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柳从空谷巡逻队的营帐里出来时已是黄昏,他一脸肃穆,仿佛完成了什么大事。
营帐里,王柳的好兄弟嵩明正布防图上做标记。
“校尉,就是这里。”
宋朝夕抱臂站在一边,长满青色胡茬的下巴伸出一截,“高副将想压下这件事,势必会找借口宰了你们两个。”
“嵩明,你跟着我的时间也不短了,照我说的做,保你们一条命。”
嵩明抱拳,单膝跪地,“是,是。校尉您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违背!”
“刚刚那个叫王柳的,他说的便不错。你二人尽可能在军中传播空谷疑似敌军入侵的消息,越多人知道越好,最好能传进高副将耳朵里。”
宋朝夕摩挲着下巴,“我先将每月例行的扩大化巡逻提前至今日。”
“你只有半天时间,今晚我便会向上申请加强空谷一带的巡逻。”
“是,属下明白。”
盯着王柳回到屋内的于一翻身出了院子,扔了黑纱帷帽,撕掉脸上烧伤,换了身便服,带上草帽,往城中一条深巷去。
连祁正坐在屋内喝茶。
冷不防从后窗那跳进来一个人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有门你不走。”
于一不想说自己换衣服时忘带大门钥匙了,她给自己倒了杯茶,随口道,“我乐意。”
连祁面无表情的阴阳怪气道,“于公子还真是不走寻常路。”
也不知道殿下看上她什么了。
“王柳已经将事情都告诉宋朝夕了。”
“接下来,等着便是。”
于一捋了把鬓边的发丝,握着茶杯的手指不停转动,眼睛落在桌面上,又看向连祁。
“……京中最近好吗?”
连祁嘴角一扯,“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如何得知。”
于一不想跟他打哑谜了,便轻声问,“殿下可还怪罪?”
“我又不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虫。”
连祁才不想告诉于一宋清晏让他多看着点她,少做与任务无关的事。
命令没有问题,可偏偏下达的人是宋清晏,就显得格外怪异。
因为于一的所作所为并不会对任务造成影响,往日里,他们这些老人这般做了,殿下从不会苛责。
很难不让连祁多想。
他其实有点看不上于一这个小白脸,明明对方也没做什么,可每每看见,他心里就有股不得劲。
以至于一说话就变调。
但连祁并不知道自己看不上于一哪里,只是隐约觉得,她不该得到殿下如此青睐。
该得青睐的另有其人。
“那还劳烦你下次回信时给我捎带上一句,入冬之前,我必回京。”
连祁被她这句话慑了一下,
“高庆丰不会那么轻易让王柳他们把事情捅出去。”
“且不说此事是否能成,你就那么肯定自己不会死在战场上?”连祁顿了顿,“你知道殿下是要你带着军功回去的吧?”
于一点头,“我自然知晓。”
她神情平静,并不为自己肩上的重任感到焦躁,生死也不过过眼云烟。
连祁不再说什么了,撇过头,“……我会带到。”
……
王柳几乎用了毕生的演技把空谷敌袭的事情散播出去。
但消息传播终归需要时间,在宋朝夕把事情闹大之前,他得保证自己的项上人头不会落地。
嵩明跟着宋朝夕去见了高庆丰。
他没有跟进营帐,守在门边也听见了两人火药味十足的对话。
“高副将,这两天前往清平县的斥候都没有带回蛮族有异动的消息,可如今开春已久,属下怀疑他们在暗中谋划什么。”
宋朝夕的声音很稳,“我申请加强空谷一带的巡逻,每月一次的全线搜查改为两次,即日施行。”
高庆丰似乎是哼了一声,“宋朝夕,你也不是个新兵蛋子了,怎么做事还是如此鲁莽。”
“加强空谷的巡逻,你叫我从哪里给你整那么多兵?”
他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如今文厦城的布防是经过大将军他们数次商讨更改出来的,若动了哪里导致防线被破,这份责任,你来担还是我来担?”
“莫要再提了!”
