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空气里永远混杂着铁锈、霉味和排泄物的气息。
陆渊踩过泥泞的小路,靴子上溅满了污水,但他毫不在意。
这位曾让整个地下世界闻风丧胆的“龙首”,此刻心脏跳得像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
三年前不告而别时,儿子豪豪才十岁,还是个会缠着他讲睡前故事的小男孩。
陆渊记得那天早晨,豪豪抱着他的腿问:“爸爸,周末真的带我去游乐场吗?”
“一定。”陆渊揉了揉儿子的头发。
他食言了。
那天下午,一条紧急情报让他不得不立刻动身——一个跨国犯罪集团绑架了三十多名儿童,其中就包括他老战友的独生女。
陆渊的团队是唯一有能力潜入敌营救人的。他留了张纸条:“紧急任务,归期不定,照顾好孩子们。”
他以为最多三个月。
没想到,那场营救牵出了一张巨大的黑暗网络,他一路追查下去,从东南亚的雨林追到东欧的雪山,整整三年。
期间他遭遇十七次暗杀,受过四次致命伤,但都活了下来。他是无敌的龙首,从无败绩。
直到三个月前,他摧毁了那个组织的最后一个据点,才终于可以回家。但当他联系妻子许彤时,得到的消息让他如坠冰窟。
“豪豪失踪一年多了。”电话里许彤的声音死气沉沉,“你离开半年后,他就被绑架了。绑匪要五百万,我卖了房子和车,凑齐了钱,但他们没放人…后来就没了消息。警方找了半年,没线索。安安天天哭,我…我不知道怎么活了。”
陆渊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
他用三天三夜,动用了所有地下情报网,最后在一个人口贩子的嘴里撬出了线索:豪豪被转卖到了这座城市边缘的贫民窟黑工厂里。
此刻,他站在那间生锈的铁皮房外,听到里面传来鞭打声和一个孩子的闷哼。
“快点!今天的量完不成,晚饭就别想了!”粗哑的男声。
陆渊一脚踹开了铁门。
门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摇晃着。
六七个孩子正在堆积如山的电子元件中分拣,每个孩子脚上都拴着铁链。
最角落的那个瘦小身影让陆渊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尽管三年未见,尽管那孩子瘦得脱了形,但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豪豪。
豪豪的左脚踝上套着一个生锈的铁环,锁链另一端固定在墙上的铁桩上。
他正埋头拆解一块电路板,手指上满是伤口和血痂。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拿着皮鞭站在旁边。
“你谁啊?”那男人转过身,看到陆渊后警惕地握紧了鞭子。
陆渊没说话。他目光只锁定在豪豪身上。孩子似乎感觉到什么,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
豪豪的眼睛瞪大了一瞬,随即那点惊讶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陆渊从未见过的冰冷和麻木。
那不是十三岁孩子该有的眼神。
“爸爸来带你回家。”陆渊的声音嘶哑。
“谁允许你——”看守举起鞭子。
陆渊甚至没看他,只是抬手一抓一扭,鞭子就到了自己手中,随即反手一抽。
看守惨叫一声飞出三米远,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另外两个从里间冲出来的看守还没看清情况,就被陆渊踢飞了武器,颈后各一击,瘫软在地。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孩子们都吓呆了,只有豪豪,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陆渊走到铁桩前,双手握住铁链一扯——精钢铸造的链子应声而断。
他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握住豪豪脚踝上的铁环,指尖用力,铁环像软泥一样被撕开。
豪豪的脚踝上有一圈深深的溃疡,已经化脓感染。
“我们先去医院。”陆渊伸手想抱他。
豪豪猛地后退,铁链在地上拖动发出刺耳的声音。
“别碰我。”
那声音冷漠得不像个孩子。陆渊的手僵在半空。
“豪豪,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来晚了。”陆渊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
豪豪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陆渊以为时间静止了。
然后,孩子慢慢站起身——因为长期蜷缩工作,他的背有些佝偻,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
陆渊下意识要去扶,豪豪却自己稳住了。
“我自己能走。”豪豪说。
