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午时刚过。
苏府西跨院的厢房里,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林大器刚把最后一块“赤焰兰养护特供”的灵果糕塞进嘴里,满足地打了个嗝,就看见师父清风子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放在桌上。
一块半个巴掌大、灰扑扑、刻着扭曲符文和“钱记通行”四个小字的木牌。
一小袋沉甸甸、一倒出来就发出悦耳碰撞声、闪烁着各色温润光泽的石头——灵石!虽然大多只是下品,混杂着几块中品,但数量足有二三十块!这对林大器而言,无疑是笔巨款!
“师、师父……这?”林大器眼睛瞪得溜圆,盯着灵石移不开眼。
“传送阵的通行令牌和路费。”清风子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为师那位‘老友’效率尚可。申时三刻,东城‘聚散台’,乙字七号传送阵,直达‘云缈山’外围的‘栖霞镇’。那是距离宗门最近的一处坊市。”
“申时三刻?今天下午?”林大器又惊又喜,“我们真能走了?”
“嗯。”清风子点头,“去收拾一下。把苏家给的东西,能带的带上,特别是那些对你修行有益的火行材料。”他顿了顿,补充道,“动作轻些,莫要惊动旁人,尤其是那位苏小姐。”
林大器立刻会意。苏浅浅这几天虽然没再提学法术的事,但总喜欢跑来“监工”他疏导地火阵,或者用各种点心零食“贿赂”他,想套出点控火诀窍。要是知道他们要走,指不定怎么闹呢。
他连忙将桌上没吃完的糕点、昨天苏小姐“赏赐”的一小罐据说能温养经脉的“赤参蜜”,还有福伯送来的几包阳炎草粉末和其他零碎火行材料,用一块干净包袱皮仔细包好,打了个结,背在肩上。动作麻利,眼神里透着即将脱离“杂役”生涯、奔向美好“灵鸡”未来的兴奋。
清风子自己也只将那块通行令牌和灵石收好,那把破铁剑随意插在腰间,依旧是一副落魄老道的模样。
“走吧。”他推开房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苏府内安静祥和,仆役们大多在午休或忙着自己的活计。师徒二人沿着偏僻的回廊,快步向着后门方向走去。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直到他们穿过一道月亮门,再往前就是通往后巷的角门时——
“林大器!你要去哪儿?!”
一声清脆又带着怒气的娇叱,从侧面一座假山后传来。
鹅黄色的身影一闪,苏浅浅叉着腰,气鼓鼓地挡在了路中央。她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丫鬟小翠,显然是一路小跑追过来的。
林大器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苏……苏小姐。”他停下脚步,有些心虚地挠了挠头。
“你们这是要溜?”苏浅浅一双大眼睛在他们师徒二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林大器背后的包袱上,小脸绷得紧紧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地火阵还没完全疏通呢!我爹昨天还夸你们做得好,说要重重酬谢!你们就这么走了?是不是嫌我们苏家给的少了?”
连珠炮似的质问,让林大器哑口无言,只能看向师父。
清风子上前一步,打了个稽首,神色平静:“苏小姐息怒。贫道师徒二人,蒙贵府收留数日,感激不尽。地火阵淤塞已疏通大半,剩下些许收尾工作,按贫道前日留给管家的法子,以阳炎草粉末配合地火自行冲刷,旬日内必可痊愈。我二人确有急事,需即刻赶回宗门,不便久留,还望小姐见谅。”
“急事?回宗门?”苏浅浅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急事比答应我的事情还重要?你当初可是答应帮我疏通阵法的!现在半途而废,算什么?”
“小姐,”福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不知何时也赶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无奈,“道长他们确有要事。老爷方才也知晓了,说道长师徒乃世外高人,去留随心,不可强留。还让老奴备了一份薄礼,以谢这些时日的辛劳。”他说着,递上一个鼓囊囊的锦囊,看形状,里面装的也是灵石。
苏浅浅却一把推开福伯的手,眼睛依然盯着清风子,又瞟了瞟林大器,忽然眼圈一红,语气带上了委屈:“我不管!林大器,你说好要教我那个点火的法术的!你说话不算话!”
