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然后是光。
林晖渊感觉自己像是在深海中上浮,意识从混沌中逐渐苏醒。他听到了声音——模糊的、遥远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
“……皇子如何?”
“回陛下,皇子殿下脉象平稳,只是有些体弱,需好生将养。”
皇子?殿下?
林晖渊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他感觉到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人在轻轻拍着他的背。
“让朕抱抱。”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林晖渊终于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的脸,二十多岁,眉宇间有几分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这张脸正对着他微笑,笑容里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和些许生疏。
“看,他睁眼了。”年轻人对旁边的人说,“眼睛很亮,像皇祖父。”
皇祖父?林晖渊愣住了。他在说谁?
然后他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穿着龙袍。
龙袍?!
“陛下,皇子殿下该喂奶了。”一个嬷嬷模样的妇人上前。
“再让朕抱一会儿。”年轻皇帝不肯放手,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眼中满是新奇,“你说,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好?”
“陛下,按祖制,皇子名讳需由钦天监拟定,宗人府核准……”
“那些老规矩,改改也罢。”年轻皇帝不以为意,“朕想亲自给他起名。”
林晖渊的大脑一片混乱。他成了婴儿?成了这个年轻皇帝的儿子?
他试着转动眼睛,打量四周。这是一间寝殿,装饰华丽但不过分奢侈,窗明几净,空气中有淡淡的药香和乳香。
年轻皇帝抱着他走到窗边,窗外是熟悉的宫墙——是皇宫,没错。但很多细节变了,比如窗棂的花纹,比如殿外侍卫的甲胄样式。
“现在是……哪一年?”林晖渊想开口问,但发出的只是一串咿咿呀呀的婴儿语。
“听听,他在说话呢。”年轻皇帝笑了,“这么小就会发声,将来定是聪明伶俐。”
林晖渊放弃沟通的尝试,开始整理思绪。
他记得自己死了,在养心殿,小顺子跪在床边哭。然后是一片黑暗,再然后……就在这里了。
转生?重生?还是……某种高维存在的安排?
“系统。”他在心中默念。
没有回应。
“系统?”他又试了一次。
依旧一片寂静。
那个陪伴他两年,帮他改变这个国家的系统,消失了。
林晖渊心中涌起一阵失落,但很快被更大的困惑取代——他现在是谁?这个年轻皇帝又是谁?
“陛下,晋王求见。”殿外传来太监的声音。
年轻皇帝皱了皱眉:“让他进来吧。”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了进来,身着亲王服饰,步履稳健。林晖渊看到他的瞬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那是晋王林承泽!
但老了很多。他记忆中晋王虽然年过六旬,但精神矍铄,而眼前这位,至少七八十岁了,脸上满是皱纹,背也有些佝偻。
“老臣参见陛下。”晋王行礼。
“王叔免礼。”年轻皇帝抱着林晖渊坐下,“王叔来得正好,看看朕的儿子。”
晋王走近,仔细端详林晖渊,看了很久,忽然眼中泛起泪光:“像……真像……”
“像谁?”年轻皇帝问。
“像世祖皇帝。”晋王颤声道,“尤其是这双眼睛,这眼神……跟世祖皇帝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世祖皇帝——那是林晖渊的庙号。
林晖渊心中剧震。这个年轻皇帝,喊晋王“王叔”,那他就是……晋王的侄孙?难道他是林璟?那个自己临终前指定继位的八岁孩子?
可林璟现在应该才二十出头,而眼前这个年轻皇帝,看起来也确实是这个年纪。
“皇祖父……”年轻皇帝轻声重复,眼神变得悠远,“朕只在画像上见过皇祖父。王叔,皇祖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晋王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世祖皇帝……是个很难说清的人。他只在位两年,却做了别人二十年也做不完的事。他身体很弱,经常咳血,但眼神永远那么亮,那么坚定。”
“新政……真的是皇祖父一人推动的吗?”年轻皇帝问,“朕读史书,总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多变革,那么多阻力,他一个病弱之人,如何能做到?”