他赤着脚,踩过满是碎屑的地面,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陆渊跟在他身后,第一次感觉自己无敌的力量毫无用处。
市立医院VIP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掩盖不住腐烂伤口散发的恶臭。
医生小心地处理着豪豪脚踝上的溃烂,忍不住皱眉。
“感染很深,需要清创,可能还要植皮。这孩子怎么…”医生看了看豪豪身上新旧交错的伤疤,又看了看旁边浑身散发危险气息的陆渊,欲言又止。
“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专家。”陆渊的声音低哑,“钱不是问题。”
豪豪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即使医生用镊子清理腐肉时,他也只是咬紧了牙,额头渗出冷汗,但一声不吭。
陆渊站在床边,拳头攥得骨节发白——那些伤疤,有些是鞭痕,有些是烫伤,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肩上一道五厘米长的刀疤。
“这个伤口当时没有好好处理,已经增生性疤痕了。”医生指指那道疤,“可能阴雨天会痒痛。”
“会。”豪豪突然开口,说了进医院后的第一句话。
陆渊的心脏像被重锤击中。
处理完伤口,医生嘱咐需要住院观察一周。
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窗外暮色渐沉,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
“妈妈和安安呢?”豪豪突然问。
“在家里。我还没告诉她们找到你了,想等你情况稳定些…”陆渊话没说完,豪豪就打断了他。
“你不该找我。”豪豪盯着天花板,“我在那里挺好的。”
“豪豪,爸爸知道你受苦了…”
“你不知道。”豪豪转过头,眼神像冰锥刺向陆渊,“你什么都不知道。”
“告诉我。”陆渊拉过椅子坐在床边,“告诉我你经历了什么。”
豪豪沉默了很久,久到陆渊以为他不会开口了。
然后,孩子用平板的声音开始叙述,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你走后三个月,妈妈开始上夜班,因为钱不够用。有一天放学,一辆面包车停在我面前,他们说妈妈出车祸了,让我快上车去医院。我信了。”
“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地下室里,三天只给水。然后打电话要钱。妈妈把家里所有钱都给了,房子也卖了。但他们拿到钱后说,我太‘值钱’了,可以卖去更远的地方。”
“我被转手了四次,最后到了那个工厂。每天工作十四小时,拆有毒的电子元件,手经常会烂。做不完定量就挨打,没饭吃。有个叫小飞的男孩试图逃跑,他们把他抓回来,当众打断了他的腿。”豪豪的声音没有起伏,“后来小飞感染死了,他们把他扔进了垃圾场。”
陆渊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点点冻结。
“我想过你可能会来救我。”豪豪终于看向陆渊,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第一个月时想,第三个月时想,半年后还在想。每天晚上锁链响的时候,我就想,爸爸是龙首,是最厉害的人,他一定会找到我的。”
“后来我就不想了。因为每次想,第二天就会挨更重的打。那个看守说,我这种被家人抛弃的孩子,就别做白日梦了。”豪豪扯了扯嘴角,一个不像笑的笑容,“他说得对。我被抛弃了。”
“不!”陆渊猛地站起来,“爸爸从来没有抛弃你!我有不得已的原因…”
“什么原因?”豪豪问,声音很轻,“什么原因比儿子的命重要?”
陆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个老战友女儿的命也是命,那三十多个孩子的命也是命。
但面对豪豪身上的伤疤,所有理由都苍白无力。
“我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救很多孩子…”
“救了别人家的孩子,所以自己家的孩子就可以被卖掉?”豪豪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压抑已久的怒火,“你知道他们怎么打我吗?用铁管。知道他们怎么羞辱我吗?像狗一样拴着。知道我每天吃什么吗?馊饭和烂菜叶。而这些时候,我的无敌爸爸在拯救世界。”
“豪豪,对不起…”陆渊单膝跪在床边,想要握住儿子的手。
豪豪猛地抽回手。“别碰我。”
“给我一个机会补偿你…”
“我不需要。”豪豪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你走吧。我不需要爸爸了。”
病房门在这时被推开,许彤牵着六岁的安安冲了进来。
许彤看到床上的豪豪,手里的包掉在地上,她捂住嘴,眼泪瞬间涌出。
“豪豪…我的儿子…”她扑到床边,却又不敢触碰,怕碰碎了这失而复得的幻影。
安安愣了一会儿,才认出床上那个瘦骨嶙峋的男孩是哥哥。
她哇地哭出来:“哥哥!哥哥你怎么变小了!”
