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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忘川驿站到奈何桥头,直线距离不过三里。

但陈忘走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不是路远,而是路难走。

忘川河畔根本没有正经的路,只有一条被无数鬼魂踩出来的小径,蜿蜒在彼岸花海边缘。

花茎有半人高,血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在无风的环境里轻轻摇曳,散发出浓郁到近乎窒息的香气。

陈忘小心地避开那些花。

秦老临走前提醒过,彼岸花的花粉有“迷魂”效果,活人吸多了会产生幻觉——看见自己最恐惧或最渴望的记忆碎片。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

视野开始出现重影。

他看见年幼的自己,坐在爷爷腿上,听老人讲那些关于阴阳两界的故事。

爷爷说,人死后会过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桥头有位老婆婆会给每个过桥的人一碗汤。

“喝了汤,就什么都忘了,”爷爷摸着他的头,“所以啊忘儿,活着的时候要好好记住,好好珍惜。”

那是爷爷去世前一年说的话。

陈忘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

花粉的幻觉越来越强,他甚至看见父母的身影——他们已经去世十年了,车祸,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不能看,”他对自己说,“停下就完了。”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穿过最后一片花海。

奈何桥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石拱桥,样式古朴,桥身覆盖着厚厚的青苔。

桥面很宽,能容十人并行,但此刻上面挤满了鬼魂——队伍从桥头一直排到桥尾,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每个鬼魂都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机械地向前挪动。

桥下的忘川河水在这里变得更加粘稠,暗红色中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河面上漂浮的记忆碎片比驿站附近密集得多,像夏夜的萤火虫群,只是光芒更加黯淡。

而桥头,就是忘忧汤铺。

那是一座比驿站大得多的建筑,青瓦白墙,飞檐翘角,门口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写着“忘忧”两个大字。

匾额下方,是一口巨大的青铜鼎,鼎下炭火熊熊,鼎中热气蒸腾。

汤铺门口摆着十几张长桌,每张桌边都坐着鬼魂,正机械地喝着碗里的汤。

喝完后,他们把碗放在桌上,眼神变得更加空洞,然后起身,汇入过桥的队伍。

井然有序,寂静无声。

与驿站的“有人气”相比,这里更像一条运转了万年的流水线。

陈忘深吸一口气,走向汤铺。

他注意到,汤铺侧面有一扇小门,虚掩着。

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还有隐约的说话声。

“……你真以为那小子能帮到你?”

是孟婆的声音。苍老,威严,带着久居高位的压迫感。

然后是孟七的声音,比在驿站时弱了很多,但还是倔强:

“至少他让我试试别的路!奶奶,三百年了,您问过我想做什么吗?”

“想做什么?你是孟家女儿,生来就是要熬汤的!”

“可我不想!”

“啪!”

清脆的巴掌声。

陈忘脚步一顿。

小门猛地被推开,孟七捂着脸冲出来,浅红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她看见陈忘,愣住了。

“你……你怎么来了?”

陈忘还没回答,一个身影从门内走了出来。

那是位老妇人。

她看起来至少有七八十岁,满头银丝用一根木簪整齐地绾起,脸上皱纹密布,但腰板挺直,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衣裙,外面罩着白色的围裙。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瞳孔是深红色的,比孟七的颜色更暗,像凝固的血。

那双眼扫过来时,陈忘感觉整个人都被看透了。

孟婆。

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汤勺,勺柄已经磨得发亮。

她没有看孟七,而是盯着陈忘,上下打量。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驿丞?”

声音平静,但透着寒意。

陈忘拱手:“晚辈陈忘,见过孟婆前辈。”

“前辈?”孟婆冷笑。

“我可担不起。能让我的孙女离家出走,能让那些本该过桥的鬼魂滞留在你那儿喝茶,你这个‘晚辈’,本事大得很。”

气氛瞬间凝固。

孟七拉了拉陈忘的袖子,小声说:“你先走吧,这里我来应付……”

“走?”孟婆的汤勺在地上顿了顿,“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正好,我有些话要问这位‘陈驿丞’。”

她转身走回小门。

陈忘和孟七对视一眼,跟着进去。

门内是一个小院,院子里堆满了各种药材和罐子,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药香。

院子一角有口井,井水清冽,但陈忘注意到井壁上刻满了符文。

正房的门开着,里面是一个简单但整洁的客厅。

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神龛——龛里供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只古老的陶罐。

孟婆在桌边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忘坐下。孟七站在他身边,低着头。

“阿七,去给客人倒茶。”孟婆说。

“奶奶……”

“去。”

孟七咬了咬嘴唇,转身去了隔壁的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陈忘和孟婆。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孟婆那双深红色的眼睛一直盯着陈忘,像在审视一件物品。

陈忘感到无形的压力,但他强迫自己坐直,与她对视。

终于,孟婆开口:“驿站的茶,好喝吗?”

