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后元三年,长安城西市。
午后秋阳透过高耸的市楼,在黄土街道上投下斜长的光影。空气里混杂着牲口气味、熟食香气、以及远处渭水带来的湿意。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轮碾过碎石的嘎吱声、孩童追逐的嬉笑声,织成一片粗糙而生动的市井喧哗。
西市东南隅,临着一条污水渠,有家不起眼的小铺,匾额上书三个隶字:竹简居。
铺面狭长,纵深三丈,宽仅丈余。进门左右两排木架,架上堆满简牍,有的整齐捆扎,有的散放待理。靠窗设一长案,案上摆着笔墨刀凿、未削的竹片、鞣制过的牛羊皮。室内光线昏暗,唯有一扇高窗透进天光,照见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青禾——如今化名青书——正坐在案后,就着那束天光,埋头削简。
她左手执一段青竹,右手握削刀,刀锋斜斜切入竹节,手腕稳定地推动。竹屑簌簌落下,露出内里淡黄的竹肉。削至厚薄均匀,再用刮刀刮去表层青皮,最后以砺石打磨光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已重复了不知几千几万遍。
三年了。自汉文帝末年落脚长安,她在这竹简居做了三年抄书匠。
铺主姓陈,关中老儒,年轻时曾在郡学任教,后因言获罪,黥面流放,遇赦归乡后开了这间书铺,专营抄书、售书、修补旧简。他见青书识字、手稳、耐得住寂寞,便留她做工,管食宿,另给微薄工钱。
青书自称三十余岁,战国旧吏后裔,家族在秦末战乱中散亡,流落江湖,略通文墨。她面容清瘦,肤色微黄,眼角已有细纹,双手因常年削剪磨出厚茧,看起来与寻常市井妇人无异。唯有一双眼睛,偶尔在无人时抬起,望向虚空,那沉静深远的目光,不像这个年龄该有。
但她掩饰得很好。白日做工,沉默少言;夜晚宿于铺后小阁,读书习字,偶尔帮邻里看看小病,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懂些医术不稀奇,但绝不显露超越时代的见识。
竹简居生意清淡。时值“文景之治”,朝廷崇尚黄老,休养生息,民间虽渐富足,但读书人仍少,买得起简牍的更少。来客多是些寒门学子,为备考或研读,租借或抄录经书;偶有官署小吏,来修补破损的档案简册。
这日午后,铺内无客。陈铺主在后院晒书,青书独自削简。窗外市声喧嚷,她却沉浸于手中竹片的纹理与节奏里。
削刀划过竹面的沙沙声,让她想起咸阳石室中,那些被焚竹简最后的哀鸣。已过去近四十年了。秦亡,楚汉争,高祖立汉,吕后专权,文帝即位……朝代更迭如走马灯,而她容颜只老了十岁模样,如今维持在看似四十许岁的状态——这是她刻意控制的,每过十年便稍添风霜,以合常理。
竹屑在指尖堆积。她想起埋在老槐树下的玉环。入汉以来,她再未取出。那个秘密,连同战国与秦的记忆,都被她深深封存。如今她只是青书,一个普通的抄书匠,在长安西市讨生活。
“青书。”
陈铺主的声音从后院传来。青书放下削刀,起身。
陈铺主抱着一摞受潮的旧简进来,眉头紧锁:“前几日大雨,库房漏湿了些。这几卷《尚书》残篇,霉斑蔓延,得赶紧处理。”
青书接过,仔细检视。竹简边缘已生黑绿霉斑,墨迹洇染,编绳腐朽。她轻嗅气味——还好,未生蠹虫。
“可用乌头汁混合雄黄末,以软布蘸取轻拭霉处,再阴干。”她道,“只是墨迹恐难全保。”
“能救多少是多少吧。”陈铺主叹气,“这是从旧秦博士伏生后人处收来的,天下《尚书》传承,伏生一脉至关重要。若毁在我手,罪过大了。”
青书点头,去后院配药。她熟知各种典籍保存之法——在咸阳石室四年,并非虚度。
处理霉简需极耐心。她用软布蘸药液,一点一点擦拭,动作轻柔如抚婴儿。霉斑渐褪,但有些字迹终究模糊了。她看着那些消失的笔画,心中微叹。
文明的传承,如此脆弱。一场雨,一次战火,一次帝王的心血来潮,便可能让千年智慧断绝。
而她,这个见证过焚书的人,如今在做着修补的工作。
真是讽刺。
忙至申时,霉简处理完毕,摊在竹帘上阴干。陈铺主煮了藜羹,两人对坐而食。
“今日听闻一事。”陈铺主忽然道,“太史令司马谈病重,其子司马迁已从蜀中赶回长安。”
司马迁。青书心中微动。这个名字她听过,司马谈之子,年少游历天下,博闻强记,入仕为郎中。史官世家。
“司马谈……是掌管史册、天文的那位?”
