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午时。
紫荆山的深秋难得放晴,阳光透过茅屋的缝隙,在杨清床前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正靠着床头看冯云山送来的《天朝军功爵赏条例》草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脚步声杂乱,夹杂着年轻人的清亮嗓音:“……我要见东王!我有要事禀报!”
“东王有伤在身,不见外客!”曾水源的呵斥声。
“此事关乎天国存亡!若耽误了,你担待不起!”
杨清放下草稿:“水源,让外面的人进来。”
门被推开。曾水源先进来,脸色不豫:“四哥,是个半大孩子,非说要见你……”
话音未落,一个少年已经跟了进来。
真的是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身量还未长足,但肩宽背直,站姿如松。穿着粗布短打,脚上是磨破的草鞋,风尘仆仆,显然赶了远路。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明亮,锐利,像鹰,又像未出鞘的刀。
杨清在记忆里搜索这张脸,没有印象。
“你是何人?”他问。
少年抱拳,动作干净利落:“贵县石达开,拜见东王!”
石达开!
杨清心头一震。太平天国翼王,最年轻的王爷,后期支撑危局的顶梁柱。历史上,他应该在1851年初才加入拜上帝会,现在提前了三个月。
而且……这么年轻?
“石达开……”杨清重复这个名字,“我听过你。贵县的小财主,读过书,练过武,十七岁就打理家业——怎么跑到紫荆山来了?”
石达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想到杨清知道他。
“回东王,家业已散。”少年声音平稳,“十日前,贵县知县说我‘通匪’,要拿我下狱。我连夜逃出,变卖家产,带三十名庄客来投天国。”
“通匪?你通哪个匪?”
“正是拜上帝会。”石达开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三个月前,冯云山先生路过贵县,在我家借宿,留下一本《原道醒世训》。我读了,觉得句句在理。后来便暗中联络乡里青年,准备响应起义——没想到走漏风声。”
杨清接过册子,翻看。确实是冯云山的笔迹,扉页还题了一句:“达开小友存阅”。
“冯先生知道你?”
“知道。他说我年纪虽小,见识不凡,若有机会,当为天国效力。”
杨清沉吟。历史在这里出现了分岔——石达开提前登场,而且是主动来投,还带了人。
“你那三十名庄客呢?”
“在山下等候。都是精壮汉子,会拳脚,懂骑射。”石达开顿了顿,“另外,我还带来一个消息。”
“说。”
“广西巡抚郑祖琛,已调集五千大军,分四路向紫荆山合围。”石达开语速加快,“北路一千五,由游击乌兰泰率领,已出桂林;南路一千二,由知府张敬修率领,从梧州北上;东路一千,就是溃败的周天爵残部,重新整编;西路一千三,由总兵秦定三率领,从柳州东进。”
数字清晰,将领准确。这可不是普通少年能知道的情报。
“你怎么知道的?”
“逃出来时,在贵县驿站偷看到巡抚衙门的公文抄件。”石达开从怀里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有调兵令的副本。”
杨清接过纸,快速浏览。确实是官府的公文格式,盖着模糊的印鉴。内容与石达开口述基本一致,但更详细:四路大军约定十一月初一前完成合围,务求“全歼”、“不留后患”。
十一月初一。今天是十月十七。
只剩十四天。
“还有,”石达开补充,“公文里提到,要‘断贼粮道,绝贼外援’。重点提到了金田村韦家,说韦昌辉首鼠两端,当‘先行铲除,以儆效尤’。”
杨清瞳孔一缩。这是要打掉韦昌辉!
如果清军真对韦家动手,韦昌辉要么投降,要么死守——无论哪种,拜上帝会都会失去最重要的钱粮来源。
“这消息……”杨清盯着石达开,“你还告诉谁了?”
“没有。直接来见东王。”少年坦然,“冯先生说过,军中事务,东王主之。”
聪明。知道该找谁。
杨清靠回床头,大脑飞速运转。
五千清军,十四天。己方能战之兵不到两千,还有大量伤员。硬拼必死。
必须出奇招。
而石达开的提前到来,或许就是变数。
“石达开,”杨清忽然问,“如果你是清军主帅,你会怎么打这一仗?”
考验来了。
石达开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墙边,看着那张简陋的地图,看了足足半分钟。
“我会缓进。”少年开口,“四路大军,步步为营,每天只推进二十里。每占一地,就筑垒固守,切断交通。不求速胜,只求困死。”
“为什么?”