陈忘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

“对于想要记住的鬼魂来说,好喝。对于想要忘记的鬼魂来说,不如您的汤。”

“倒是会说话,”孟婆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丁点,“但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让鬼魂记住’,会带来什么后果?”

“晚辈愚钝,请前辈指教。”

孟婆站起身,走到神龛前,轻轻抚摸着那只古老的陶罐。

“这只罐子,是孟家第一代先祖用的熬汤罐。

那时候没有奈何桥,没有忘川河,甚至没有地府。

人死后,魂魄在人世间飘荡,因为记得前尘往事,所以嫉妒活人,仇恨生者,引发无数灾祸。”

她的声音低沉,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后来后土娘娘慈悲,开辟阴司,引忘川之水,建奈何之桥。但鬼魂们带着记忆过桥,转世后还会记得前世恩怨,引发新的混乱。于是娘娘命我孟氏先祖,研制能让人忘记一切的汤药。”

“第一锅汤,就是用这只罐子熬的。”

孟婆转身,看向陈忘:“孩子,你以为‘忘记’是一件坏事吗?对于大多数凡人来说,忘记是解脱。他们活着时已经够苦了,死了还要背着那些痛苦转世,永无止境。我的汤,是慈悲。”

陈忘沉默片刻,然后说:“前辈说得对。但是……有没有可能,有些记忆,不是痛苦,而是珍宝?”

孟婆皱眉。

“比如一个母亲记得孩子的笑脸,一个书生记得金榜题名的喜悦,一个战士记得保家卫国的荣耀,”陈忘继续说,“这些记忆如果也被忘记,是不是太可惜了?”

“转世后,会有新的记忆。”

“可那是另一个人的记忆了。”

孟婆盯着他,深红色的瞳孔里有什么在闪烁。

“你在质疑轮回的根本?”

“不敢,”陈忘低下头,“晚辈只是觉得,或许……可以有更温和的方式。让该忘的忘,该留的留。而不是一刀切,全部忘记。”

厨房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孟七在偷听。

孟婆显然也听到了,但她没有理会。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陆判官面子,没有直接拆了你的驿站吗?”她突然问。

陈忘摇头。

“因为你的驿站,在吸收执念能量。”孟婆缓缓道,“那些鬼魂在你那儿喝茶后,执念强度平均下降三成。这意味着他们过桥时,喝汤的效果更好,转世后的灵魂创伤更轻。”

她顿了顿:“但这也意味着,你在改变地府运行了几万年的规则。规则一旦被改变,就会有人想改变更多。到时候,整个轮回系统都可能动摇。”

陈忘听懂了。

孟婆不是反对驿站本身,而是反对“改变”这件事。

“前辈,”他斟酌着措辞,“如果……我是说如果,驿站的存在,能让您的汤效果更好,能让鬼魂转世更顺利,这算不算是……改良,而不是颠覆?”

孟婆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回桌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良久,她才说:“改良……熬了三万七千年的孟婆汤,从没改过配方。因为我知道,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经过时间检验的。”

“但时间在变,”陈忘鼓起勇气,“三百年前,地府没有现代化改革。五百年前,没有第十殿阎罗。一万年前,或许连奈何桥都没有。变化一直都在发生。”

孟婆笑了。

那是一种苍凉的笑。

“你倒是敢说,”她看着陈忘,“像极了一个人。”

“谁?”

