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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高庆丰到底也没答应连祁的请求。

他在文厦的兵都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连祁在这里没有什么实际职权。

若他想压下消息,随便找个由头处理了那两个发现异常的士兵,很容易。

于一在军营里还是个烧毁了脸的小小斥候,没有什么人想结识她。

看到连祁回来后隐隐作皱的眉头,她就确定事情没办成。

修长如玉的手指拎起茶壶,往粗瓷杯里倾倒,水汽婷婷袅袅的升上来。

于一垂着眼,鸦羽似的睫毛在烛光映照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她没撕掉脸上的烫伤疤痕,一半脸细腻妖冶,一半脸溃烂可怖,“空谷那块是哪个校尉在管?”

连祁坐下来,端起茶杯,盯着于一的脸看,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晌不见回答,于一抬眼去看,疑惑出声,“嗯?”

连祁没回答,突然道,“你知道殿下会怎么处置对她不忠的人吗?”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于一,等她开口。

于一,“……怎么处置?”

“打断手脚,扔进猎场喂狼。”

于一,“……好的。”

她并不是很想知道连祁突然提起这个的原因。

于一选择把话题扯回来,“负责空谷的是哪个校尉?连副将了解吗?”

见状,连祁无趣的收回目光,“宋朝夕,愣头青一个。”

“把这件事捅到他面前去,你觉得如何?那两个士兵要保的话,就要趁早行动。”

连祁反问,“你认为有必要保吗?”

于一呷了一口茶,冷静道,“没必要。可能会引人生疑,但他们是我推进火坑的,所以,要保。”

连祁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出去了,“我会协助你。”

这个节点冒头把敌袭的事情闹大是有很大风险的,于一在这个计划里一直是隐身的状态,但她现在用的是别人的身份,冒险一次并非不可。

真的被抓到了,也可以假死脱身,只不过要连祁遭点诘问了。

斥候小队有一个单独的住处在城北,房间外面就是马场,方便他们行动。

于一把脸捂上伪装好之后,大步走进房间里。

向高庆丰告状的那名斥候半刻钟前刚刚回到这里,此时正在桌案旁。

他一脸焦躁,不住地拿起茶杯又放下,看见于一回来,扭成麻花的眉毛忽然一挑。

“哎,兄弟。”

于一默默挡住他勾上来的手,两步走过去坐下,声音嘶哑,“有事吗?”

王柳捋了捋自己那一小撮胡子,脸上神神秘秘的,“咱俩今儿路过空谷那块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于一适时的皱起眉,“什么?”

“我在那块看见脚印了。”王柳压低声音,“然后我找了那边巡逻队的兄弟,我俩一看,真就有队伍经过的痕迹!”

“这么大的消息,你不告诉高副将,跟我说什么?”

王柳一拍大腿,“嗨呀,咱们都自己兄弟,有军功不得一起拿吗?我自己去说,副将不信咋整?你去给我作个证!”

于一冷漠的别过头,“不去。”

来文厦之后,她给自己打造的人设就是受过大难后,孤僻,阴郁的怪人。

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需要,活得像一棵倒霉的,半边被劈成焦炭的老槐树。

说完于一便起身要走。

王柳急了,拉住她的袖子,“兄弟,我实话跟你说吧,高副将现在要把敌袭的事儿压下去,我撞枪口上啦,你不帮我,我真就死在这儿了。”

于一掰开他的手,扯了扯袖口,仍旧要走,“跟我有什么关系。”

情急之下,王柳大喊,“我知道你跟连副将关系好!你去跟他说,让他替我在高副将面前求求情吧!”