“因为世祖皇帝心中装着天下。”晋王道,“他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百姓。所以再难,他也要做。”
年轻皇帝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忽然笑了:“那朕也要做个好皇帝,不辜负皇祖父打下的基业。”
林晖渊听着这段对话,心中五味杂陈。
自己死了,但又没完全死。他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这个世界,回到了自己亲手改变的国家。
而眼前这个年轻皇帝——如果真是林璟,那他就是自己的“孙子”,现在成了自己的“父亲”。
这关系,够乱的。
“陛下,”晋王忽然道,“老臣听闻,朝中又有人想废止公学,恢复旧制?”
年轻皇帝脸色一沉:“是有些老臣在提。说什么寒门子弟骤登高位,不懂规矩,乱了朝纲。”
“陛下不可听信!”晋王急道,“世祖皇帝临终前再三嘱咐,新政必须继续!公学是寒门子弟唯一的出路,若废止,等于断了天下读书人的希望!”
“朕知道。”年轻皇帝点头,“王叔放心,新政不会停。皇祖父留下的基业,朕会守住。”
晋王松了口气:“陛下圣明。那……老臣告退了。”
晋王退下后,年轻皇帝抱着林晖渊在殿中踱步,自言自语:“皇祖父,您看到了吗?您打下的江山,朕守着呢。您推行的新政,朕继续着呢。您……可以放心了。”
林晖渊想说话,想告诉他:我看到了,但我还没死透呢。
但他只能发出咿呀声。
年轻皇帝被逗笑了,轻轻戳了戳他的脸蛋:“你呀,快快长大。等你会说话了,朕教你读书写字,教你治国之道。将来,这江山还要交到你手上呢。”
林晖渊心中一凛。
交到他手上?难道这个年轻皇帝没有其他子嗣?
接下来的几天,林晖渊渐渐搞清了状况。
现在是“景和十五年”——距离他驾崩,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年轻皇帝确实是林璟,今年二十三岁,继位已经十五年了。他是晋王嫡孙,当年八岁登基,由晋王、鲁王辅政,内阁协理。三年前亲政,表现……中规中矩。
林璟有一个皇后,两个妃子,但至今只有林晖渊这一个儿子——他现在的身份是“大皇子”,尚未取名。
宫里人都说,大皇子出生时天有异象——他出生那晚,紫微星大亮,钦天监说是“圣人转世”之兆。当然,这种话听听就好,哪个皇子出生时没点异象?
林晖渊更在意的是另一个信息:他驾崩后,内阁确实按照他的遗诏运转了几年,但在林璟亲政后,渐渐被边缘化了。现在朝政大权,基本掌握在林璟和几个心腹大臣手中。
新政还在继续,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公学倒是开了不少,科举也还在改革,但阻力越来越大。很多世家出身的官员阳奉阴违,暗中阻挠。
至于格物院……听说还在,但经费被砍了大半,研究基本停滞。
林晖渊躺在摇篮里,望着天花板,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他现在是个婴儿,除了吃奶睡觉,什么都做不了。
“系统……”他又试了一次。
依旧没有回应。
看来,这次他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
一个月后。
林晖渊已经能比较自如地控制这具婴儿身体了。他学会了翻身,学会了爬,甚至尝试着想要站起来——虽然每次都摔得很惨。
照顾他的嬷嬷姓张,是个慈祥的老妇人。她总说:“大皇子真是聪明,老奴带过那么多皇子公主,没见过这么早就会爬的。”
林晖渊心想:废话,我心理年龄都四十多了,控制个婴儿身体还不容易?
这天,林璟下朝后来看他。
“朕的小宝贝,今天乖不乖?”林璟抱起他,笑容温和。
林晖渊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心情复杂。按辈分,这是他的“孙子”;按现在的身份,这是他的“父亲”。
他伸出手,想摸摸林璟的脸——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亲近举动。
林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想摸父皇的脸?来,给你摸。”
林晖渊的小手摸上林璟的脸颊。触感温热,皮肤光滑,没有胡茬——林璟还很年轻。
“陛下,”张嬷嬷在一旁笑道,“大皇子跟您真亲。”
“那是自然,朕的儿子嘛。”林璟得意道,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名字朕想好了。就叫‘林昭’如何?昭,明也,光明之意。希望他将来能像皇祖父一样,给这个国家带来光明。”
林昭?