“我丈夫。”

陈忘愣住了。

孟婆的丈夫?从来没听说过。

“他和你一样,总想着改变,”孟婆的目光变得悠远,“他说孟婆汤太苦,想加点甘草。说奈何桥太窄,想扩建。说忘川河太冷,想引地火温一温……后来他走了,去了人间,说要看看活人怎么活。”

“再后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死了。死在人间。魂魄回来时,喝了我熬的汤,过桥转世去了。走之前,他不记得我了。”

客厅里一片寂静。

陈忘突然明白,为什么孟婆如此固执地守护着“忘记”这件事。

因为她自己,就是被忘记的那个人。

“奶奶……”孟七端着茶盘站在门口,眼眶红了。

孟婆摆摆手,恢复了平常的威严:“茶放下,你先出去。我和陈驿丞还有话要说。”

孟七把茶盘放在桌上——上面是三杯茶,不是忆生茶,而是普通的清茶——然后默默退了出去,关上门。

孟婆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

“阿七说,她想在你那儿打工。”

陈忘心跳加速:“是。但我还没答应,只是说试用三天。”

“你为什么收留她?”

“因为……我觉得她需要一条出路,”陈忘实话实说,“而且她在驿站,总比到处乱跑安全。”

孟婆盯着他看了很久。

“你知不知道,阿七今天回来,是要取走一样东西?”

陈忘摇头。

“孟家祖传的‘汤引’,”孟婆缓缓道,“那是熬汤最关键的一味药,历代孟婆口口相传,由血脉之力温养。没有汤引,孟婆汤就只是普通的安神药水,抹不去记忆。”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放在桌上。

玉瓶只有拇指大小,通体洁白,里面装着淡金色的液体,在光线下缓缓流动。

“这就是汤引,”孟婆说,“阿七想偷走它,这样我就熬不出真正的孟婆汤,她就‘自由’了。”

陈忘背后冒出冷汗。“这小姑娘也太…那啥了吧?”陈忘暗自腹诽。

如果孟七真的偷走汤引……那不只是家庭矛盾,那是动摇地府根基的大罪。

“但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想看看,”孟婆的深红色瞳孔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似温和的情绪,“你会怎么做。是帮阿七偷走汤引,毁了我孟家万年的基业?还是劝她回头?”

她把玉瓶推过来。

“这个,你拿着。”

陈忘彻底懵了:“前辈,这……”

“不是给你,”孟婆说,“是让你转交给阿七。告诉她,如果她真的那么不想熬汤,就把汤引带走。但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孟家女儿,我也没有这个孙女。”

陈忘看着那个玉瓶,手心里全是汗。

这太沉重了。

“前辈,这不公平,”他终于说,“您这是在逼她选择。而选择的结果,无论哪个,都会让她痛苦。”

“人生就是选择,”孟婆的声音很冷,“地府也是。”

“但或许……可以有第三条路?”

孟婆挑眉:“比如?”

陈忘大脑飞速运转。

他想起秦老的话,想起驿站的功能,想起孟七说她还会做“忆糕”……

“比如,”他慢慢说,“让孟七在驿站,用她的天赋,做她想做的事。但同时……她也可以学习熬汤,但不是为了继承,而是为了了解。”

“了解?”

“了解您的苦心,了解孟家万年的传承,”陈忘说,“然后,她可以找到自己的路——或许是在熬汤的基础上改良,或许是开发新的产品,比如……让鬼魂选择性忘记的‘定制汤’,或者记住某些片段的‘忆生汤’?”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前辈,您守护的是‘忘记’这件事本身。但如果‘忘记’可以变得更精准,更人性化,不是更好吗?就像我的驿站,不是为了取代您的汤铺,而是为了让鬼魂在喝汤前,做好准备。”

孟婆沉默。

长久的沉默。

客厅里只能听见炭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门外忘川河水永恒的流淌声。

不知过了多久,孟婆终于开口。

声音很轻,轻到陈忘差点没听清。

“我丈夫当年……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排成长队的鬼魂。

“他说,孟婆汤太绝对了。有人想忘,有人想记。为什么不能让他们自己选?”