于一脚步一顿,帷帽下的头微微偏过去,她轻轻哼笑一声,语气古怪,又有些不屑,“求我没用。”

“法不责众,你想活,就去找能把这件事捅大的人。”

她推门离开,高挑的身影迅速隐没在夜色中。

王柳呆滞了好半天,“腾”的站起身,大步跑向小院门口。

却在出门前刹住脚,自言自语道,“宵禁,现在是宵禁。”

他脚底一撵,转身低着头往自己房间走,手指捻着衣角。

负责空谷的校尉叫宋朝夕,他认识,为人耿直,对手下的兵很亲。

若他知道了空谷的状况,定会不顾一切的上报。

房梁上,于一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翻身跳下去,脚尖轻轻触地,近乎无声。

与此同时,一封密信正加急赶往盛京。

皇室的祭祖大典向来隆重。

斋戒七日的宋清晏等人,按照流程随着礼官的指引跪拜。

皇帝一身黑金龙袍,站在正前方,手执香火,正弯腰上香。

宋清晏跪在白玉石地面上,垂下的眸中思绪翻涌。

昨日夜间,外出做生意的暗五从南海回来了。

这个时间段不是贸易的旺季,南海的管制也一直都很严,但暗五还是从沿海人家那里收到了不少的粮种和青苗。

其中大部分都是于一种过的番薯。

这东西在沿海时兴起来没多久,还未有人带进内地。

镇关山上的那片地她之前便派暗六暗七过去捣毁了,虽不能保证完全不被别人发现,但总多一层保障。

如今只等时节一到去试种。

走完了祭祖的流程,宋清晏坐着马车独自前往位于东山的另一座皇陵。

荣佳皇后,也就是宁妃,她的母亲舒清,便葬在主墓旁边。

宋清晏不许随行的人跟进去,只带了暗六,令她摆上贡品。

三跪九叩,上香。

她跪在蒲团上,及腰墨发只用白玉簪挽着,未施粉黛,张扬的眸安安静静阖上。

双手合十,脊背笔直。

墓室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线,像是某种温柔的,无声的陪伴。

母妃,我又来看您了。

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我没让那个狗皇帝来玷污您坟前的净土。

您不必担忧我会在婚事上不如意,以前我总跟您说没有人能让我受这份委屈。

现在我想告诉您,我遇见了一个人,她叫于一。

说不上有多喜欢她,我只是不讨厌,她长得很好看,又有把柄在我手上。

我能感觉到她并没有很怕死,但是她看起来非常心悦我。

所以愿意被我威胁。

您给我的这副好皮囊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我不敢赌她会为这份情愫付出多少,但我很乐意拿她为我的计划锦上添花。

母妃,您放心,我一定会拿下这大齐的江山,为你报仇。

宋清晏在暗六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墓室,头也不回的离开。

待马车回到长公主府,立刻有下人过来通报,“殿下,三殿下来了,正在殿里喝茶。”

宋清晏整理袖口的动作不停,语气不咸不淡的问,“他来做什么?”

“说是,专程向您来道谢。”

她挥挥手示意他下去,先回了寝殿换下身上的翟衣,大步流星走向待客厅。

“皇弟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坐在高椅上装熟的宋书昀听见这道声音立刻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皇姐!我专门来感谢你的!”他蹦蹦跳跳的走到宋清晏面前,从怀里摸出一个平安符。

“这是我母……刘才人娘娘亲手做的,里面放了安神的草药。她说让我来感谢皇姐那日相助。”

宋清晏弯了弯眼,“好。”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那枚平安符,系在了自己腰间。

金红交织的小物件十分精致,看得出做它的人必是擅长女红。

“时候不早了,昀儿留下来用过午膳再回去吧,我派人向珍妃娘娘通传。”

宋清晏说着,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宋书昀便是一愣,嘴唇翳动,“皇姐……”

宋清晏已经扭头吩咐暗六让小厨房多做点拿手菜。

“有什么想吃的菜吗?我让人给你做。”

宋书昀摇摇头,很用力的攥紧了广袖下的手。

那里面是一个同样的平安符。

午膳时间很安逸。

宋清晏没有说什么嘘寒问暖的话,也没有刻意多看宋书昀几眼。

像往常独自一人时,安静的吃自己的东西,只是那些小孩子爱吃的甜食炸物都放在宋书昀面前。

“吃饭吧,府中没那么多规矩,尽可随意些。”