林大器最怕女孩子哭(虽然苏浅浅只是红眼圈),顿时手足无措:“我……我……”
清风子微微皱眉,正想再说什么。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地面的明显震动,从苏府前院方向传来!紧接着是隐隐的惊呼、喝骂和器物倒塌的声音!
“怎么回事?!”福伯脸色大变。
苏浅浅也吓了一跳,忘了委屈,惊疑不定地看向前院。
清风子眼神一凝,神识瞬间扫向前院,脸色沉了下来:“有人强闯府门,触动了防护阵法。来者不善。”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前院方向又传来几声更加剧烈的爆响和灵气碰撞的波动,甚至能看到隐隐的火光和黑烟升腾而起!
“小姐!快回内院!”福伯急道,对身后的护卫喊道,“保护小姐!”
几名护卫立刻上前,将苏浅浅护在中间。
“福伯,你去前面看看!到底是谁敢在青岩城动我们苏家!”苏浅浅虽然害怕,但大小姐脾气上来,反而推开了身前的护卫。
就在这时,角门方向,那扇原本虚掩着的木门,“砰”一声被人从外面暴力踹开!
三个穿着黑色劲装、面带恶鬼面具、周身散发着阴冷气息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堵住了师徒二人的退路!他们手中持着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奇形短刃,气息凌厉,赫然都是练气中后期的修士!
“嘿嘿,苏大小姐,福管家,别急着走啊。”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难听,面具后的眼睛如同毒蛇,在苏浅浅、福伯和清风子师徒身上扫过,“还有这两位……不请自来的朋友。正好,省得我们分头找了。”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苏府!”福伯又惊又怒,将苏浅浅挡在身后,身上爆发出练气后期的气势,但面对三名同阶甚至可能更强的对手,显然处于下风。护卫们也纷纷拔出兵刃,紧张对峙。
“黑煞会办事,闲人退避!”另一名黑衣人冷声道,目光主要锁定了清风子和林大器,“老道士,小崽子,识相的,把从苏家得到的东西,还有你们自己身上值钱的玩意儿,统统交出来!然后自废修为,或许能留条狗命!”
林大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下意识地往师父身后缩了缩,手摸向了腰间的包袱——里面可还有苏家给的灵石和材料呢!难道这些人是来抢这个的?
清风子却仿佛没听见黑衣人的威胁,只是抬眼看了看前院方向的动静,又瞥了一眼角门处这三个黑衣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对林大器道:
“大器,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安安稳稳地离开啊。”
“师……师父,现在怎么办?打……打吗?”林大器声音发颤。对方有三个人,看起来都很厉害,师父还有伤……
“打?”清风子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为师是文明人,打打杀杀多不好。”
他忽然提高声音,对着那三名黑衣人和福伯、苏浅浅等人,朗声道:“诸位,且慢动手!贫道师徒二人,不过是路过借宿,与苏家并无深交,更无意卷入贵地与黑煞会的恩怨。今日天色已晚……哦,是午后,贫道师徒尚有急事,这便告辞,不打扰诸位‘叙旧’了。”
说着,他竟真的拉着林大器,就要从三名黑衣人旁边绕过去,似乎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番操作,不仅让黑煞会的三人一愣,连福伯和苏浅浅都惊呆了。这老道士……是傻还是疯了?
“想走?留下命来!”为首的黑衣人怒极反笑,手中幽蓝短刃化作一道寒光,直刺清风子后心!速度奇快,角度刁钻,显然是杀人的招数!
“师父小心!”林大器惊呼。
清风子头也不回,只是随意地将插在腰间的、那把锈迹斑斑的破铁剑,连鞘向后轻轻一拨。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黑衣人势在必得的一击,竟被那看似随手一拨的剑鞘,准确无比地格开!剑鞘上甚至连道白印都没留下!
