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袁子让没有练功,而是在二楼,就着风雨声,仔细临摹一张极其复杂的星图阵法草图,这草图来自一份前朝禁术残篇,描述了一种理论上可以“短暂隔绝小范围天漏侵蚀”的阵法,但需要大量珍贵材料和一个“星力亲和之体”作为阵眼核心,代价高昂且危险。
突然,他耳朵微微一动。
风雨声中,夹杂着一丝极其轻微的、湿漉漉的摩擦声,从三楼窗口方向传来。
不是风吹动窗棂。那声音,更像是什么东西,带着水汽,悄无声息地搭上了窗台,然后,极其缓慢地,向内挤压。
来了。第二次。
袁子让瞬间放下笔,吹灭油灯。他没有像上次一样慌张躲藏,而是深吸一口气,强迫心跳平稳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他轻轻起身,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一个月来的苦练和生死间的领悟,让他的动作多了几分猫般的轻灵与精准。他迅速移动到预定的位置——书案斜后方,那里正好处于铜环仪器预警范围的边缘,也是他提前布置好的、那几个刻有偏折符文的金属片形成的、极微弱干扰区域的核心。
他的手,按在了腰间——那里用布条捆着那根黑色短棒,以及一小块他偷偷从青铜镂空球内壁刮下来、用蜡封住的、米粒大小的暗蓝色结晶(他称之为“雷屑”)。
三楼窗口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比上次刺客更加瘦小、仿佛没有骨头的黑影,如同泥鳅般滑了进来,落地无声。雨水顺着他紧贴身体的黑色水靠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滩深色。
黑影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视,比上次的刺客更加警惕,显然知道这里并非毫无防备。他的目光掠过书案,掠过书架,最终,同样锁定了袁子让大致所在的区域。但他没有立刻扑上,而是手腕一翻,掌心多了一柄细长、泛着蓝汪汪光泽的吹针。
要用毒针远程解决?更谨慎,也更毒辣。
袁子让屏住呼吸,将身体蜷缩在阴影里,右手食指轻轻搭在黑色短棒末端的一个凹陷处——这是他这些天研究出的、无需剧烈激发全部异力、只需一丝引动便能触发短棒最基本“震慑”符文的方法,代价是效果和范围都大大减弱,但更隐蔽,消耗也更小。
黑影举起吹针,对准阴影,腮帮微微鼓起——
就是现在!
袁子让眼中厉色一闪,按在短棒上的手指,将丹田深处那丝阴冷异力,精准地抽出一缕,猛地注入!
短棒末端,一点微不可察的暗金芒刺一闪而逝!
几乎同时,袁子让左手闪电般弹出,指间那粒“雷屑”被他用巧劲,弹向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拐角处——那里,他提前放置了一块小小的、表面粗糙的燧石。
“啪!”
微弱的撞击声被风雨声掩盖。
但预想中的电光并未爆发。“雷屑”太小,撞击力度不够,只是在那燧石上擦出一星几乎看不见的火花。
然而,就是这微弱的火花和那瞬间闪过的暗金芒刺,似乎触发了某种连锁反应!
二楼那架铜环仪器,忽然发出低沉的一声“嗡”鸣,并非主动激发时的剧烈,更像是被外界的微弱同频波动“唤醒”了一下,圆环上的刻度极其短暂地亮起一丝微光,环心银针轻轻一颤。
就是这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动!
已经准备吹出毒针的黑影,动作猛然一僵!不是被力场迟滞,而是一种更隐晦的影响——他仿佛瞬间失去了对袁子让藏身阴影处的精准锁定,像是瞄准镜突然蒙上了一层水雾,吹针的方向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本能的迟疑和偏移!
而袁子让,在弹出“雷屑”、激发短棒的瞬间,身体已经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从阴影中暴起!不是后退,不是躲闪,而是向前!朝着那因瞬间迟疑而露出破绽的黑影,疾冲而去!
他没有武器,只有一双这一个月来被怪异星力反复淬炼、被痛苦打磨得异常稳定的手,和一双在黑暗中越发清晰的眼睛。
黑影反应极快,失锁的刹那便知不妙,立刻放弃吹针,反手抽出腰间一把轻薄如纸的软剑,手腕一抖,剑光如毒蛇吐信,点向袁子让的咽喉!快!准!狠!
但袁子让前冲的轨迹,在最后一刻,极其诡异地、违反常理地扭曲了一下!仿佛他周身的空气阻力突然变得不均匀。这是他在尝试引导那阴冷异力流经某些特定陌生路径时,偶然发现的、对肌肉爆发和身体控制的微弱加成效果,极不稳定,且对肢体负担很大,但在此刻,这毫厘之差,救了他的命!
软剑擦着他的颈侧掠过,带起一缕断发和一丝火辣辣的疼痛。
而袁子让的右手,已经如同铁箍般,扣住了黑影持剑的手腕!触手冰凉滑腻,如同毒蛇的皮。与此同时,他的左膝,带着全身冲刺的重量和这些日子苦练积累的全部爆发力,狠狠顶向黑影的胸腹之间!
“砰!”
一声闷响。黑影闷哼一声,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怒。他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本该手无缚鸡之力的观测生,竟然有如此刁钻的近身缠斗能力和不俗的力量!软剑受制,胸腹遭重击,气息一滞。
袁子让得势不饶人,扣住对方手腕的右手死命下压,左手成肘,狠狠撞向黑影的肋下!同时,提膝再顶!
没有章法,全是街头斗殴般的狠辣与本能,却又因为身体被怪异淬炼过,速度、力量、抗击打能力都远超寻常人想象,更带着一股豁出命去的凶悍!