林晖渊心中一动。这个名字……倒是不错。
“林昭……”他试着发出声音。
“咦?他在学说话?”林璟惊喜道,“昭儿,叫父皇,父——皇——”
林晖渊翻了个白眼。叫父皇?我当你爷爷都够了。
但他还是配合地发出“咿呀”声。
“陛下,大皇子还小呢,要一岁多才会说话。”张嬷嬷笑道。
“朕的昭儿聪明,肯定比别人早。”林璟信心满满。
这时,一个太监匆匆进来:“陛下,户部尚书李大人求见。”
林璟皱眉:“不是刚下朝吗?又有什么事?”
“说是……江南水患,急需赈灾银两。”
林璟叹了口气,将林晖渊交给张嬷嬷:“朕去去就回。昭儿乖,等父皇回来。”
林晖渊看着林璟离去的背影,心中思索。
江南水患?他记得自己当皇帝时,也遇到过江南水患。当时他让工部研究了一套新的水利方案,还拨了专款修建。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工程没起作用?
“张嬷嬷,”他忽然开口——当然,发出的还是婴儿语。
但张嬷嬷似乎听懂了什么:“大皇子饿了吗?还是想睡了?”
林晖渊摇头,指着林璟离开的方向。
“想跟陛下去?”张嬷嬷笑了,“那可不行,陛下是去处理朝政,不能带小孩子的。”
林晖渊无奈。他现在连表达基本需求都困难,更别说干预朝政了。
他需要快点长大。
—
一年后。
林昭——现在是他的正式名字——已经一岁多了。他会走路了,虽然走得摇摇晃晃;也会说简单的词了,比如“父皇”、“嬷嬷”、“饿”。
但他刻意控制着进度,没表现得太惊人——一岁多会说话走路,已经是神童级别,再厉害就该引人怀疑了。
林璟对他的宠爱与日俱增。几乎每天下朝都会来看他,抱着他在御花园散步,教他认花认草。
“这是梅花,皇祖父最喜欢的花。”林璟指着一株梅树,“皇祖父说,梅花香自苦寒来,越冷越开花。做人也要这样,越是艰难,越要坚强。”
林晖渊看着那株梅树,心中感慨。这是他当年亲手种的,没想到还在。
“父皇,”他指着梅树,“要。”
“想要梅花?”林璟笑了,“等冬天开花,父皇摘给你。”
“现在要。”林晖渊坚持。
他现在扮演的是一个被宠坏的小皇子,有点任性很正常。
林璟拗不过他,只好让太监折了一枝梅枝给他。
林晖渊接过梅枝,仔细端详。枝干遒劲,虽然没开花,但生机勃勃。
“皇祖父……”他忽然说。
林璟一愣:“你说什么?”
“皇祖父。”林晖渊重复,指着梅树,“喜欢。”
林璟震惊地看着他:“谁教你的?张嬷嬷?还是哪个太监?”
林晖渊摇头:“书,看。”
他指着不远处亭子里的一本书——那是林璟偶尔会来读的《世祖实录》,里面记载了林晖渊的生平事迹。
林璟抱起他走到亭中,拿起那本书:“你看得懂?”
“图。”林晖渊翻开书,指着里面的插图——有一幅是他当年在梅树下批阅奏折的画像,“皇祖父。”
林璟的手微微颤抖:“昭儿……你才一岁多,怎么……”
“聪明。”林晖渊理直气壮地说。
林璟愣了好久,忽然大笑起来,将他高高举起:“好!好!朕的昭儿是神童!将来定能成为像皇祖父一样的明君!”
林晖渊心中苦笑。像皇祖父?我就是你皇祖父本人啊。
但他不能说出来。至少现在不能。
“父皇,”他指着书上的另一幅插图——那是新政推行时的场景,图中他正在接见寒门学子,“这个。”
林璟看了一眼,笑容淡了些:“这是公学。皇祖父设立的,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
“好。”林晖渊说。
“好?”林璟挑眉,“你也觉得好?”