黑衣人手臂剧震,短刃差点脱手,心中骇然!这老道士,果然有古怪!
另外两名黑衣人也同时出手,一左一右,攻向清风子两肋,招式狠辣,配合默契。
清风子依旧不慌不忙,脚下步伐看似凌乱,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以毫厘之差避开攻击,手中连鞘铁剑或点或拨,将对方的攻势尽数化解于无形。他动作不见得多快,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从容,仿佛不是在生死搏杀,而是在庭院漫步。
林大器看得眼花缭乱,又惊又佩。师父原来这么厉害?虽然没见他用什么法术,但这身法、这眼力……
苏浅浅和福伯也是目瞪口呆。这老道士,深藏不露啊!
三名黑衣人越打越心惊。他们三人联手,竟然连这老道士的衣角都碰不到!对方那柄破剑甚至都没出鞘!
“点子扎手!用符!”为首黑衣人低吼一声,三人同时后撤,各自从怀中掏出一张黑气缭绕、画着骷髅图案的符箓!
“阴煞破灵符!”福伯脸色剧变,“小姐快退!”这符箓专破灵力护罩,阴毒无比,对修士伤害极大。
三名黑衣人狞笑着,同时将符箓激发!
三团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骨寒意和腐蚀气息的黑气,如同三条毒蛇,呼啸着扑向清风子!黑气过处,地上的青石板都发出“嗤嗤”的声响,被腐蚀出浅浅的痕迹。
“师父!”林大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清风子终于第一次,正眼看了那三团袭来的黑气。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抬起左手,伸出食指,对着那三团来势汹汹的黑气,凌空虚虚一划。
没有灵力波动,没有光华闪现。
但就在他手指划过的轨迹上,空气中仿佛出现了一道无形的、灼热的“界限”!
那三团阴煞黑气撞上这道“界限”,如同滚汤泼雪,又像黑暗遇见了烈阳,竟然发出“滋滋”的怪响,剧烈地翻滚、消融、蒸发!转眼间,便消散了大半,只剩下几缕残烟,被清风子随手一挥袖,便彻底驱散。
“什么?!”三名黑衣人如见鬼魅,失声惊呼。阴煞破灵符,竟然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老道士到底是什么修为?!
清风子却似乎失去了“玩耍”的兴趣。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
“玩够了?那就……都留下吧。”
话音未落,他第一次,握住了腰间那把破铁剑的剑柄。
“锃——!”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响彻院落!
并非多么响亮,却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锋锐与古老!
剑,出鞘了。
没有想象中的寒光四射,剑气纵横。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依旧是一把锈迹斑斑、缺口处处、毫不起眼的破铁剑。
但就在剑身完全脱离剑鞘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万古岁月的苍茫剑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轰然降临!
那剑意并不霸道,却沉重如山岳,凛冽如亘古寒冰,带着一种斩断因果、破灭虚妄的决绝!
三名黑衣人首当其冲,他们脸上的恶鬼面具“咔嚓”一声,同时出现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崩碎!露出三张写满了无与伦比惊骇与恐惧的、扭曲的脸孔!
他们想动,想逃,想喊,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灵力、甚至神魂,都在这股恐怖的剑意镇压下,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虫子,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成了一种奢望!
不仅仅是他们。旁边的福伯、苏浅浅、护卫们,甚至林大器,都感觉到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寒意,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利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随时可能落下!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光线黯淡,声音消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清风子握着剑,眼神淡漠地看着那三个僵立的黑衣人,如同看着三只蝼蚁。
他没有挥剑。
只是握着剑,向前,轻轻踏出了一步。
一步落下。
“噗!”“噗!”“噗!”