黑影终究是专业刺客,虽失先机,临危不乱。他脚下步伐诡秘一错,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一扭,竟从袁子让的钳制中滑脱大半,同时空着的左手五指成爪,指甲瞬间泛起幽绿光泽,疾抓袁子让面门!腥风扑面!
袁子让猛地偏头,那毒爪擦着他的耳廓划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麻痒。他心头一凛,知道绝对不能沾上。借着偏头的势头,他合身撞入黑影怀中,放弃所有招式,只是用头、用肩、用全身每一个部位,疯狂地冲撞、挤压、缠斗!将黑影死死抵在身后的墙壁上!
“咚!咚!咚!”
肉体撞击墙壁的闷响在风雨声中回荡。黑影的软剑无法施展,毒爪也被近身缠抱限制,一时竟被袁子让这完全不合套路、只凭一股凶悍蛮劲的打法暂时压制。
但黑影很快冷静下来,内力一吐,震得袁子让双臂发麻。他眼中凶光一闪,似乎准备动用某种两败俱伤的秘法。
就在这僵持的刹那——
“嗤!”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银针刺破皮革的声音。
黑影浑身剧烈一颤,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如牛毛、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短针,针尾还在微微颤动。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黑血。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身体软软地沿着墙壁滑倒,彻底没了声息。
袁子让脱力般后退两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汗水混合着雨水(刚才缠斗时撞开了窗户,风雨卷入)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看向黑影心口那根银针,又猛地抬头,看向三楼楼梯口的方向。
那里,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个穿着普通宦官服饰、面容平凡无奇的中年人。他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如同笔筒般的黑色圆筒,筒口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气。
中年人看向袁子让,目光在他颈侧的血痕、耳廓的麻痒红肿、以及微微颤抖却依旧紧握的拳头上扫过,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古井无波。
“陛下口谕,”中年宦官的声音低沉沙哑,与他的面容一样不起眼,“‘影卫’第七组,暗桩‘癸亥’,奉命潜伏观星阁左近。今后,阁下安危,由‘癸亥’暗中看顾。寻常鼠辈,不会再惊扰阁下清修。”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地上刺客的尸体,又道:“此人乃‘百蜕门’余孽,精于水行刺杀与用毒。阁下能与之缠斗至此,甚好。”
说完,他走上前,手法利落地开始处理尸体,同时对袁子让微微颔首:“惊扰了。阁下可自便。”
袁子让看着这个自称“癸亥”的影卫暗桩,心中波澜起伏。女帝果然留有后手!这观星阁,不仅是囚笼和研究室,还是一个……钓出暗中敌人的饵?而自己,既是鱼饵,也可能被当成了淬炼的刀石?
他慢慢站直身体,抹去颈侧渗出的血珠,感受着耳廓那逐渐蔓延的麻痒和眩晕感,那是毒?他立刻从怀中取出女帝赐予的赤红药丸,毫不犹豫咬破蜡封,吞了下去。
一股灼热如火线般的药力瞬间在喉咙炸开,随即化为狂暴的热流冲向四肢百骸,尤其是耳廓处的麻痒,被这热流一冲,顿时如冰雪消融,眩晕感也迅速退去。但随之而来的,是全身经脉如同被火燎过的灼痛和更深的疲惫。
“癸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处理尸体的动作更快了些。
袁子让靠着墙,等待那阵药力的灼痛过去。他看着“癸亥”熟练地将尸体装入一个特制的皮袋,撒上化尸粉,又清理掉所有血迹和痕迹,最后连那吹针和软剑都妥善收起。
“多谢。”袁子让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
“癸亥”动作不停,只平淡道:“分内之事。阁下今后,仍需谨慎。‘百蜕门’出手,一次不成,或有后续。但既已惊动‘影卫’,他们也会掂量。”
他提起皮袋,走到窗边,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风雨夜色,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观星阁内,再次只剩下袁子让一人,和更浓的血腥味(虽被处理,但那瞬间的浓烈气息依旧残留),以及窗外无休止的风雨声。
他缓缓走回书案前,坐下。手还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都要冷。
女帝给了他“自保”的锦囊,给了正统的功法做遮掩,甚至派了影卫暗中看顾。但真正的搏杀,靠的还是他自己那点微末的、从痛苦和危险中挣扎出来的力量,和那股豁出一切的狠劲。
两次刺杀,一次比一次凶险。但也两次,他都活了下来,甚至……反杀了。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因用力过度而破裂的虎口,和指关节上细微的擦伤。然后,慢慢握紧。
这具身体,这个身份,这条绝路……他好像,开始有点习惯了。
甚至,开始有点……期待下一次了。
不是期待刺杀,而是期待,下一次绝境中,自己能爆发出怎样的力量,能从那怪异石板、从这满阁“奇器”、从自己这“异常”的灵魂与身体中,榨取出怎样的可能。
他重新铺开纸,拿起笔。风雨敲窗,如同战鼓。
该写第七份记录了。或许,这次可以稍微提一句,关于“星力淬体”过程中,对周围能量扰动敏感性提升的……一点点体会。
至于耳朵上那点残留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麻痹感,他提笔,在记录末尾,极其谨慎地添了一行小字:
“另,近日修习吐纳,偶感外邪(或为风雨湿寒?)侵扰耳窍,服陛下所赐丹药后已无碍。唯觉耳力似较前微敏,于风雨声中辨物,略有增益。不知是否与‘观星’所需之‘静心凝神’有关?”
真假参半,留有后路。这才是,在这座吃人的长安城里,活下去,并试图抓住一点主动权的……正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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