豪豪看着母亲和妹妹,冰冷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安安的头发:“安安长高了。”
“哥哥回家吗?”安安哭着问。
豪豪沉默了。许彤这才注意到陆渊,她的表情复杂——有怨,有恨,也有无法割舍的爱。
“你找到他了。”许彤声音颤抖。
“我…”陆渊想说什么,但许彤摇了摇头。
“先带豪豪回家。其他的以后再说。”
回家的车上,豪豪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逝的街景。
这座城市三年间变了很多,新建筑拔地而起,旧街区消失无踪,就像他的人生。
新家在一个普通小区,两室一厅,比他们原来的房子小了一半。
许彤解释:“原来的房子卖了凑赎金,后来只能租这里。我打两份工,勉强够生活。”
豪豪一瘸一拐地走进给他准备的房间——很小,但整洁,书桌上还放着他三年前喜欢的航天模型,已经落了灰。
“我一直留着,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回来。”许彤抹着眼泪。
豪豪没说话。他躺到床上,背对着所有人。安安想爬上去和他一起睡,被许彤轻轻抱走了。
“让哥哥休息,他累了。”
深夜,陆渊站在豪豪房门外,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那声音很小,像是捂在被子里发出的。他想推门进去,但手放在门把上,最终还是没有转动。
无敌的龙首,面对儿子的眼泪,无计可施。
豪豪回家第一周,几乎不说话。
他按时吃饭,配合换药,但拒绝和陆渊有任何交流。
许彤尝试让他去看心理医生,他平静地说:“我没疯,只是不想说话。”
陆渊用这周时间做了几件事:他找到了那家黑工厂背后的犯罪集团,一夜之间端掉了他们在本市的三个据点,将主谋送进了监狱——用的是法律之外,但绝对有效的方式。他还联系了最好的整容外科医生,预约了豪豪脚踝和肩膀的疤痕修复手术。
但当他小心翼翼地向豪豪提起手术时,豪豪只是问:“又要去医院?”
“这次不一样,是为了修复伤疤…”
“留着挺好。”豪豪打断他,“提醒我别忘记。”
“豪豪,爸爸真的很想弥补…”
“你想弥补的是你自己的愧疚,不是我的伤。”豪豪抬眼看他,“你觉得把我变回原来的样子,你的过错就能消失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穿了陆渊所有的防御。
他无言以对。
转机出现在第二周的周末。
安安所在的幼儿园举办亲子运动会,许彤那天要加班,她拜托陆渊带安安去。
“豪豪也去吧?”陆渊试探着问。
出乎意料,豪豪点了点头。陆渊心中涌起一丝希望——也许这是个破冰的机会。
运动会当天阳光很好。豪豪走路还有些跛,但坚持不用轮椅。
他穿着宽松的长袖长裤,遮住身上的伤疤。
安安兴奋地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哥哥,向每个遇到的同学介绍:“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哥哥!他们回来了!”
第一个项目是父子三人接力。陆渊跑最后一棒。
枪响后,安安迈着小短腿拼命跑,虽然是最慢的,但她坚持到了交接点。
豪豪接过接力棒,开始奔跑——他的姿势有些不自然,脚伤显然还在疼,但他咬着牙,超过了两个对手,第三个将棒交给陆渊。
陆渊接过棒时,感觉豪豪的手微微颤抖。
他看向儿子,豪豪避开他的目光:“快跑。”
陆渊像箭一样冲出。
无敌战神的身体素质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也有所体现,他几乎瞬间超越了所有对手,以绝对优势冲过终点。
安安欢呼着扑过来:“爸爸好厉害!哥哥也好厉害!”
豪豪站在不远处,微微喘着气。
一个家长走过来拍陆渊的肩膀:“哥们,专业运动员吧?太强了!”
陆渊客气地应酬着,眼角余光看到豪豪转身离开的背影。
他赶紧跟上去。
“豪豪,你刚才跑得很好…”
“别说了。”豪豪的声音很冷,“又是这样。你总是这样。”
“什么?”
“展示你的强大,你的无敌。然后别人就会夸你,羡慕你。”豪豪停下脚步,转过身,眼中是压抑已久的怒火,“但你这么强,为什么保护不了我?”
陆渊愣住了。
“你知道我在工厂时,最恨什么时候吗?不是挨打的时候,不是饿肚子的时候。”豪豪的声音在颤抖,“是每天晚上,我摸着锁链,想着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而他却不来救我。那时候我才知道,你的强大不是给我的,是给你自己的。”
“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豪豪提高声音,引来周围人的侧目,“你去救别人的孩子,因为你享受当英雄的感觉!你自己的儿子呢?活该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等死?”
“豪豪,那些孩子也需要帮助…”
“那我呢?!”豪豪终于吼出来,眼泪夺眶而出,“我就不需要帮助吗?!我就不值得你放弃一次当英雄的机会吗?!”