“嗯。”林晖渊点头,“读书,好。”
林璟沉默片刻,轻声道:“是啊,
——
又过了半年,林昭两岁了。
他现在已经能说完整的句子,认得上百个字,偶尔还能背几句诗。宫里人都说,大皇子是天纵奇才,将来必成大器。
林璟更是把他宠上了天,走到哪儿都带着,连上朝都要让他在偏殿等着——当然,是在他不闹腾的时候。
这天,林璟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林昭就在旁边玩。他故意把玩具撒得到处都是,然后爬到书案下面去捡。
“昭儿,出来,别捣乱。”林璟无奈道。
“找球。”林昭在书案下摸索,实际上是在看奏折。
那些奏折散落在地上,他匆匆扫了几眼,心中一沉。
果然,很多都是反对新政的。有弹劾某地公学“教授邪说”的,有指责寒门官员“不懂礼数”的,还有要求恢复旧科举制的。
“找到了!”林昭拿着一个小皮球爬出来,装作若无其事。
林璟把他抱起来,拍去他身上的灰:“看你,弄得一身脏。张嬷嬷该说朕了。”
“父皇,”林昭忽然问,“什么是公学?”
林璟一愣:“你怎么知道公学?”
“听,太监说。”林昭随口编了个理由。
“公学就是……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的地方。”林璟解释。
“好。”林昭说,“昭儿也想读书。”
“你还小呢,等三岁了,父皇给你请最好的老师。”
“现在就想。”林昭坚持,“父皇教。”
林璟笑了:“好,父皇教。来,父皇教你认字。”
他铺开纸笔,写下“公学”两个字。
“这是‘公’,公共的公。这是‘学’,学习的学。”林璟耐心解释,“公学,就是大家都能来学习的地方。”
“大家都能来?”林昭问,“穷人家的孩子也能?”
“嗯。”林璟点头,“皇祖父说,人不分贵贱,都有受教育的权利。”
“那为什么,有人不想让穷孩子读书?”林昭天真地问。
林璟的笑容僵住了:“你……听谁说的?”
“听,太监说。”林昭再次甩锅给不存在的太监,“他们说,公学不好,要关掉。”
林璟沉默良久,轻声道:“因为他们觉得,读书是贵族的特权。如果穷人也读书,就会抢了他们的地位。”
“不对。”林昭摇头,“皇祖父说,不对。”
林璟看着他,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是啊,皇祖父说不对。可皇祖父不在了,现在朕说了算。但朕……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晖渊心中一动。这是林璟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迷茫。
“父皇,”他抓住林璟的手,“皇祖父在,看着。”
林璟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皇祖父在天上,看着。”林昭认真地说,“父皇做的事,皇祖父都看着。如果做对了,皇祖父高兴;如果做错了,皇祖父难过。”
这话从一个两岁孩子口中说出来,有种诡异的说服力。
林璟愣了很久,忽然紧紧抱住他:“昭儿……你说得对。皇祖父在天上看着呢,朕不能让他失望。”
从那天起,林璟对新政的态度明显强硬起来。那些要求废止公学的奏折,他一律驳回;那些弹劾寒门官员的,他要求拿出真凭实据。
朝中保守势力大为不满,但也不敢公然对抗皇帝。
林晖渊稍稍放心,但知道这还不够。
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知道朝中具体情况,需要知道哪些人是真心支持新政,哪些人是阳奉阴违。
而这一切,都需要他快点长大。
—
三岁那年,林昭生了一场病。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风寒,发烧咳嗽。太医来看过,开了药,说静养几日就好。
但林昭借机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姬太医。”
“姬太医?”林璟皱眉,“哪个姬太医?”
“姬峰宏。”林昭说——他记得姬峰宏后来应该升到了太医署首席。
林璟想了想,问旁边的太监:“太医署有姓姬的太医吗?”
“回陛下,有。姬峰宏,太医署副院正,专攻外科,医术高明。只是……年纪不大,今年才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就当副院正?”林璟有些惊讶,“叫他来。”
半个时辰后,姬峰宏来了。
林晖渊躺在床上,看着走进来的人,心中感慨万千。
十七年过去了,姬峰宏成熟了很多。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依旧清澈。他穿着太医官服,举止沉稳,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那个纨绔子弟的影子。
“臣姬峰宏,参见陛下,参见大皇子殿下。”
“免礼。”林璟道,“大皇子指名要你看病,你仔细瞧瞧。”
“是。”
姬峰宏上前,为林昭诊脉。他的手法很熟练,手指搭在林昭腕上,神情专注。
林昭看着他,忽然开口:“姬太医,北境,冷吗?”