“因为拜上帝会刚经大战,兵疲粮少。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而清军有朝廷补给,可以慢慢耗。”石达开手指在地图上虚画,“特别是要切断紫荆山与金田村的联系——韦家一倒,我军粮草撑不过十天。”
句句切中要害。
杨清暗暗点头。不愧是历史上以战略眼光著称的翼王,年纪轻轻就有这等见识。
“那如果我们必须打,该怎么打?”他又问。
石达开转身,眼神灼灼:“不能四路都打,只能打一路。而且要快,要狠,打掉一路,震慑其余。”
“打哪一路?”
“北路乌兰泰。”石达开毫不犹豫,“他是满人将领,骄横轻敌,行军最快,但也最冒进。而且北路离桂林最近,打掉他,广西巡抚会害怕——怕我们北上威胁省城。”
战略眼光!杨清心中赞叹。这不就是“攻其必救”吗?
“怎么打?”
“示弱,诱敌,设伏。”石达开说,“选一处险地,佯装溃败,引他追击,然后围歼。但要快,必须在其他三路反应过来前结束战斗。”
杨清看着他,看了很久。
少年站得笔直,眼神不闪不避。
“石达开,”杨清终于说,“从今天起,你做我的亲兵队长。”
曾水源在一旁瞪大眼睛:“四哥,他……”
“另外,”杨清继续说,“你带来的三十人,编入亲兵队。三天后的大赏,你们队站在最前面。”
这是殊荣,也是考验——站在最前面,意味着成为众矢之的。
石达开单膝跪地:“谢东王信任!达开必不负所托!”
“起来吧。”杨清说,“水源,带他去安顿,换身衣服,吃点东西。”
“是。”
两人走到门口时,杨清又叫住石达开:“等等。”
少年回头。
“你刚才说的战略,”杨清缓缓道,“写下来。详细点,包括地形选择、兵力部署、时间安排。明天早上给我。”
“是!”
石达开走后,杨清重新拿起那份《军功条例》,却看不进去了。
石达开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也带来了新的可能。
这个少年太早熟了。十七岁,有家业,有见识,有胆魄,还带着效忠之心。如果培养得当,将是未来几十年的柱石。
但过早接触权力核心,会不会揠苗助长?历史上的石达开,就是在太年轻的时候被推上高位,最终在复杂的权力斗争中难以自处。
得想个办法,既用其才,又护其成长。
“水源,”杨清对回来的曾水源说,“去请冯先生来一趟,就说有要事相商。”
“现在?”
“现在。”
半个时辰后,冯云山匆匆赶来。
“秀清,你找我?”他看到杨清脸色凝重,心中一紧,“是不是伤口……”
“不是伤口。”杨清示意他坐下,“云山兄,你认识石达开?”
冯云山一愣:“达开?他来了?”
“刚到的。说三个月前在你那儿住过。”
“对对!”冯云山想起来了,“是个好苗子!我当时路过贵县,在他家借宿三天。这孩子别看年轻,读书通透,练武也勤,最重要的是有仁心——他家佃户遭灾,他主动减租,还开仓放粮。”
评价很高。
“他说带了三十人来投。”
“三十人?”冯云山惊讶,“我离开时,他才联络了七八个同乡青年……这孩子,动作真快。”
杨清把石达开带来的情报和战略分析说了一遍。
冯云山听完,沉默良久。
“五千大军……”他喃喃,“这下难了。”
“难,但不是没办法。”杨清说,“石达开的分析有道理。打北路,速战速决,是个出路。”
“可他毕竟才十七岁……”
“所以需要老成持重的人辅佐。”杨清看着冯云山,“云山兄,我想让你收石达开为弟子。”
冯云山怔住:“我?”
“对。你是读书人,懂道理,有耐心。石达开有锐气,缺的是沉淀和格局。”杨清说,“你教他经史,教他治国之道。我教他兵法,教他带兵打仗。”
这是要把石达开培养成文武全才。
冯云山眼睛亮了:“这主意好!达开是可造之材,若得系统教导,将来必成大器!”
“但这事要悄悄办。”杨清压低声音,“不要声张,尤其不要让韦昌辉知道。”
“为何?”
“韦昌辉现在掌财权,正需要人才。如果他知道石达开是个人才,可能会拉拢,也可能……打压。”杨清说,“石达开太年轻,过早卷入权力斗争,对他没好处。”
冯云山点头:“明白了。我会谨慎。”
“另外,”杨清说,“三天后的大赏,我想给石达开一个表现机会。”
“什么机会?”
