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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火车在无休止的“哐当”声中,又捱过了一个白天和黑夜。窗外的景色愈发单调,除了望不到头的、偶尔点缀着残雪的黑土地,便是连绵低矮、光秃秃的山包。车厢里的人也像被这漫长的旅程逐渐滤掉,上上下下,越来越少。

到了第三天下午,这节原本拥挤不堪的车厢,已经变得空旷起来。硬邦邦的长条座椅上,只剩下四五个人影,孤零零地散落在各处。空气里浑浊的气味淡了些,却多了另一种空旷带来的、无所适从的寂静。

林晚舟对面的座位早就空了。周为民在昨天一个大站就跟着一群知青下了车,临走前,还特意用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隐秘不甘的眼神,瞥了林晚舟兄妹一眼,仿佛在说“看我先到地方安顿”。苏梦雪和那个眼镜男生,也在更早的一个小站下了车,消失在站台上同样茫然的人群里。只有那个扎麻花辫的姑娘似乎目的地更远,还在斜对面的座位上打着瞌睡。

晚晴一开始还对窗外的荒凉感到新奇,问东问西,后来也看倦了,大部分时间都靠在哥哥身边,安静地摆弄着衣角,或者看林晚舟用铅笔头在旧报纸空白处画些简单的图样解闷。

列车广播里终于传来带着浓重口音、不甚清晰的通知:“前方到站,兴安岭站,本次列车的终点站。请旅客们携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兴安岭站。

林晚舟的心轻轻一沉,又缓缓落回实处。到了。

火车喘着粗气,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停靠在一个异常简陋的站台边。所谓的站台,不过是垫高了一点的夯土地面,几根歪斜的木杆撑着残破的雨棚。放眼望去,只有几排低矮的、墙皮斑驳的砖房,更远处便是无尽的、初春时节仍显枯黄的原野和隐约的山峦轮廓。风很大,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黑土特有的腥气,呼号着卷过站台,扬起阵阵尘土。

林晚舟背起沉重的帆布行李袋,一手拎着另一个,一手紧紧牵着晚晴,随着寥寥几个旅客走下了车厢。脚踩在坚硬冰冷的土地上,长途颠簸后的虚浮感让他微微晃了晃,随即站稳。

站前一块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几十号人,都是刚下车的知青和零星的旅客,大多面带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面对全然陌生环境的惶然。他们提着大包小裹,在料峭的寒风里缩着脖子,茫然四顾。

很快,有几个穿着臃肿棉袄、肤色黝黑、干部模样的人,拿着皱巴巴的名单开始喊名字。

“张建军!李红霞!周为民!……跟上,去红旗屯的,这边!”

“王卫东小组!去东风大队的,马车在那边等着!”

“刘芳,陈秀英……向阳沟的,赶紧的!”

每喊到一个名字或一组名字,便有人如释重负或更加紧张地应声,然后被领走,登上停在旁边的几辆破旧马车、牛车,或者干脆跟着来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土路深处。那些地名——“红旗屯”、“东风大队”、“向阳沟”……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和遥远的距离感,一个个从喊话人的口中吐出,决定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生命未来的落脚点。

林晚舟护着妹妹,站在人群外围避风的地方,静静等待着。他没有像其他知青那样焦急地张望或打听,只是将晚晴往身边拢了拢,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去大部分寒风。

时间一点点过去。空地上的人越来越少,一辆辆马车、牛车载着人和行李,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土和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太阳升高了些,但毫无暖意,只是将这片荒凉的土地照得更加清晰,也更显空旷寂寥。

晚晴的小脸冻得有些发红,她往哥哥身边靠得更紧,小手紧紧抓着哥哥的衣摆,大眼睛里映着陌生的天地和渐渐稀少的人群,有些不安。

林晚舟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再等等。”

他记得。前世也是这样,几乎所有人都被接走了,只剩他孤零零一个,站在越来越空旷的站前,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恐慌和冰凉。直到日头快到正中,才来了那辆咯吱作响的马车。

果然,当空地上只剩下寥寥七八个人,其中就包括林晚舟兄妹和那个麻花辫姑娘时,土路尽头才传来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冻土的咯吱声。

一辆由一匹瘦马拉着的、木板已经发黑老旧的大车,晃晃悠悠地驶了过来。赶车的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老汉,戴着顶边缘起毛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皮肤是长年风吹日晒的酱紫色。他穿着一件厚重的、打着补丁的老羊皮袄,腰间扎着草绳,脚上是沾满泥渍的乌拉鞋。他嘴里叼着个早已熄灭的旱烟杆,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平静。

马车停在空地边。老汉慢吞吞地下了车,目光扫过剩下的这几个知青,最后落在那张皱巴巴的名单上,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的声音喊道:

“林晚舟……林晚晴?是这俩名儿不?”