姬峰宏一愣:“殿下何出此言?”
“听,父皇说,你去过北境,救人。”林昭说——这倒是真的,林璟跟他讲过姬峰宏在北境救治伤员的事。
姬峰宏笑了笑:“是,臣年轻时常去北境。那里确实冷,但将士们的心是热的。”
“你救过,北狄人吗?”林昭又问。
这个问题让姬峰宏沉默了。他看了林璟一眼,见皇帝没有阻止的意思,才道:“救过。医者眼中,只有病人,没有敌我。”
“皇祖父说,好。”林昭说。
姬峰宏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林昭。
那一瞬间,林晖渊在姬峰宏眼中看到了震惊、疑惑,还有……某种熟悉的东西。
“殿下……认识世祖皇帝?”姬峰宏声音有些发颤。
“不认识。”林昭摇头,“但父皇说,皇祖父是好人。姬太医也是好人。”
姬峰宏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臣……不敢当。世祖皇帝才是真正的好人。没有他,就没有臣的今天。”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林晖渊能感觉到,姬峰宏对他的感激是真实的。
“姬太医,”林璟忽然开口,“大皇子的病,如何?”
“殿下只是普通风寒,臣开个方子,服用三日即可痊愈。”姬峰宏道,“只是……殿下似乎心事重重,郁结于心,这对康复不利。”
林璟皱眉:“一个三岁孩子,能有什么心事?”
“殿下天资聪颖,异于常人,所思所虑自然也多些。”姬峰宏斟酌着说,“臣建议,让殿下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嗯,朕知道了。”林璟点头,“你下去开方子吧。”
姬峰宏退下前,又看了林昭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像是在确认什么。
林昭知道,他引起了姬峰宏的注意。
这很好。
—
病好后,林昭开始频繁“偶遇”姬峰宏。
有时是在御花园,有时是在太医署附近。他总是找各种理由跟姬峰宏说话,问些关于医术、关于北境、关于……世祖皇帝的问题。
姬峰宏起初很谨慎,回答得很官方。但时间长了,大概是觉得一个三岁孩子没什么心机,渐渐放松了警惕。
这天,林昭又在御花园“偶遇”了正在采药的姬峰宏。
“姬太医,采药?”林昭跑过去。
“殿下。”姬峰宏行礼,“臣在采些薄荷,夏天快到了,备着解暑。”
“教我。”林昭说,“昭儿想学医。”
姬峰宏笑了:“殿下将来是要治理天下的,学医做什么?”
“治病,救人。”林昭认真地说,“像姬太医一样,像皇祖父一样。”
姬峰宏笑容淡去:“世祖皇帝……也说过类似的话。”
“皇祖父说,什么?”
“他说,治国如治病,要找准症结,对症下药。”姬峰宏回忆道,“他说,这个国家病了,病在贪腐,病在不公。他要做的,就是治好这个病。”
林晖渊心中一暖。姬峰宏还记得。
“那,治好了吗?”林昭问。
姬峰宏沉默良久,轻声道:“治了一些,但……还没全好。世祖皇帝走得太早了,很多事还没做完。”
“父皇在做。”林昭说。
“是,陛下在做。”姬峰宏点头,“但陛下……太年轻了,压力太大了。朝中那些老臣,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话已经有些逾越了,但姬峰宏似乎没意识到——或者,他觉得跟一个三岁孩子说这些没关系。
林昭心中一动。这是个机会。
“姬太医,”他压低声音——虽然三岁孩子压低声音也没什么威慑力,“帮父皇。”
姬峰宏一愣:“殿下说什么?”
“帮父皇。”林昭重复,“父皇一个人,难。姬太医帮父皇,推行新政。”
姬峰宏看着林昭,眼中闪过惊疑:“殿下……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林昭摇头,“昭儿自己想的。姬太医是好人,帮父皇,好不好?”
姬峰宏沉默了。他蹲下身,平视林昭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
“殿下,”他忽然说,“您真的只有三岁吗?”