安安被吓哭了,跑过来抱住豪豪的腿:“哥哥别生气…”
豪豪蹲下身抱住妹妹,把脸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肩膀剧烈抖动。
陆渊站在原地,像是被钉在了那里。周围的人群投来各种目光——好奇的,同情的,指责的。
无敌的龙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儿子的质问击得溃不成军。
那天晚上,豪豪发高烧了。
医生说是因为白天运动过度,加上情绪激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
许彤守在床边,用湿毛巾敷他的额头。
陆渊站在门外,听到豪豪在呓语:“爸爸…别走…救我…”
他冲进房间,握住儿子的手:“爸爸在这里,不走,再也不走了。”
豪豪在昏睡中紧紧抓住他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
但第二天早晨退烧后,豪豪醒来发现握着陆渊的手,立刻甩开了。
“你出去。”
“豪豪,昨晚你发烧了…”
“出去。”豪豪的声音没有商量的余地。
许彤把陆渊拉到客厅,眼中有泪也有怨:“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以前那么崇拜你,现在连看你一眼都不愿意。”
陆渊把这三年的经历简单告诉了许彤——那些危险的任务,那些被救的孩子,那些他无法推卸的责任。
许彤听完,沉默了很久。“我理解你的选择,陆渊。真的。如果是我,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但理解不等于原谅,更不等于豪豪必须原谅你。”
她擦掉眼泪,“你知道他这一年多是怎么过的吗?我每次闭上眼睛,就会想象他在受苦。而他的爸爸,在拯救世界。”
“我错了。”陆渊的声音沙哑,“我本以为我能兼顾…”
“你太自负了。”许彤轻声说,“你以为你是无敌的,可以承担一切。但你忘了,你首先是丈夫,是父亲。”
那天下午,陆渊一个人去了贫民窟。
他站在那间铁皮房外——现在已经被查封,门上贴着封条。
他走进去,找到豪豪曾经被锁的位置,蹲下身,抚摸地面上的痕迹。
墙上有刻痕,很浅,但能辨认出是计数。
整整五百二十七道。旁边还刻着歪歪扭扭的字:“爸爸会来的”。
最后几道刻痕很深,很乱,然后就没有了。
陆渊想象着豪豪在这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从期待到绝望,从相信到放弃。
他想象儿子瘦小的身体拖着锁链工作,挨打,生病,却还在墙上刻下“爸爸会来的”。
无敌的龙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敌是如此荒谬可笑。
他能单枪匹马摧毁犯罪集团,能空手制服持枪歹徒,能做出种种常人做不到的事。
但他让儿子等了五百二十七天,每一天都在受苦。
黄昏时分,陆渊回到家。
他直接走进豪豪的房间,儿子正在看书——是一本关于太空探索的书,三年前他最喜欢的话题。
“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陆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关于我这三年。”
豪豪没有回应,但也没有让他出去。
陆渊把这三年浓缩成一个故事:他在雨林中追踪人贩子,在雪山里营救被困儿童,在都市中与犯罪集团周旋。
他没有美化自己,也没有回避那些危险时刻——他中弹受伤,差点死在异国他乡,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我救了很多人,豪豪。但每救一个,我就会想,我的儿子在哪?他安全吗?”陆渊的声音很低,“但我不能停,因为每停一天,就可能有一个孩子像你一样受苦。我以为我在做正确的事…”
“你是在做正确的事。”豪豪突然说。
陆渊抬起头。
“救了那么多孩子,当然是正确的事。”豪豪合上书,直视父亲,“但正确的事,不代表不伤人。你选择了当很多人的英雄,就注定要当一个人的坏爸爸。”
这句话比任何指责都更让陆渊心碎。
因为豪豪不是在发泄情绪,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走吗?”豪豪问。
陆渊沉默了。
如果重来一次,知道豪豪会被绑架,他会留下吗?会。
但如果不知道呢?如果他留下的代价是那三十多个孩子遇害呢?
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豪豪点点头,好像早就预料到了。“所以你看,我们都没错。你没错,我也没错。错的是这件事本身。”
“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豪豪问,“假装这三年没发生?假装我没被锁链拴过?假装我没每天数着刻痕等你来?假装我身上这些伤疤不存在?”
