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C文学
一个有营养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2章

秦历三十七年冬,咸阳的雪下得格外早。

青禾站在石室外的庭院里,看着最后一批战国竹简被投入熊熊燃烧的铜鼎。火焰舔舐着竹片,发出噼啪的脆响,青烟扶摇直上,混入铅灰色的天空。简上的墨迹在高温中扭曲、变淡、最终化为灰烬,像无数个消散的魂灵。

这是秦始皇帝驾崩后的第三个月。新帝胡亥即位,赵高专权,清算仍在继续。焚书的命令被加倍执行——不仅要焚“非秦”之书,连秦宫旧档中涉及先帝求仙失败、方士虚妄的记录,也要一并抹去。

青禾奉命清理石室最后一批“禁籍”。她动作机械,一捆捆抱起竹简,投入火中。有些简上还残留着她昔年整理时留下的编号墨点,有些是她曾偷偷记忆过的残篇。

火焰灼热,她却觉得冷。

四年了。她在咸阳宫中潜伏了四年。从石室女史到方士衙署文书,再到如今被发配来做这焚书的差事——她像一片浮萍,随波逐流,小心隐藏,总算没被黑冰台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真正盯上。

但她知道,宫中不能再留了。胡亥暴虐,赵高阴毒,大秦这艘巨轮正驶向冰山。而她,必须在下沉前离开。

最后一捆竹简,是她私藏的战国人物札记——并非正式史书,只是她这些年凭记忆、见闻、以及从焚毁边缘抢救的残片,悄悄记录下的片段:白起晚年在邯郸秘库前的叹息,魏国老乐师城破时摔碎的古琴,楚地巫女关于“山鬼”的吟唱……

她曾想,这些碎片或许能在后世拼凑出战国最后的回声。

但现在,连回声也不该有了。

她将竹简投入火中。火焰骤然升高,映亮她平静的面容。

“青禾姐姐,还不走吗?”身后传来年轻宦者的催促。是新调来的小黄门,眼神闪烁,不知是谁的眼线。

“这就走。”青禾转身,不再看那堆灰烬。

她回到永巷住处,简单收拾行囊:几件粗布深衣,一些碎钱,几卷实用的医书农书抄本——这些是秦法允许的“正经书”。最重要的,是贴身藏着的玉环,以及那块刻着星象地宫图的薄木片。

夜色降临时,她换上一身宦者服饰——这是她用两匹细绢从一名老宦者处换来的,对方即将病逝,无亲无故。又用炭灰抹暗肤色,束紧胸脯,压低嗓音。

她像幽灵般穿过重重宫门。守门的卫卒瞥了一眼腰牌——那是她早已准备好的、一名已故低阶宦者的遗物——挥手放行。

走出最后一道宫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咸阳宫在夜色中巍峨如巨兽,灯火明灭,仿佛垂死者的呼吸。

没有留恋。

她转身没入黑暗。

离开咸阳后,青禾一路向东。不敢走官道,专拣山林小径。时值乱世,陈胜吴广已揭竿而起,天下动荡,流民四起。她混在逃难的人群中,辗转于函谷关外,在战火的缝隙中求生。

秦二世元年,她抵达洛阳。此时洛阳已非昔日周室东都的繁华,更不是秦治下的肃穆,而是一座在起义军、秦军、六国旧贵间反复易手的残破城池。她在城西废墟中找了个地窖容身,重操旧业,以行医换口粮。

她见证了巨鹿之战的消息传来,项羽破釜沉舟的传奇在流民间口耳相传;见证了刘邦入关中,约法三章的告示贴在残垣上;也见证了咸阳大火,那座她生活了四年的宫殿在烈焰中化为焦土。

秦亡了。

青禾站在洛阳城头,看着夕阳西下,心中一片空茫。

十五年前,她从长平尸山中爬出,见证了秦灭六国;如今,她又看着秦帝国在自己眼前崩塌。而她,容颜未改,只是眼神更深,更静。

乱世持续了四年。楚汉相争,烽火连天。青禾辗转于中原各地,时而扮作游方医者,时而扮作逃难农妇。她救过项羽军的伤兵,也治过刘邦军的疫病,不涉立场,只尽医者本分。

她学会了更彻底地隐藏。不再记录时事,不再与任何人深交,不再显露超越时代的学识。她就像一粒尘埃,随风飘荡,无声无息。

直到汉五年,刘邦定都长安,天下初定。

青禾也随流民潮,来到了这座新兴的都城。

长安城西,渭水岸边,有一片乱葬岗。坟冢累累,荒草萋萋,是埋藏无名尸骨的地方。青禾在此处找了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根须虬结。

深夜,她挖开树根旁的泥土,取出贴身珍藏的玉环。

月光下,玉环温润如初,那些古老符号仿佛在呼吸。它陪她走过战国末年,走过秦宫深闱,走过楚汉烽烟。如今,该暂时休息了。

她将玉环放入一个陶罐,又放入那块刻着星象地宫图的木片,以及一片她始终带在身边的、从邯郸地下祭坛捡到的碎玉——那是白起时代的最后纪念。

封好罐口,深深埋入土中。

没有立碑,没有标记。只有她记得这个位置。

站起身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晨风凛冽,吹动她破旧的深衣。

她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炊烟渐起,钟声隐约,一个新的时代正在黎明中苏醒。

第一个时代结束了。

像一场大梦。

梦中尸山血海,梦中宫阙巍峨,梦中烽火连天,梦中书简成灰。

而现在,梦醒了。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背起行囊,走向那座新城。

面容平静,步履沉稳。

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经历了乱世的、三十余岁的流浪女子。

没有人知道,她心中埋葬着一个时代。

更没有人知道,漫长的时光,才刚刚开始。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