这个问题很危险。但林昭没有回避。
“昭儿三岁。”他说,“但皇祖父说,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昭儿,想做大事。”
姬峰宏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臣……明白了。殿下放心,臣会尽力的。”
他没有说尽力什么,但林晖渊知道,他懂了。
从那天起,姬峰宏开始频繁出现在林璟面前——不是以太医的身份,而是以“世祖皇帝旧臣”的身份。
他会“偶然”提起当年世祖皇帝推行新政时的种种艰辛,会“无意”说起那些反对派是如何被一一解决的,会“顺口”提到哪些老臣当年其实是支持新政的,只是后来变了立场。
这些话,看似闲聊,实则句句都在点拨林璟。
林璟起初没在意,但听得多了,渐渐品出味道来。
“姬太医,”有一天,林璟终于忍不住问,“你对朝政,似乎很了解?”
姬峰宏躬身道:“臣不敢。只是当年随世祖皇帝日久,耳濡目染,知道一些皮毛。”
“那依你看,如今新政受阻,朕该如何?”
姬峰宏沉默片刻,道:“世祖皇帝当年说过,改革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遇阻力,不可硬抗,但也不能退缩。要分而化之,拉一批,打一批,中立一批。”
“拉一批?打一批?中立一批?”林璟若有所思。
“是。支持新政的,拉拢;反对最激烈的,打压;摇摆不定的,争取。”姬峰宏道,“世祖皇帝当年就是这么做的。他拉拢了寒门士子和部分开明贵族,打压了以姬家为首的保守派,争取了像晋王、鲁王这样的宗室力量。”
林璟眼睛亮了:“朕明白了!多谢姬太医指点!”
“臣不敢。”姬峰宏退下前,看了旁边的林昭一眼。
林昭对他眨了眨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
四岁那年,林昭开始正式读书。
林璟给他请了三位老师:一位教经史,一位教诗词,一位教……格物。
教格物的老师姓陈,是陈司正的孙子。陈司正三年前去世了,临终前把格物院托付给了孙子。
“殿下,今天我们要学的是‘力’。”陈老师拿出一块磁铁和几根铁钉,“看,磁铁可以吸起铁钉,这就是磁力。”
林昭看着那块磁铁,心中感慨。当年他让陈司正研究基础科学,没想到她的孙子真的继承了这份事业。
“陈老师,”林昭问,“格物院,现在如何?”
陈老师苦笑:“不太好。经费不足,人手不够,很多研究都停了。”
“为什么?”
“朝中有人说,格物是奇技淫巧,无用之物。”陈老师叹道,“他们不懂,这些学问将来能改变世界。”
“皇祖父懂。”林昭说。
陈老师一愣:“殿下知道世祖皇帝?”
“知道。”林昭点头,“父皇说,皇祖父设立了格物院,让陈司正研究这些。”
“是啊……”陈老师眼中泛起泪光,“祖母常说,世祖皇帝是她见过最有远见的人。他说,科学是第一生产力,将来大彦的强盛,就靠这些学问。”
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这是林晖渊当年说过的话,没想到陈司正还记得。
“那,陈老师继续研究。”林昭说,“昭儿帮陈老师,要钱,要人。”
陈老师笑了:“殿下有心了。但殿下还小,这些事……”
“昭儿会长大。”林昭认真地说,“等昭儿长大了,一定让格物院,变成大彦最好的地方。”
陈老师看着这个四岁的孩子,忽然觉得,也许……真的有希望。
从那天起,林昭经常往格物院跑。林璟起初不同意,觉得那里危险——又是火又是药的。但拗不过林昭坚持,只好派了人跟着保护。
在格物院,林昭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东西:改良的纺纱机、新式水车、甚至还有一台蒸汽机的雏形——虽然还很粗糙,但已经有了基本的原理。
“这是祖母留下的设计图。”陈老师指着一堆图纸,“她说,这叫蒸汽机,将来可以用来驱动车船,不用人力和畜力。但研究了一半,她就……”
他叹了口气。
林昭看着那些图纸,心中激动。这是李云舟《新世蓝图》里的内容,陈司正真的在尝试实现!
