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停滞了一瞬。
安安看着雷震,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模糊。
她坚持太久了。
从昨天被赶出家门,到举起石磨砸锅。
再到拖着两个加起来三百多斤的壮汉,赤脚走了三十里山路。
甚至刚刚还爆发神力,一脚踹开了军区的大门。
她的身体,其实早就到了极限。
全凭着一口气撑着。
一口要给爸爸讨公道的气。
现在,看到雷震来了。
看到这个在爸爸故事里无所不能的雷伯伯来了。
那口气,终于松了。
紧绷的神经一旦断裂,无尽的黑暗和疲惫就像潮水一样涌来。
安安想要把手里的勋章递给雷震。
可是手才伸到一半,就再也没力气了。
“伯伯……”
她叫了一声。
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就像一片在风中飘零的枯叶。
“安安!”
雷震发出一声惊恐的吼叫。
他一个飞扑,双膝重重地跪在雪地上,滑行过去。
在安安的后脑勺砸在冰冷的地面之前,稳稳地接住了她。
入手的一瞬间。
雷震的心脏猛地一缩。
轻。
太轻了。
这哪里是一个七岁孩子的重量?
这分明就是一把骨头!
隔着那层破破烂烂的棉袄,他能清晰地摸到孩子背上的脊椎骨。
一节一节的,硌得手疼。
这孩子平时吃的都是什么?
这半年,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雷震把安安搂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手都在颤抖。
因为怀里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冰。
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
甚至比地上的雪还要冷。
安安还没有完全昏迷。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雷震。
那双原本应该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黯淡无光。
她的小手,死死抓着雷震的衣领。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张了张嘴,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
但雷震听清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印在他的心上。
“伯伯……”
“他们……把爸爸的照片……扔进泥里……”
“还踩……”
“安安……擦不干净……”
两行清泪,从安安的眼角滑落。
混着脸上的泥污,冲刷出两道白痕。
“安安疼……”
“心里疼……”
说完这句话,安安的小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彻底昏死在雷震的怀里。
手里那张被她视若性命的照片,也滑落下来。
飘落在雪地上。
照片上,年轻英武的江铁军穿着军装,笑得灿烂。
可是现在,那张笑脸上沾满了污泥。
还有一个清晰的、恶心的皮鞋印。
就在江铁军的脸上!
轰!
雷震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是理智崩断的声音。
他看着那张照片。
看着那个被踩在脚下的英雄。
看着怀里这个瘦骨嶙峋、遍体鳞伤的孩子。
那是江铁军啊!
那是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独自一人引开敌人,最后拉响光荣弹的江铁军啊!
那是连尸骨都没有拼凑完整的烈士啊!
他在前方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的女儿,在后方被人当牲口养!
他的遗照,被人扔在泥里踩!
这不仅仅是在打安安的脸。
这是在打江铁军的脸!
是在打雷震的脸!
是在打整个军区的脸!
是在打这个国家的脸!
“啊——!!!”
雷震仰天长啸。
声音凄厉,如同受伤的孤狼。
那是怎样一种绝望和愤怒啊。
周围的战士们,此刻都已经围了上来。
他们听到了安安刚才的话。
看到了地上的照片。
看到了那个鞋印。
一股悲凉和愤怒的气息,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不少年轻的战士,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们握着枪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是他们的班长,是他们的战友,是他们的英雄!
英雄尸骨未寒,家里人就被这么欺负?
这算什么?
他们当兵保家卫国,保的是谁的家?卫的是谁的国?
如果连烈士的遗孤都护不住,他们手里的枪,还有什么意义!
雷震慢慢地,把安安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伸出手,颤抖着捡起地上的照片。
用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掌,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污泥。
可是那个鞋印印得太深了。
怎么擦也擦不掉。
雷震擦着擦着,突然停住了动作。
他猛地把照片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
当着全团几百名战士的面。
当着警卫连、侦察连、炊事班……所有闻讯赶来的官兵的面。
这位威震一方、从不低头的军区司令员。
对着怀里那个昏迷的小女孩。
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再一次,重重地磕在安安的额头上。
那是下跪的姿势。
那是请罪的姿势。
“铁军……”
“大哥对不起你……”
雷震的声音哽咽,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对不起你啊!”
“我没照顾好你的娃!”
“我雷震是个混蛋!”
“我是个废物啊!”
这一跪。
这一哭。
吼碎了军区大门前的风雪。
也吼碎了所有战士的心。
警卫连长“噗通”一声跪下了。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连长……我们对不起你!”
侦察连的战士们跪下了。
炊事班的胖洪跪下了。
赶来的政委、参谋长,全都红着眼眶,摘下了军帽。
大雪纷飞。
军区门口,黑压压跪倒了一片。
这哪里是迎接。
这是在赎罪!
这是全军区欠这个孩子的!
雷震猛地抬起头。
脸上全是泪水,眼神却变得比刀锋还要锐利。
那是杀人的眼神。
他一把抱起安安,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抱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但他身上的气势,却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军医!”
“死哪去了!给老子滚过来!”
雷震抱着安安狂奔向营区内的医院。
一边跑一边吼。
“把最好的药都拿出来!”
“救不活她,老子毙了你们!”
“通讯员!”
“给老子接通武装部!”
“接通公安局!”
“把那个村子给老子封了!”
“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雷震的声音在颤抖,那是极度愤怒后的痉挛。
“查!”
“给老子查到底!”
“抚恤金去哪了?”
“谁欺负的?”
“谁踩的照片?”
“不管是谁,不管有什么背景。”
“老子要让他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老子要让他全家陪葬!”
最后这一句,雷震几乎是破音吼出来的。
这不符合纪律。
这不符合规定。
但此刻,去他妈的纪律!
去他妈的规定!
老子的兵死了,老子的侄女被人这么糟践。
老子要是还能忍,老子就不配穿这身军装!
看着司令员抱着孩子远去的背影。
看着雪地上那一路滴落的血迹。
在场的每一个军人,心中都燃起了一团火。
一团足以焚烧一切罪恶的怒火。
警卫连长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
他转身看向保卫科的方向。
那里关着那两个畜生。
他咔嚓一声拉动了枪栓。
“兄弟们!”
“把那两个杂碎看好了!”
“别让他们死了!”
“等司令发话,咱们……好好伺候伺候他们!”
“是!”
几百人的吼声,震天动地。
杀气腾腾。
这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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