没看一眼,甚至为了避开那股热气,还特意绕着走。
“看到了?”
林素芬声音沉稳。
“汤粉太烫,煮一碗要三分钟,吃一碗要十分钟。这帮丫头片子为了多睡那十分钟懒觉,早饭宁可不吃。”
“这叫有钱没处花。”
又过了二十分钟。
人群变了颜色。
深灰色的帆布工装,清一色的老爷们。
这帮人走得慢,脚底下沉,一个个黑着脸,像是谁欠了他们二五八万。
“这是五金厂的。”
林素芬不用看都知道,“干的是力气活,出汗像下雨。你再看他们吃啥。”
顾卫军伸长脖子。
“馒头……全是馒头?”
那帮汉子手里抓着白馒头,或者是干硬的大饼,一边走一边往嘴里硬塞,噎得直翻白眼,还得仰脖子顺气。
“造孽。”
林素芬摇摇头。
“光吃碳水,不出俩小时肚子里就得唱空城计。干重活的人,肚子里没油水,那是要命的。”
这一蹲,就是一个钟头。
顾卫军手里的本子记满了鬼画符。
他揉着发酸的手腕,一脸茫然。
“妈,记是记下来了,可这能说明啥?大家都赶时间,生意不好做啊。”
林素芬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她看着儿子,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
“不好做?”
“这是满地的黄金没人捡!”
她背着手,顺着人流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教训。
“做生意,就是给人解决麻烦。”
“女工赶时间,咱就做拿手就能走的。”
“男人缺油水,咱就做一口下去满嘴流油的。”
“现在的早餐摊,要么慢死,要么噎死。咱要做,就做‘短平快’!”
顾卫军听得一愣一愣的。
“短平快?”
这词儿新鲜,透着股子高级感。
“短,就是拿了就走,不用等;平,就是价格公道,大家都吃得起;快,就是吃得快,两口下肚,那是既解馋又顶饱。”
林素芬停下脚步,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头。
“咱就卖三样。”
“第一,酱肉大包。”
“皮要暄软带甜,那是给南方人吃的。馅儿要大,肥肉七分瘦肉三分,必须流油!那是给男人解馋的。一个管饱,两个撑得慌。”
顾卫军喉结滚动了一下。
光听这描述,他都饿了。
“第二,糯米鸡。”
“荷叶包着,揣兜里不烫手还保温。那些女工到了厂门口,趁保安不注意,两口就能吞下去,扛饿!”
“第三,现磨豆浆。”
“这玩意儿利薄,但是润喉。吃了干的不得喝点稀的?这叫一套组合拳,把他们的胃伺候舒服了,钱自然就进咱兜里了。”
顾卫军看着母亲。
清晨的阳光打在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
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这一刻,他觉得站在面前的不是个农村老太太,而是个指点江山的将军。
……
白天,顾卫军在出租屋门口挥汗如雨。
切割、焊接、组装。
那辆破三轮在他手里大变样。
到了晚上七点。
深城的夜,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风是烫的,地是烫的,连树上的蝉叫声都透着股子焦躁。
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味、劣质香水味,还有下水道反上来的腥气。
林素芬又把顾卫军拽到了城中村的夜市。
这里更是烟熏火燎。
到处都是炒粉摊子的大火在窜,油烟呛得人直咳嗽。
“咳咳……妈,咱来这干啥?”
顾卫军被熏得眼泪直流,衣服早就湿透了贴在后背上,难受得要命。
林素芬也不舒服。
但这股子烟火气,让她兴奋。
“你看这帮人。”
她指着路边那些光着膀子、满身大汗的食客。
一个个吃得龇牙咧嘴,一边吃一边拿毛巾疯狂擦汗,手里还要拼命摇扇子。
“太燥了。”
林素芬摇头。
“深城这鬼天气,得热到十一月。工人们在厂里闷了一天大汗,下了班最想干啥?”
“喝冰水,吹空调!”
顾卫军脱口而出。
这会儿要是谁给他一瓶冰汽水,叫爹都行。
“对咯!”
林素芬打了个响指。
“所以咱们夜市不做热的。咱做凉的,做辣的!”
“凉的?”顾卫军懵了,“凉拌菜?”
“那是配角。”
林素芬眼里闪烁着精光,那是来自后世二十年的智慧降维打击。
“咱们做辣卤鸭货。”
“鸭脖子、鸭头、鸭肠……把这些没人要的下脚料,用重油重辣卤出来。越辣越想吃,越吃越想喝。”
“喝啥?”