“继续研究。”他说,“需要什么,跟昭儿说。”
“殿下,这需要很多钱……”
“钱的问题,昭儿想办法。”
林昭所谓的“想办法”,其实就是找林璟撒娇。
“父皇,格物院好玩。”他拉着林璟的手,“陈老师教昭儿好多东西。可是,格物院好穷,连买材料的钱都没有。”
林璟皱眉:“格物院……确实多年没拨经费了。但朝中那些大臣……”
“父皇是皇帝,父皇说了算。”林昭理直气壮。
林璟被他逗笑了:“好好好,朕说了算。朕这就下旨,给格物院拨一笔经费。”
“不够。”林昭摇头,“要很多很多。”
“很多是多少?”
林昭伸出两只手:“十万两。”
林璟吓了一跳:“十万两?昭儿,你知道十万两能养多少军队吗?”
“知道。”林昭点头,“但格物院的研究,将来能让大彦更强。皇祖父说,投资未来,最值得。”
又是“皇祖父说”。林璟发现自己无法反驳这个理由。
“好……朕想想办法。”他最终妥协了。
圣旨下达时,朝中一片哗然。十万两银子,给一个“无用”的格物院?皇帝是不是疯了?
但林璟这次很坚决——大概是姬峰宏那些话起了作用,也大概是林昭的“皇祖父说”太有说服力。
格物院拿到了经费,研究重新启动。
林昭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让新政继续推进,让格物院发展壮大,让这个国家真正强大起来。
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
五岁那年,林昭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恢复记忆”。
当然,不是全部记忆,而是……一部分属于“林晖渊”的记忆。
这天,林璟在御书房考他功课。
“昭儿,背一遍《大学》第一章。”
林昭流利地背完,然后忽然说:“父皇,昭儿做了个梦。”
“什么梦?”
“梦见,皇祖父。”林昭说,“皇祖父跟昭儿说话。”
林璟一愣:“皇祖父……说什么?”
“他说,新政不能停。他说,格物院很重要。他说……他说了很多。”林昭装作努力回忆的样子,“昭儿醒来,就都记得了。”
林璟震惊地看着他:“你……记得世祖皇帝的话?”
“嗯。”林昭点头,“皇祖父还说,朝中有些人,表面顺从,暗中捣乱。他说,要小心吏部尚书周勉,他虽然曾是忠臣,但这些年变了。”
这话半真半假。周勉当年确实是个正直的御史,但人都是会变的。林昭这些日子观察,发现周勉已经成了保守派的领袖之一。
林璟脸色变了:“周尚书……皇祖父真这么说?”
“嗯。”林昭继续编,“皇祖父还说,户部尚书李岩是可信的,可以重用。还有兵部侍郎王猛,虽然粗鲁,但忠心。”
这些都是真的——李岩是寒门出身,真心支持新政;王猛是赵匡胤旧部,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为人正直。
林璟沉默了。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久久不语。
“父皇?”林昭试探着叫了一声。
林璟转过身,眼中含着泪:“昭儿……你知道吗?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跟当年皇祖父临终前跟朕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林昭心中一震。他没想到林璟还记得。
“皇祖父跟朕说,周勉可用但需警惕,李岩可重用,王猛虽粗但忠。”林璟声音哽咽,“这些话,朕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你……你怎么会知道?”
林昭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他走到林璟面前,仰起脸,认真地说:“父皇,昭儿不知道。但昭儿觉得,也许是皇祖父在天有灵,通过昭儿,告诉父皇该怎么做。”
这话说得玄乎,但配上他五岁孩童的身份,反而有种诡异的说服力。
林璟蹲下身,紧紧抱住他:“昭儿……朕的昭儿……你是不是……是不是皇祖父转世?”
这个问题,林昭不能直接回答。
但他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说:“父皇,昭儿就是昭儿。但昭儿想帮父皇,想完成皇祖父没做完的事。”
林璟抱了他很久,才松开手,擦去眼泪:“好……好。朕明白了。从今天起,你跟在朕身边,朕教你治国理政。等朕老了,这江山……就交给你。”
林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接下来的路还很长,但他有时间,有耐心,有决心。
这一次,他要亲眼看着这个国家,走向他理想中的未来。
窗外,阳光明媚。
新的时代,正在一个五岁孩子的推动下,悄然加速。
而那个曾经的皇帝,现在的皇子,站在御书房中,望着墙上世祖皇帝的画像,微微一笑。
画像中的自己,也在微笑。
仿佛在说:做得不错,继续前进。
林昭点头。
他会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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