陆渊无言以对。
豪豪躺下,背对着他。“我要睡了。”
陆渊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听到豪豪很轻地说:“谢谢你救的那些孩子。真的。”
门关上了。
陆渊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儿子感谢他救了别人的孩子,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惩罚。
豪豪回家的第三周,开始出现夜惊。
凌晨两点,陆渊被尖叫声惊醒。
他冲进儿子房间,看到豪豪在床上挣扎,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放开我…别锁…爸爸…爸爸救我…”
陆渊上前想抱住他,豪豪却猛地睁开眼,眼神空洞,一拳打在陆渊胸口——对陆渊来说不痛不痒,但那种下意识的防御姿态,让人心疼。
“豪豪,是我,是爸爸。你做噩梦了。”陆渊轻声说。
豪豪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他看清是陆渊后,身体放松下来,但随即又绷紧了:“你出去。”
“让我陪陪你…”
“出去!”豪豪抓起枕头扔过来。
陆渊退出房间,但没有离开。
他坐在门外地板上,背靠着墙,听着里面压抑的哭声。许彤也醒了,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他以前做噩梦,只要我抱抱就好了。”许彤轻声说,“现在他不让任何人碰。”
“是我的错。”
“是我们所有人的错。”许彤靠在陆渊肩上,“我也有错。我那段时间只顾着筹钱,忽略了他的情绪。如果我能更细心一点…”
“不,错在我。”陆渊握住妻子的手,“我不该不告而别,不该三年杳无音信。”
房间里,豪豪的哭声渐渐停了。陆渊从门缝看到儿子蜷缩在床上,抱着膝盖,一动不动。那个姿势,像极了在工厂里被锁链拴着时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陆渊做了豪豪以前最爱吃的蛋包饭,用番茄酱画了个笑脸。豪豪看着盘子,很久没动。
“不想吃吗?爸爸可以做别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豪豪突然问。
陆渊愣了一下:“在…在外面的时候。有时候需要自己弄吃的。”
“为了救别人,所以学会了做饭。”豪豪拿起勺子,戳破了蛋皮,“而我和妈妈这三年,经常吃泡面,因为没时间也没钱做饭。”
又是一把无形的刀。陆渊觉得自己快要对这种疼痛麻木了。
但那天下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安安从幼儿园带回来一只受伤的小鸟——一只翅膀受伤的麻雀。她哭着求爸爸救它。
陆渊检查了小鸟的翅膀:“骨折了,需要固定。但我没有合适的工具…”
“哥哥会修!”安安突然说,“哥哥什么都会修!”
豪豪正在阳台看书,被妹妹拉过来。他看着小鸟,沉默了一会儿:“需要小木片和绷带。”
陆渊找来了材料。
豪豪小心翼翼地把小鸟捧在手里,动作熟练地用木片固定翅膀,再用绷带缠好。他的手指很灵巧,尽管上面还有伤疤。
“你怎么会这个?”陆渊忍不住问。
“在工厂里,有时候机器零件坏了,需要我们修。”豪豪头也不抬,“修不好会挨打,所以必须学会。”
陆渊的心又被刺痛了。
固定好翅膀,豪豪把小鸟放进一个铺了软布的纸箱里。
“它需要水和食物。小米泡软了可以喂。”
“哥哥好厉害!”安安崇拜地看着他。
豪豪摸摸妹妹的头,脸上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这是回家后,陆渊第一次看到儿子笑——尽管很淡,很短暂。
那天晚上,陆渊在书房整理资料时,豪豪敲门进来。
这是三周来他第一次主动找陆渊。
“小鸟的绷带松了,我需要剪刀重新固定。”豪豪说。
陆渊递给他剪刀,豪豪接过去时,两人的手指短暂接触。豪豪像触电一样缩回手,剪刀掉在地上。
“抱歉…”陆渊弯腰捡起剪刀。
“不用。”豪豪接过剪刀,转身要走,又停下来,“你书房有关于鸟类的书吗?我想看看怎么照顾它。”
陆渊的书房有很多书,各种类型的都有。他立刻找到一本鸟类图鉴递给豪豪。豪豪接过去,翻了几页,突然问:“你这三年,看了很多书?”