宋朝夕不为所动,“后方丹阳与关雎的营地不是刚招了一批新兵吗?高副将可否将他们带来?”
高庆丰皱眉,“哪有让新兵上前线的道理,他们才训练了多久?”
“既入我西北军,”宋朝夕冲墙上挂着的大齐舆图一拱手,“就要做好为戍卫我大齐百姓与疆土赴死的准备。”
营帐中有一瞬间的静默。
高庆丰阴沉着脸,一撇头,“行了,我今日便传信一封,从后方调五百人给你。”
“多谢副将。”
高庆丰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出了事,你负全责。”
宋朝夕表情冷肃,“属下明白。”
他是直,不是傻,高庆丰明显有问题,可文厦的统兵权在他一个人手里。
宋朝夕能做的,就只有守好自己的辖区。
……
去后方抽调人手的任务落在了连祁头上。
西北军等级分明,副将以上才有调兵权 ,还不可越过大将军直接抽调。
高庆丰已经向程岩飞鸽传书,请求调兵支援。
从出发后方,点兵,到开拔,再安顿去空谷巡逻。
起码也得三天。
连祁放心不下,让于一在文厦留守,一有异动就传信给他。
他的猎隼可比信鸽快多了。
快马加鞭赶到两城交界的营地,连祁长腿一跨跳下去,把缰绳扔给来接应的士兵。
“连副将。”
连祁“嗯”了一声,“大将军在哪?”
“训练场。”
他把一式两份的调兵令塞给那名接应的士兵,“把这个交给将军,迅速。”
士兵一愣,点点头,“是。”
他还不知道程岩是否同意调兵,但是时间不等人,先点兵,总好过等流程。
连祁找到新兵营的几个校尉。
“各自从自己的兵里抽出一部分,文厦需要支援,总数五百,你们自己分配。”
“明日卯时出发,不得有误。”
军令如山,带新兵的这几个校尉都与连祁相熟,此时见他如此雷厉风行,便以为调兵之事已得到应允。
纷纷领命下去。
连祁站在训练场的高台上,看着下方迅速集结、脸上还带着些许稚嫩与惶恐的新兵们,心中并无多少把握。
这些年轻人,大多是为了一口军饷或是一条出路而来,如今却要直接被推往可能爆发冲突的前线。
尽管增强了空谷的守卫,可文厦的防卫布局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大调整。
若蛮人趁此袭击,要阻止他们的铁蹄踏破文厦城门,付出的代价会更大。
“听着!”连祁的声音冷硬,穿透清晨的薄雾,“文厦城防线需要增援,此去是执行巡逻任务,但刀剑无眼,蛮族狡诈,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现在,检查兵器甲胄,半刻钟后出发!”
命令层层传达下去,队伍中响起一片金属碰撞和低声絮语。
连祁不再多看,转身大步走向营帐,他需要立刻拿到程岩的正式批复。
与此同时,文厦城内。
王柳和嵩明按照宋朝夕的指示,几乎一夜未眠,利用一切机会在相熟的士兵、火头军甚至马夫当中“忧心忡忡”地提及空谷的异常。
消息如同滴入静水的墨滴,迅速在底层士兵中晕染开来。恐慌和猜测开始悄然蔓延。
高庆丰自然也听到了风声。他坐在营帐内,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想到宋朝夕动作这么快,更没想到王柳和嵩明这两个小卒子竟有如此胆量。
“副将,不能再让那两个人乱说话了……”心腹压低声音道。
高庆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宋朝夕我动不了,两个小兵,意外死在巡逻路上,或者被蛮族的流箭射中,不是很正常吗?”