陈忘静静地听着。

“我骂他离经叛道,说老祖宗的规矩不能改,”孟婆的背影有些佝偻,“后来他走了。再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或许他是对的。但我已经改不了了。三万七千年,有些东西,刻进骨子里了。”

她转身,看着陈忘。

那双深红色的眼睛里,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期待。

“阿七那孩子,天赋比我好。她的红瞳是最纯正的孟家血脉,对记忆和情感的感知能力,是我年轻时的三倍。如果她愿意……或许真能走出不一样的路。”

孟婆走回桌边,拿起那个玉瓶,重新收进怀里。

“汤引我不能给你。但阿七……她可以在你那儿待着。试用期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她做出成绩,如果她能证明自己的路可行……我会认真考虑。”

陈忘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多谢前辈。”

“别高兴得太早,”孟婆又恢复了严厉的语气,“我有条件。”

“您说。”

“第一,阿七每天必须回来两小时,学习熬汤基础。这是底线。”

“应该的。”

“第二,你的驿站,不准直接干扰过桥的鬼魂。他们可以先去你那儿,但最后必须来我这儿喝汤。”

“没问题。”

“第三,”孟婆深深看了陈忘一眼,“帮我找一样东西。”

“什么?”

“我丈夫的遗物,”孟婆说,“他当年去人间时,带走了一枚‘记忆琥珀’,里面封存着我们初见时的片段。后来他死了,那枚琥珀应该随着他的魂魄回到了地府,但不知流落到了何处。”

她从袖中取出一片干枯的花瓣——是彼岸花的花瓣。

“这上面有他的气息。如果你能找到那枚琥珀……我愿意正式承认你的驿站,并且把阿七交给你培养。”

陈忘接过花瓣。

入手冰凉,但仔细感觉,能察觉到一丝极淡的、温暖的气息。

“我会尽力。”

孟婆点点头,然后提高声音:“阿七,进来吧。”

门开了,孟七低着头走进来,眼睛还是红的。

“奶奶……”

“从今天起,你可以在驿站工作,”孟婆说,“但每天酉时,必须回来学习两个时辰。另外,帮陈驿丞找一样东西——你祖父的记忆琥珀。”

孟七猛地抬头,浅红色的眼睛里满是震惊:“爷爷的……琥珀?奶奶您不是说……”

“我改变主意了,”孟婆转身,不再看她,“你走吧。未时快到了,汤铺要开门了。”

逐客令下得很明显。

陈忘站起身,对孟婆深深一揖,然后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孟七,离开了小院。

走出汤铺,回到忘川河畔,孟七才终于回过神。

“奶奶她……同意了?”

“有条件地同意了,”陈忘把花瓣小心收好,“我们要找到你爷爷的记忆琥珀。”

孟七的表情变得复杂:“那枚琥珀……奶奶找了上千年。爷爷当年就是因为想改革孟婆汤,和奶奶大吵一架,然后带着琥珀去了人间。后来他死在人间,琥珀应该随他的魂魄回来了,但没人知道在哪。”

“总会有线索的,”陈忘说,“先回驿站吧。你今天偷跑出来,阿福都急坏了。”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彼岸花依旧摇曳,但这次陈忘注意到,有些花瓣上,竟然凝结着细小的露珠——在忘川河畔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露水?

他摘下一片沾着露珠的花瓣。

露珠在指尖滚动,冰凉,但里面……似乎有画面?

一个模糊的、穿着青衫的年轻男子,正对着一个红瞳少女微笑。

画面一闪即逝。

“这是……”陈忘愣住了。

孟七凑过来看,浅红色的瞳孔微微收缩:“记忆露珠……传说执念极强的魂魄,会把记忆寄托在彼岸花上,形成露珠。但这种露珠很快就会蒸发,除非……”

她看向忘川河:“除非河里有大量的记忆碎片,影响了周围的环境。”

陈忘也看向河面。

那些光点比来时更加密集了,像某种生物的呼吸,明灭不定。

他想起阿福说的“记忆珊瑚礁”。

也许,那枚琥珀,就在河底?

“先回去,”他说,“这事得从长计议。”

两人加快脚步。

在他们身后,奈何桥上,队伍缓慢移动。

孟婆站在汤铺门口,一勺一勺地舀着汤,递给每个过桥的鬼魂。

她的动作机械而熟练,三万七千年如一日。

但今天,当又一个鬼魂接过汤碗时,孟婆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汤面泛起细微的涟漪。

鬼魂喝下汤,眼神变得空洞,走上桥。

孟婆看着那个背影,深红色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小块。

她抬头,望向忘川河下游的方向。

那里,驿站的灯火,刚刚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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