三声轻响,如同熟透的西瓜被戳破。
三名黑衣人的眉心,同时出现了一个细小的、如同针尖般的红点。
没有流血,没有伤口扩大。
但三人眼中的神采,却在瞬间彻底熄灭,变得空洞死寂。紧接着,他们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和血肉,软软地瘫倒在地,气息全无。
死了。
仅仅一步,一眼,剑意镇压,神魂俱灭!
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惊天动地的动静。
只有绝对的碾压,和死亡降临时的极致寂静。
剑意缓缓收敛,仿佛从未出现过。
清风子手腕一翻,锈剑无声归鞘。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三只苍蝇。
他转头,看向已经彻底石化、脸色惨白如纸的福伯和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抓住丫鬟小翠的苏浅浅,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福管家,苏小姐,惊扰了。此三人,应是黑煞会派来截杀我师徒,顺便对苏府不利的。尸体和后续事宜,便交由贵府处理了。贫道师徒,这就告辞。”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拉着同样处于呆滞状态的林大器,径直穿过角门,消失在后巷之中。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了好一会儿,福伯才猛地喘过气来,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他看着地上三具无声无息的尸体,回想起刚才那令人窒息绝望的剑意,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那老道士……究竟是什么人?!玄天宗……到底是何方神圣?!
苏浅浅更是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刚才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那个总是笑眯眯、有点贪吃、控火术笨拙的林大器,他的师父……竟然如此恐怖?
而此刻,被师父拉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青岩城繁华街道上的林大器,脑子依然是一片空白。
刚才……发生了什么?
师父……用那把破剑……看了一眼……走了三步……那三个很厉害的黑衣人……就死了?
他茫然地抬头,看着师父依旧平静甚至有些萧索的侧脸,感觉无比陌生,又无比……安心?
“师父……”他喃喃道,“你……你这么厉害?”
清风子脚步不停,目视前方,语气听不出喜怒:
“厉害吗?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蝼蚁罢了。”
他顿了顿,低头看了林大器一眼,眼神深邃:
“大器,记住今天。修仙界,实力为尊。低调,不是懦弱。该出手时,便要雷霆万钧,斩草除根。但更重要的,是要明白,什么时候该低调,什么时候……该跑。”
“跑?”林大器还没从震撼中完全回过神。
“嗯。”清风子点点头,嘴角似乎弯了一下,“比如现在。”
他忽然加快脚步,拉着林大器拐进一条更加拥挤嘈杂的坊市街道,七绕八拐,很快就将苏府所在的区域远远抛在后面。
林大器跟着师父在人群中穿梭,耳边是喧嚣的叫卖声,鼻尖是各种食物和香料混杂的气味,刚才后院里那生死一瞬的恐怖和寂静,仿佛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师父那把锈迹斑斑的剑,那一步踏出、三人毙命的景象,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忽然想起师父之前的话:“麻烦就是机缘。”
今天这麻烦……也算机缘吗?见识了师父真正实力的一角?
他摸着怀里那块“钱记通行”令牌和一小袋灵石,又想到即将使用的传送阵,心情复杂难言。
“师父,”他忍不住又问,“我们……是不是把苏家给坑了?”黑煞会明显是冲着苏家和他们师徒来的,师父杀了人一走了之,苏家会不会被报复?
清风子脚步微顿,淡淡道:“苏家能在青岩城立足,自有其底蕴。黑煞会折了三个好手,短时间内未必敢再轻举妄动。况且,福伯不傻,知道该怎么做。我们留下去,才是给他们添更大的麻烦。”
林大器似懂非懂。
又走了一段,清风子在一家不起眼的成衣铺前停下,买了两个带兜帽的灰色斗篷,和林大器一人一件披上,遮住了大半面容。
然后,两人朝着城东,那座高耸的、有各色流光不时进出、被青岩城居民称为“聚散台”的庞大建筑,稳步走去。
申时三刻,越来越近。
真正的旅程,似乎才刚刚开始。
而苏府后院的尸体,青岩城暗流下的杀机,还有那把出鞘一瞬、便震慑全场的锈剑……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终将慢慢扩散,波及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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