没有很久,她便停了筷子,端坐着喝茶,余光瞥见宋书昀亮着圆眼认真吃饭。

于是宋清晏没有出声,直到暗六从屏风外匆匆奔来。

“殿下。”

“进。”

暗六的目光在宋书昀的脸上过了一瞬,触及宋清晏平静的眼神,微顿了一下,快步走到了自家主子身边同她耳语。

宋书昀这才停了吃饭的动作,拿起一旁的手帕擦干净嘴。

眼睛克制的看着面前的碗筷,待暗六说完走出去,他才开口,“皇姐,我吃好了。”

宋清晏嗯了一声,“珍妃娘娘回话说你若想再待会儿也可以,宫禁之前回去便好。”

宋书昀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还要劳烦皇姐派人送我回去,我今日的课业还未完成。”

一刻钟后,宋书昀坐上了长公主府的马车,直奔宫门。

宋清晏这才转身进了书房。

密信已经放在了桌案上。

目光滑下去,她好看的眉头越皱越紧。

阿春竟是前清平县守将秦越的发妻。

这个秦越她知道,是名猛将,当初蛮族入侵时誓死不退,与城共存亡。

一年多前便战死了。

连祁派人找过军妓营的老鸨问话,宋清晏了解阿春在那里的所作所为。

如今她有身孕不过四五月,那这孩子不可能是秦越的。

宋清晏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护着腹中子,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

会牵扯到谁吗?

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阿春作为英烈遗孀,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国库中拨出去的那些抚恤金都去哪里了?

宋清晏目光越来越冷,她随手用炭盆烧掉信纸,烟气飘上来,呛得人咳嗽。

她这边刚一响,暗六便在外面敲门,“殿下,还好吗?”

手帕捂着嘴巴,好半天缓过气来,原本便胜雪的肌肤就惨白,“无事。”

从小身体就不好,宋清晏已经习惯了这副病弱的身子。

在镇关山上掉进捕兽坑淋了大雨的时候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结果竟是未发高热,伤口也没有感染。

想来还真是幸运。

若没有遇见于一,她确实是要在那坑底被淹死亦或是在被淹之前就高热致死。

那趟秘密出行,是有一个二级暗卫走漏了风声,这才害得她被宋郎川派的人追杀至密林中。

随行的暗卫都留下断后了,她自己懂一点反追踪,这才逃过去。

只是身体太差,跌进兽坑便昏迷了。

念及此,宋清晏抬手抚过额角那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

其实有一句话她没有告诉母妃。

决定信任于一,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在哪个人眼中看到过那样纯粹的情绪。

周旋宫闱里,流连花丛中,宋清晏见过各种各样的人。

他们有的人知晓她长公主的身份,看向她的眼神里永远含着三分算计。

亦或是畏惧,是憎恶,是艳羡。

有的人不识她身份,贵为门阀,便满载势在必得的轻蔑。

混于尘世,便放任原始冲动控制所有,自以为是到狂妄。

可是这些于一都没有。

初见时她不知她身份,只当她是哪家富贵小姐。

宋清晏知道于一觉得她漂亮,那双异瞳里纯粹的欣赏做不得假。

这本也不稀奇,可偏偏这人是男子,便显得格外特殊。

后来宋清晏肯定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一切的一切都并未因此而改变。

于一没有因为她“失忆”就趁人之危,也没有因此混杂了一腔爱慕。

她不畏惧,没想过利用,哪怕知道自己可能会给她带来危险,也没有任何改变。

从始至终,于一对宋清晏都没有除了爱慕之外的念头。

就当是我阅历浅吧。

宋清晏这样想。

她真的没有见过于一这么矛盾又这么纯粹的人。

明明迷茫,却永远认真生活,明明动情,却始终克己守礼,明明知晓前方危机四伏,却偏向虎山行。

宋清晏承认她邀请对方同床共枕的时候是生出了试探的心思。

刚做完便觉出自己的冲动失智。

她发觉自己有些太相信于一了。

若非潜意识认为于一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不可能冒这种风险。

可于一偏偏就印证了宋清晏的猜想。

让她连唾弃自己都找不到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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