“有时候在等待任务时,会看书打发时间。”陆渊小心地回答,“也会想象,如果在家,会和你一起看什么书。”
豪豪沉默了。他抱着书站在那里,像是在挣扎什么。
最后,他轻声说:“我在工厂时,最想念的就是家里的书房。那么多书,随便看。”
“现在也可以随便看。”陆渊说,“任何时候。”
豪豪点点头,离开了。陆渊站在那里,感觉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这是一个微小的进展,但至少是个开始。
然而,第二天这个进展就被打碎了。
早晨,陆渊送安安去幼儿园后,回家发现豪豪不在房间。
他找遍了整个房子,最后在阳台上看到儿子——豪豪站在阳台边缘,望着楼下。
陆渊的心脏几乎停跳。他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
“豪豪…”
豪豪转过头,眼神空洞。“我只是在看小鸟能不能飞。”他指指纸箱,小鸟正在扑腾翅膀,“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渊松了口气,但随即感到一阵后怕。“对不起,我以为…”
“以为我要跳下去?”豪豪扯了扯嘴角,“我想过。在工厂时,每天都想。但后来我告诉自己,至少要再见妈妈和安安一面。现在见到了,但我还有小鸟要照顾。”
陆渊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楼下。“豪豪,如果你需要谈谈…”
“谈什么?谈我有多恨你?谈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谈我一听到锁链声就发抖?”豪豪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谈了就能让这些消失吗?”
“不能。但也许能让你好受一点。”
“不会。”豪豪说,“伤害已经造成了。就像小鸟的翅膀,断了就是断了,接好了也有疤,可能再也飞不高了。”
陆渊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无敌的龙首面对心理创伤,比面对持枪歹徒更加无力。
那天晚上,陆渊做了个决定。
他联系了一位老朋友——一位退役的战地心理医生,专门处理创伤后应激障碍。
“孩子的情况很典型。”医生在电话里说,“但强行治疗可能会适得其反。他需要时间,更需要感到安全。”
“我怎么才能让他感到安全?”
“证明你不会再消失。证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在。”
陆渊开始调整自己的生活。他不再接任何任务,即使老战友恳求他出山处理紧急情况。
他每天接送安安上下学,为家人做饭,晚上在家工作——他成立了一家小型安保咨询公司,用他的专业知识帮助企业和个人防范犯罪。
他不再试图和豪豪深入交谈,而是开始做一些小事:在豪豪看书时,默默地放一杯温水在旁边;注意到豪豪的鞋子磨脚,第二天就买了合脚的新鞋放在门口;发现豪豪对星空感兴趣,就买了一个入门级天文望远镜放在阳台。
豪豪从不道谢,但陆渊注意到,那杯水他总会喝完,新鞋他会穿,望远镜他会在深夜无人时使用。
第四周的一天深夜,陆渊起床喝水,看到阳台上有人。
豪豪坐在望远镜前,仰望着星空。陆渊没有打扰,只是站在客厅里,透过玻璃门看着儿子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豪豪突然开口:“你知道猎户座在哪里吗?”
陆渊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豪豪在跟他说话。
他走到阳台,顺着豪豪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三颗亮星组成腰带。”
“嗯。”豪豪调整着望远镜,“我在工厂时,唯一能看到外面的地方是一个小通风口。有时候晚上,我会趴在那里看星星。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但我记住了猎户座的位置。看到它,就知道又是一天过去了。”
陆渊感觉喉咙发紧。“你很坚强,豪豪。”
“不是坚强,是没办法。”豪豪从望远镜前抬起头,看着父亲,“人到了绝境,只有两个选择:放弃,或者活下去。我选择了活下去,因为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来。”
四目相对。月光下,豪豪的眼睛清澈而冰冷。
“现在你问了。”陆渊说,“我给了答案。但你满意吗?”
“不满意。”豪豪诚实地说,“但可能这就是现实——没有完美的答案,没有完美的结局。你是个英雄,但不是我的英雄。”
“我想成为你的英雄。”
“太晚了。”豪豪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我的英雄已经死在那个通风口下面了。”
陆渊独自站在阳台上,望着星空。无敌的龙首终于明白,有些战斗,不是力量强大就能赢的。
有些伤口,不是时间久了就能愈合的。
但他不会放弃。因为他欠儿子的,不是一句道歉,而是余生。
望远镜还对着猎户座。陆渊走过去,看着那片星空。
他想,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那些被救的孩子可能也在看同一片星空。
他们的父母感激他,视他为英雄。
但自己的儿子,在看着星空时,只看到被遗弃的五百二十七天。
这种矛盾无法调和,这种愧疚无法弥补。他只能带着这些,继续走下去。
屋里传来豪豪轻微的鼾声。陆渊轻轻走进儿子房间,为他掖好被角。
豪豪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但没有醒来。
“晚安,儿子。”陆渊轻声说,“爸爸在这里,再也不会走了。”
他知道豪豪听不见,但这句话,他每天都会说。
直到某一天,豪豪愿意相信为止

维C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