“在。”林晚舟上前一步,声音清晰。

老汉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躲在他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的晚晴,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么小的孩子有些意外。但他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又对着名单念:“还有……赵桂花?”

“是我!”那个麻花辫姑娘连忙应声,提着行李走了过来。

“就你们仨了。红星公社,靠山屯的。上车吧。”老汉言简意赅,转身拍了拍那匹瘦马的脖子,开始帮他们把沉重的行李搬上大车板。

靠山屯。

林晚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地名。没错,就是这里。前世他挣扎、受苦、最终带着一身病痛离开的地方。也是眼前这位崔大爷,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曾悄悄塞给过他两个烤土豆,教过他如何在冻土里刨出能吃的野菜根。

行李搬好,老汉示意他们上车。大车板上铺着些干草,还算软和,但四面漏风。林晚舟把晚晴安顿在靠里的位置,用一件厚衣服给她裹紧,自己坐在她外侧挡风。赵桂花也爬上了车,坐在另一边。

老汉坐回赶车的位置,吧嗒了两下空烟杆,吆喝一声,瘦马打了个响鼻,拉着大车,调转方向,沿着来时的土路,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马车离开那片小小的、渐渐被抛在身后的站区,真正驶入了北大荒的腹地。土路坑洼不平,马车颠簸得厉害。视野所及,是无边无际的黑土地,有些地方还覆盖着未化的、脏兮兮的残雪。大片大片的荒草在寒风中伏倒又扬起,呈现出枯黄坚韧的色泽。远处,是层层叠叠、颜色深沉的兴安岭余脉,像沉默的巨兽蹲伏在天边。天空是高远而冷冽的灰蓝色,几只黑点似的鸟鸦“嘎嘎”叫着掠过,更添荒寒。

风毫无遮挡地刮过来,像冰冷的刀子,刮得人脸生疼。空气中弥漫着黑土、枯草和某种凛冽的、属于北方旷野的原始气息。

赵桂花似乎被这景象和严寒震慑住了,裹紧了自己的棉袄,脸色有些发白,不再像车上那样活泼。晚晴更是把小脸埋在了哥哥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这完全陌生的、广阔到令人心慌的天地。

林晚舟搂紧妹妹,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熟悉的是这刺骨的寒冷,这望不到头的荒凉,这沉重压抑的氛围。陌生的是……此刻的心境。不再是前世的绝望麻木,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和扎根于此的决心。

赶车的老汉一路沉默,只有偶尔吆喝牲口的声音,和车轮碾压冻土的单调声响。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土路变得更加崎岖,远处开始出现零星的、低矮的土坯房轮廓,房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烟囱里冒出稀薄的、笔直的灰烟。

“前头就是靠山屯了。”老汉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我是屯里的崔有田,你们叫我老崔就行。屯子里条件差,比不了城里。到了地儿,听分配,少说话,多干活。”

他的话语简单直接,没有欢迎,也没有安慰,只是陈述事实。

林晚舟看着老汉微驼的、裹在老羊皮袄里的背影,点了点头,应道:“知道了,崔大爷。”

崔有田似乎没想到这个半大少年会这么称呼他,又似乎对他的平静反应有点意外,侧头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甩了下鞭子。

马车拐过一个长满枯草的小土坡,一个依山而建、规模不大的村落,完整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几十栋低矮的土坯房和木头“板夹泥”房子杂乱地分布着,围出一个不大的、满是车辙印和牲畜粪便的空场。几棵光秃秃的老杨树在风中颤抖。整个屯子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孩子的哭闹,旋即又被风声吞没。屯子背后,便是连绵的、黑黢黢的山林,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这就是靠山屯。

林晚舟前世蹉跎了十几年青春的地方。

也是他这一世,必须立足、必须闯出去的地方。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带着土腥味的空气,眼神沉静如深潭之水。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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