“手打柠檬茶。”
顾卫军傻眼了。
“啥茶?柠檬不是酸的吗?那玩意儿能好喝?”
这年头,除了玻璃瓶汽水和凉茶,哪有什么现做的饮料。
“你不懂。”
林素芬比划了一个捣蒜的动作,虽然动作土气,但神情笃定。
“柠檬切片,加冰块,死命地锤!把那股子清香锤出来,兑上红茶糖水。”
“一口下去,透心凉,心飞扬。再加上那辣得冒火的鸭脖子……”
“这就是冰火两重天,神仙也得掏钱。”
这可是后世火遍全国的黄金搭档。
在这个连奶茶都还没影子的1994年,这一杯柠檬茶拿出来,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正说着,娘俩走到了一家生意最火的牛杂摊前面。
那香味确实霸道,摊子前围了一圈人。
一口大铁锅里,红浪翻滚,牛杂咕嘟咕嘟冒着泡。
林素芬吸了吸鼻子。
眉头瞬间皱成了“川”字。
“啧,糟践东西。”
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夜市里格外刺耳。
旁边一个正捧着碗吃得满头大汗的秃顶大叔不乐意了。
“嘿,老太太,你说啥呢?”
大叔把碗一摔,瞪着眼睛。
“这可是阿强牛杂,这条街的扛把子,我都吃了三年了,你懂个球?”
正在剪牛肠的老板也停下了手里的剪刀。
是个光头壮汉,满脸横肉,眼神不善地扫了过来。
“老太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嫌不好吃就滚远点,别挡着我做生意。”
顾卫军心里一紧,冷汗都下来了。
这地界的摊贩,多少都沾点黑。
他赶紧拉林素芬的袖子:“妈,少说两句,咱走吧……”
林素芬脚下生根,动都没动。
她看着那锅翻滚的卤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种大厨特有的威压,瞬间从这个佝偻的身躯里爆发出来。
“八角放多了。”
她淡淡开口。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你懂个屁……”
“你是为了盖住牛肺没洗干净的那股腥味,拼命往里加八角和桂皮。”
林素芬直接打断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如刀。
“牛肺要想去腥,得用面粉揉搓,再过白酒焯水。你图省事,直接下重料盖。”
“结果呢?”
她指了指那个秃顶大叔碗里的萝卜。
“香料味太重,入了萝卜的魂。这萝卜闻着香,吃进嘴里发苦,回味发涩,还带着一股子土腥气。”
“这就是下策。”
秃顶大叔愣住了。
他下意识夹起一块萝卜放进嘴里,嚼了两下。
脸色变了。
以前没细品,光顾着辣了。现在被这老太太一说,细细一回味……
真苦!
而且后嗓子眼确实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妈的,还真是苦的!”
秃顶大叔呸了一口,把碗推开。
周围的食客也纷纷停下了筷子,面面相觑。
光头老板满头大汗,眼神飘忽,手里的剪刀都握不稳了。
这是遇到行家了!
林素芬看都没看那老板一眼,转身就走。
那种不屑,比骂人还狠。
走出了老远,顾卫军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看着亲妈的背影,眼神彻底变了。
“妈,您真神了!那老板脸都绿了!”
“那鼻子,比精密仪器还灵啊!”
林素芬没接这话茬。
这点小把戏,在她这儿连热身都算不上。
她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另一件更关键的事。
柠檬茶要好喝,魂在冰块。
这年头,制冰是个大难题,一般的小店根本供不起冰。
要想把这独门生意做起来,得有大家伙。
路过一家二手家电回收站的时候,林素芬停住了脚。
昏暗的灯光下,店里堆满了旧电视、破风扇。
但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蹲着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
那是台冰柜。
虽然漆皮掉了不少,门把手也发黄了,但在林素芬眼里,那就是个聚宝盆。
“卫军。”
林素芬把怀里的帆布包紧了紧。
“走,咱们进去把那个大家伙弄回去。”
顾卫军顺着手指看过去,咽了口唾沫。
“妈,那是大冰柜啊!这玩意儿死贵不说,还费电啊!咱那破出租屋本来就挤,这大家伙往哪放?”
“再说了,咱还没开张呢,就花这么大本钱?”
“放不下把床拆了也得放!”
林素芬大步跨进店门,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她回头看了儿子一眼,眼神里闪烁着赌徒般的疯狂和绝对的自信。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没它,咱们这生意做不大。”
“要想在深城这遍地黄金的地方把钱抢到手,就得敢下注,还得下重注!”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