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里空气凝滞,顾晏死死盯着墙上那幅生母林氏的画像,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母亲的容颜在他记忆中早已模糊,此刻被这鲜活的画像骤然勾起,混杂着发现暗室的震惊、对自身剧毒的恐惧,以及一种被至亲之人彻底愚弄的荒诞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王氏……她到底想做什么?
一面可能对他下着致命的“缠丝”,一面却又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里,供奉着他母亲的画像,保留着他幼年的物件?
这极致的矛盾,像两只无形的手,生生地撕扯着他。
沈知意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举着火折子,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孩童旧物和药材架。她的视线最终落回那个白瓷瓶上。
“顾公子,”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现在,恐怕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顾晏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滔天波动,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沈知意将白瓷瓶递到他眼前:“这瓶子里的毒,与那淬毒银针上的,气味一致。但与王氏妆奁夹层里那几根针上的,略有不同。夹层里的针,带着苦杏仁味,而这瓶里的,是纯粹的腐木气。”
她顿了顿,看向顾晏,眼神锐利:“有两种可能。第一,王氏拥有两种不同的毒药,用在不同的地方。第二……”她拖长了语调,“这暗室里的毒,和妆奁夹层里的毒,根本不属于同一个人。”
顾晏瞳孔一缩:“你是说,这暗室……”
“未必是王氏的。”沈知意接口道,她走到那堆孩童旧物旁,蹲下身,拿起那件祥云纹的男童旧衣,仔细摩挲着布料和绣工,“这料子是上好的江南云锦,这绣工……针脚细密均匀,带着一种独特的回针勾线手法,非十几年以上的老绣娘不能为,王氏娘家是药材商,她本人的女红,似乎没听说如此精湛。”
她又拿起那个拨浪鼓,摇晃了一下,声音沉闷:“而且,这些东西保存得极好,几乎没有什么磨损,像是被人精心呵护,时常擦拭。”
她站起身,走到林氏的画像前,仰头看着画中女子温柔的笑靥:“一个会偷偷供奉你生母,如此珍视你幼年物品的人,真的会对你下那种侵蚀五脏、痛苦不堪的‘缠丝’吗?”
顾晏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母亲的画像,心中那个荒谬的念头再次浮现,并且越来越清晰。
难道……这暗室真正的主人,是……
“我娘……”他声音干涩,“她在我五岁时便‘病故’了。”
“病故?”沈知意挑眉,“顾公子,在这座宅子里,‘病故’这两个字,你我现在还敢轻易相信吗?”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顾晏记忆深处一道尘封的门。一些模糊的、他自幼便觉得奇怪的细节,纷至沓来。
母亲“病故”前那段时日,似乎总是郁郁寡欢,与父亲顾景枫时有争执。她“病故”后,葬礼办得匆忙,他年纪小,连最后一面都未能看清。祖父和父亲对此讳莫如深,下人们也三缄其口。而王氏,是在母亲去世两年后,才被扶正的。
如果……如果母亲当年并非病故,而是……被迫离开了顾家?甚至,她就一直隐藏在这座老宅的某个角落?
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让顾晏浑身发冷。
沈知意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道:“世事无绝对,尤其是你们这样的人家,后院里的阴私,比那戏文里唱的,可要精彩多了。”
她不再多言,开始更仔细地搜查这间暗室。墙壁、地面、天花板,每一寸都不放过。顾晏也强打起精神,加入搜寻。
暗室不大,陈设简单。除了木架、旧物和画像,便只有一张简单的桌子和一个蒲团。
沈知意在检查桌子时,发现桌腿内侧似乎刻着什么东西。她示意顾晏一起将桌子轻轻挪开。
只见靠近墙角的桌腿内侧,用簪子一类的东西,刻着几个娟秀却深入木纹的小字:
“枫负心,王氏毒,护晏儿。”
枫,自然是顾景枫。王氏毒?是指王氏下毒?护晏儿!
顾晏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这字迹……这字迹他虽陌生,但那刻字入木三分的决绝,那“护晏儿”三个字里蕴含的深切情感……这定然是他生母林氏所留!
母亲果然知道王氏要害他!她一直在暗中保护他!那“缠丝”之毒,果然是王氏所为!那这暗室……
“这暗室,很可能曾是你母亲的避难之所,或者……是她暗中活动的地方。”沈知意推断道,“她或许并未离开顾家,至少,在留下这些字的时候,她还在。”
她看向那堆孩童旧物和药材:“这些安神补气的药,或许是她为你准备的,试图缓解‘缠丝’之毒带来的痛苦。而这瓶毒药……”她目光落回那白瓷瓶,“可能就是她用来防身,甚至……反击的武器。”
那么,母亲现在在哪里?是生是死?
顾晏心脏狂跳,既有找到母亲踪迹的激动,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母亲若一直在暗中保护他,为何这些年毫无音讯?是遭遇了不测,还是……
“王氏知道这间暗室吗?”沈知意忽然问。
顾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从这暗室的位置和开启机关的精巧来看,应是极为隐秘。王氏若知道,恐怕早就将这些东西销毁了,不会留到现在。”他想起那螺钿盒子里的毒针和鬼哭藤,“妆奁夹层里的东西,更像是有人故意放置,引导我们怀疑王氏。而真正的关键,或许就在这间暗室里。”
沈知意点头表示同意:“看来,有人想借我们的手,除掉王氏,同时,也可能想利用这暗室里的东西,告诉我们些什么。”她晃了晃手中的白瓷瓶,“比如,这瓶毒药的来历,或者……你母亲的下落。”
线索似乎越来越多,但真相却如同笼罩在浓雾之中,更加扑朔迷离。
苏婉儿的复仇,王氏的嫌疑,神秘的毒针,生母的踪迹,五十年前的旧怨……所有这些,如同乱麻,交织在一起。
顾晏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必须查清一切的执念。
他看着墙上母亲的画像,那双温柔的眼睛仿佛正凝视着他。
“娘……”他在心中默念,“无论你在哪里,无论真相多么不堪,儿子一定会找到你,一定会让所有伤害过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他转向沈知意,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和坚定:“沈姑娘,我们得尽快找到配制这瓶毒药的人。还有,我母亲的下落。”
沈知意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微微颔首:“这才像点样子,不过,顾公子,找人之前,咱们是不是得先想想,怎么把你身上这‘缠丝’的毒性,再压一压?我可不想合作刚开始,就失去唯一的盟友。”
她语气依旧带着那份独特的诙谐,但顾晏听得出,里面多了几分认真的关切。
他将吴郎中给的解毒丸取出,服下一粒。
“放心,”他咽下药丸,感受着那股清凉在体内化开,“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我绝不会轻易倒下。”
两人紧接着将暗室恢复原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晨光已然大亮,洒在顾家老宅沉寂的庭院里,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杀机与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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