“正是。”陈铺主压低声音,“听闻司马谈临终有憾,谓身为史官,未能著史以继《春秋》。其子司马迁在病榻前立誓,必完成父志。”
青书默然。著史。又是历史。
她想起自己焚烧的那些战国札记。若那些碎片能留存,或许能为后人提供不一样的视角。但终究化了灰。
“著史是好事。”她轻声道。
“好事?”陈铺主苦笑,“当今天子虽宽仁,但史笔如刀,触及忌讳,便是灾祸。秦时焚书,殷鉴不远。司马迁年轻气盛,未必懂得其中凶险。”
青书不再言语。她当然懂。她亲眼见过。
饭后,陈铺主去访友。青书收拾碗盏,清扫铺面。秋日天短,酉时未至,天色已昏黄。她点了油灯,继续削简。
灯焰摇曳,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铺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沉重而缓慢。
青书抬头,见一人掀帘而入。
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身着深青色麻布深衣,已洗得发白。身形高大,却微微佝偻,面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阴影。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像两口深井,藏着剧烈的痛苦与某种近乎偏执的亮光。
他手中提着一小坛酒,酒气隐隐。
“可……可是竹简居?”男子开口,声音沙哑。
“正是。”青书起身,“客官需要什么?”
男子环视铺内,目光扫过架上的简牍,最后落在青书案上未完成的竹片上。
“我想……抄些东西。”他顿了顿,“自己抄。可否借此处一隅?我付钱。”
青书看向他空空的手:“客官未带简牍笔墨?”
“路上丢了。”男子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只剩这坛酒。”
青书默然片刻,侧身:“若不嫌简陋,请自便。案上有空白简,笔墨可用。”
“多谢。”男子颔首,走到长案另一端坐下。他动作有些滞涩,似是身上带伤。
青书重新坐下,继续削简,余光却留意着这位不速之客。
男子打开酒坛,仰头灌了一口,呛得咳嗽。然后他铺开一片空白竹简,执笔蘸墨,却久久未落笔。灯下,他盯着简面,眼神空茫,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
许久,他终于写下第一行字。
青书看不清内容,但能看见他下笔极重,几乎要刻进竹里。写几个字,便停笔喝酒,再写,再喝。字迹逐渐潦草,笔锋却透出一股狠劲,仿佛不是写字,而是在与什么搏斗。
铺内安静,只有削竹声、书写声、偶尔的饮酒声。
油灯灯芯结了花,青书用竹签轻轻拨亮。光影晃动,映出男子额角的冷汗。
他突然停笔,抬头看向青书。
“你……在此铺做工多久了?”
“三年。”
“可见过……前朝旧简?秦时,或更早的。”
青书手中削刀微顿:“铺中有些旧简,多是残篇。客官想找什么?”
“找……”男子又灌了口酒,眼神涣散,“找些真东西。史册记载之外的,口耳相传的,或许已经消失的……真东西。”
青书沉默。她当然见过,甚至记得很多。但她不能说。
“客官为何寻这些?”
男子盯着灯焰,良久,低声道:“我要写一部史。不只为帝王将相,也要记下那些被遗忘的人,被掩埋的事。但……资料匮乏,许多事,已无人知晓。”
青书看着他眼中的执拗与痛苦,忽然想起咸阳石室那些焚毁的竹简。那些“被遗忘的人,被掩埋的事”,曾存在于那些简上。
“客官是……司马迁大人吧?”她轻声问。
男子——司马迁——猛然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你认得我?”