“让他代表新入伍的将士讲话。”杨清说,“内容我来定,他来说。要慷慨激昂,要振奋人心,还要……提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杨清微笑:“建议成立‘天国童子营’,招募十六岁以下少年,读书习武,为天国储备人才。”
冯云山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妙啊!这既给了石达开名分,又不显得突兀。童子营……听着就无害。”
“但训练内容,可以超纲。”杨清说,“除了读书习武,还要学阵法、学算术、学地理——当然,慢慢来。”
这是要办军校的雏形。从娃娃抓起,培养完全忠于新制度的新人。
“秀清,”冯云山感慨,“你想得真远。”
“不想远点,活不到明天。”杨清说,“云山兄,石达开就拜托你了。这孩子……可能是天国的未来。”
话很重。冯云山郑重点头。
他走后,杨清叫来曾水源:“石达开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那三十个庄客也编进来了,都是好手。”
“你去告诉他,从明天开始,每天辰时来我这里,我教他兵法。巳时去找冯先生读书。下午跟萧朝贵练兵。晚上……自己练武。”
这是魔鬼训练日程。
“四哥,他毕竟是个孩子……”
“乱世里,没有孩子。”杨清说,“要么快速成长,要么死。”
曾水源默然。
“还有,”杨清说,“明天开始,你带他熟悉寨中情况——各营分布,粮仓位置,兵器库,岗哨安排。但不要说是我让你教的,就说这是亲兵队长的职责。”
“明白。”
傍晚时分,石达开换了身干净衣服,来给杨清送饭。
还是那身粗布衣,但洗得发白,补丁整齐。头发重新梳过,束成发髻,露出饱满的额头和英挺的眉眼。
“东王,吃饭了。”他把托盘放在床边小桌。
杨清看了看: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一碗菜汤。和所有人一样。
“你吃了?”
“吃了。”
“坐。”
石达开在凳子上坐下,腰背挺直。
“今天看了寨中情况,有什么想法?”杨清问。
少年想了想,说:“好,也不好。”
“怎么说?”
“好的是,军纪严明,将士用命。不好的是……”他犹豫了一下,“派系初显。北王的人,西王的人,东王的人,泾渭分明。”
观察力敏锐。
“你觉得这是问题?”
“是问题,也是机会。”石达开说,“若能统合,力量倍增。若不能……恐生内乱。”
这话从一个十七岁少年嘴里说出来,让杨清心惊。
“你觉得该怎么统合?”
“立规矩,明赏罚,机会均等。”石达开说,“让所有人知道,只要立功,就能出头,不分亲疏。”
这正是杨清想做的。
“还有呢?”
“还有……”石达开顿了顿,“要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比个人利益更大的目标。”
“比如?”
“比如‘天下大同’。”少年眼睛发亮,“冯先生教我的: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如果真能建成这样的世道……值得拼命。”
杨清看着他眼中的光,忽然有些感动。
那是理想主义的光。在乱世中,这种光最珍贵,也最脆弱。
“石达开,”他缓缓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将来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忘记这个目标。”
“我会记住。”少年郑重回答。
“好了,去休息吧。明天开始,会很累。”
“我不怕累。”
石达开收拾碗筷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头:“东王。”
“嗯?”
“谢谢你信我。”
“去吧。”
门关上。杨清躺回床上,看着屋顶。
石达开提前登场,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也带来了希望。
这个少年,或许能成为他最重要的盟友,成为新制度的守护者。
但前提是,要护着他,让他成长,让他避开那些肮脏的权力斗争。
“翼王……”杨清喃喃,“这一世,我不会让你十九岁封王,二十三岁出走,三十二岁死在大渡河。”
“我要你,好好活着,好好看着,我们建的这个世界。”
窗外,夕阳西下。
紫荆山染上金色。操练声,读书声,打铁声,交织在一起。
新的力量,正在萌芽。
而远方的战鼓,已经隐约可闻。
五千清军,十四天。
生死时速,即将开始。
【第十章·完】
【下章预告】
石达开在三天后的大赏仪式上惊艳亮相,提出“童子营”建议获洪秀全采纳。但韦昌辉察觉杨清在培养新势力,开始暗中阻挠。同时,瘟疫在伤员中爆发,一夜死三十七人!杨清被迫带伤主持防疫,发现疑似人为投毒。而前线探子急报:北路乌兰泰部突然加速,七日内必到!内忧外患,杨清如何双线作战?石达开将迎来他的第一场实战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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