他挥挥手,“去安排,做得干净点,就在他们下次例行巡逻的时候。”
心腹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一切,都被隐在暗处的于一看在眼里。她跟踪了高庆丰的心腹,听到了暗杀的指令。
于一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迅速返回住处,写下密信,召来了连祁留下的猎隼。
猎隼锐利的眼神看了看于一,顺从地让她将细小信筒绑在腿上,随后振翅而起,化作天际的一个黑点,向着连祁离开的方向疾飞而去。
做完这一切,于一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出面阻止,那样会暴露身份,打乱宋清晏的安排。
必须借宋朝夕的手来保下王柳和嵩明。
是夜,于一再次换上夜行衣,悄无声息的潜入宋朝夕的营帐附近。
她用飞石传书,将一张写着“高欲除王、嵩,下次巡逻”的字条射入了宋朝夕营帐内。
宋朝夕正准备歇息,听到动静猛地警觉,拾起字条一看。
他立刻攥紧了字条,骨节发白。
这是狗急跳墙了。
宋朝夕立刻唤来亲兵,低声吩咐:“去告诉王柳和嵩明,明日巡逻,紧跟在我左右,寸步不离!”
第二天,空谷方向的例行巡逻照常进行,但队伍的气氛明显不同。
宋朝夕亲自带队,王柳和嵩明被安排在他的亲兵队伍中,被严密保护起来。
高庆丰安排的人手几次想制造“意外”,都找不到任何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巡逻队平安返回。
也就在这天下午,连祁带着五百新兵,风尘仆仆地赶回了文厦。与他同时到达的,还有程岩大将军的飞鸽回书。
回书不仅同意了加强空谷巡逻的请求,还额外批示:“空谷地势紧要,不可不防,宋校尉所请照准,一应调度,高副将需竭力配合。”
这封回书,无疑给了宋朝夕最大的支持,也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打在了试图捂盖子的高庆丰脸上。
高庆丰接到命令时,脸色铁青,却不得不挤出笑容:“既然大将军有令,宋校尉,空谷的防务就全权交予你了,后方兵员物资,我自会协调。”
连祁将新兵安顿好后,找到于一,将一个小巧的竹管递给她:“殿下密信。”
于一接过,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走到僻静处,打开竹管,抽出里面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密文:
“大黄一切安好。”
没有对她的话做出回复,也没有新的指令,甚至是在旁人看来莫名其妙的告知。
但于一读出来了。
宋清晏是在告诉她,她还有把柄在她手里,所以并不担心她会不好好卖命。
也许,还有那么一丝微末的关心。
大黄在等她回去。
那她呢?
于一看了一会儿,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她望向京城的方向,眼神复杂,最终归于一片沉静。
……
空谷的巡逻更为紧密。
连祁和于一的精神一直紧绷着,他们并不知道蛮族何时会进攻文厦。
她的任务进度卡在5%就没动过,系统也不催她,这么多天都没出现过,和死了一样安静。
距离空谷增援已经过去了两天。
这夜的月光很好,于一坐在房顶上编花环——上辈子特训的时候这是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
柳条是现砍的,缀着几朵黄色小花。
北地苦寒,即便是春末也没有太多的花,于一并不知道这种黄色的、指甲盖大小的花叫什么名字。
但这里只有这种花。
她编的很熟练,一会儿功夫就弄出一个很精致的花环。
柳条的触感寒凉,几根拧成一股,很是结实。
于一垂眸把玩着。
一阵冷冷的风拂过。
她警觉的抬起眼,看向身后某处黑暗,“谁?”
明快的女声响起来,“你倒警惕。”
一个身形高挑,身着玄色劲装的女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她脚尖一点,借力攀上房顶,拍拍手上的灰走近于一,“你是斥候?”
于一站起来,侧过身面向她,“不知姑娘是?”
陈初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简短道,“陈初。”
“温实。”
这是于一的化名,她脸上的烧伤没有揭掉,也没有戴帷帽,想来这副模样并不很讨喜,便没有多言的意思。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于一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我素不相识,何来话说?”
陈初挑眉,一屁股坐在房脊上,“你脸上的伤是假的吧。”
锋利的匕首贴在了鼓动的脉搏上,于一的动作很轻,声音冰冷,“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担心。”陈初似乎是笑了一下,“我并无恶意,你的伤出自我师姐之手,自然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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