“听闻司马太史令病重,大人自蜀中归。且大人气质不凡,应是史官。”
司马迁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容苦涩:“是,我是司马迁。一个……即将失去父亲的儿子,一个……不知能否完成誓言的史官。”
他举起酒坛,又饮一口,呛得眼眶发红。
青书放下削刀,起身去后院,倒了碗温水,放在他案边。
“酒伤身,大人。”
司马迁看看那碗水,又看看青书,忽然问:“你信命吗?”
青书一怔。
“我父亲信。”司马迁自顾自说,“他说史官之责,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可天人之际何在?古今之变,又是什么?秦灭六国,是天命?楚汉相争,是人事?高祖立汉,是必然还是偶然?”
他语速越来越快,像压抑已久的洪水找到了缺口。
“我游历天下,访古迹,问遗老,想找寻答案。可找到的,多是碎片,是矛盾,是谎言。那些真正的历史,或许早已消失在焚书的火里,消失在战乱的刀兵中,消失在……时间的尘埃里。”
他抓起笔,在简上狠狠划下一道:“而我,却要写史。用这些碎片,这些矛盾,这些谎言,去拼凑一个‘真实’?”
青书静静听着。油灯将她身影投在墙上,微微晃动。
她想起自己漫长的生命里,见过多少“碎片”与“矛盾”:白起在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卒,却在邯郸秘库前叹息;秦始皇焚书求仙,却死在巡游途中;项羽火烧咸阳,高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最终自刎乌江……
哪一个才是真实?或许都是。
“大人。”她缓缓开口,“青书愚见,历史或许本就不是完整的画卷。它本就是碎片,是不同人眼中的倒影,是幸存者书写的记忆。史官能做的,不是还原一个绝对的真实——那或许不存在——而是尽可能收集碎片,呈现不同的倒影,记录多样的记忆。至于后人如何拼凑,如何理解,那是后人的事了。”
司马迁怔怔看着她,眼中亮光闪烁。
“收集碎片……呈现倒影……”他喃喃重复,“你说得对。父亲也说过:史家之笔,当如明镜,不避美丑,不隐善恶。镜中影像或许扭曲,但镜子本身,须保持洁净。”
他忽然站起身,深深一揖:“多谢。”
青书侧身避礼:“青书妄言,大人莫怪。”
“不,你说到了要害。”司马迁坐回案前,眼神清明了许多,“我这些日子,困于资料匮乏,困于如何下笔,困于……恐惧。怕写不好,怕触忌讳,怕辜负父亲之志。但方才一想,既为史官,便当如镜。镜子的责任是映照,不是创造真实。我能做的,只是尽力寻找碎片,擦亮镜面。”
他放下酒坛,拿起那碗温水,一饮而尽。然后重新执笔,俯身书写。
这一次,笔锋沉稳了许多。
青书不再打扰,继续削简。铺内重归安静,只有书写声与削竹声交错。
油灯静静燃烧。
两个孤独者,在长安西市这间简陋书铺里,共享一片昏黄的光。
一个在书写历史,一个在埋葬记忆。
而历史与记忆,本就是时间的双生子。
夜深时,司马迁终于停笔。他整理了所写简牍,起身,掏出一小串铜钱放在案上。
“叨扰了。”
“大人慢走。”
司马迁走到门边,忽然回头:“还未请教姓名?”
“青书。”
“青书……”司马迁重复一遍,“我会再来。或许……有些碎片,需向你请教。”
“不敢。大人随时可来。”
司马迁点点头,掀帘而出,没入长安的夜色。
青书收拾案几,发现他留下的铜钱下,压着一小片竹简,上有一行字:
“镜虽明,不照己身。史官之憾,或在于此。”
她拿起竹简,对着灯光看了片刻,轻轻放入怀中。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二更了。
她吹熄油灯,铺内陷入黑暗。
只有高窗透进的月光,冷冷照着那些沉默的简牍。
仿佛在等待,被书写,被阅读,被记忆,或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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