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刺破了桃花坞上空惯有的、甜腻的薄雾,却未能驱散城中心石坪上空那无形无质、却又切实存在的、令人心头发沉的凝重气息。那是一种混合了期待、算计、审视与隐约不安的氛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这片区域的人心头。
陈栖寅时即起,于院中静立,最后一次调匀呼吸,让心神沉静如古井。靛蓝色的新衣浆洗得挺括,千层底布鞋踩在微湿的泥地上,悄然无声。他将那枚温润的木质令牌、记录着零碎线索的纸片、以及裴湘所赠的平安符香囊贴身仔细藏好,只觉心脏在胸腔中沉稳有力地跳动,并无多少临战前的惶乱,只有一片冰湖般的明澈与专注。今日,他不再是书院灶房那个任人欺凌的哑巴杂役陈哑巴,而是手持荐牌、将步上桃花坞最核心舞台的武试者——陈栖。
石坪位于桃花坞正中心,阴阳鱼眼的“阳眼”之位。远望只是一片开阔得惊人的白色石质广场,走近才知其不凡。地面铺砌的并非普通石板,而是一种质地细腻、温润莹白的特殊玉石,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却奇异地在晨光下泛着微芒,丝毫不显湿滑。即便隔着厚实的布鞋底,也能隐约感到一股温和而持续的暖意,自足底缓缓渗入,如同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泉水中,通体舒泰,却也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慵懒之意——这便是桃花坞“灵气”最显化、也最浓郁之处。广场边缘,八根需数人合抱的蟠龙石柱巍然矗立,分别对应八卦方位,柱身浮雕的古老符文在渐亮的晨光中流转着淡淡的金属光泽,神秘而威严。
此刻,石坪四周已搭起简易却颇具规格的看台,各色彩旗迎风招展,分别代表八大家及城中颇有脸面的商户。看台上人影憧憧,锦衣华服与粗布短打混杂,空气中弥漫着矜持的交谈声、锐利的审视目光、以及比往日更加馥郁醇厚、却也隐隐带着一丝躁动的桃酒香气。杜家的品酒台设在“乾”位最显眼处,玉杯金壶,琳琅满目,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引人注目。
陈栖从“兑”位入口进入,将令牌交给一名身着“鲁班门”服饰、神情肃穆的弟子验看。那弟子多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乙字七号。去那边候着。” 手指向石坪西侧一片用白灰划出的区域。那里已聚集了数十名通过各坊初试的武试者,年龄参差,服色各异,有的精悍外露,眼神如鹰;有的沉稳内敛,气息绵长。目光交错间,隐现火星,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竞争气息。
陈栖的出现,立刻引来不少侧目。一来面生且年轻,二来那身虽新却难掩质朴的衣着,在这群多少有些背景、师承或常年习武的武者中显得格格不入。好奇的打量,不屑的嗤笑,以及如赵奎般(他果然也来了,站在不远处一群锦衣少年中,正用淬毒般的眼神冷冷盯着陈栖)毫不掩饰的敌意,如同无形的网罩来。
陈栖目不斜视,走到乙字区角落站定,垂目调息,将外界纷扰隔绝。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几道格外不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道来自“离”位看台,阴冷黏腻如同毒蛇窥伺,大约是赵家之人;一道来自“乾”位附近,温和中带着审慎的评估,可能是杜家或与其亲近的势力;还有一道……似乎来自更高处,石坪边缘某座不起眼的阁楼窗口,淡漠而遥远,难以捉摸,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力。
辰时正,三通沉重鼓声骤然响起,声震云霄,压过了所有嘈杂。
一位身着玄色长袍、袖口与衣摆绣着繁复八卦与云纹的老者,缓步登上石坪中央一座尺许高的石台。他须发皆白,面色却异常红润,双目开阖间精光隐现,正是巫祝一脉的长老。他声音不大,却奇异地清晰传入石坪上每个人耳中,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老夫巫祝一脉,暂代此次镇试主持。桃花坞承天应地,聚灵化生,绵延千载。今开武试,广纳贤能,一为遴选才俊,护佑乡梓安宁;二为砥砺后进,互通有无,壮我坞城根本。规矩有三:一、比试点到为止,不得故意伤残性命;二、落下石坪边界,或倒地十息不起者为负;三、最终胜负,以综合评定定甲乙。”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场中近百名武试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心神:“此次武试,分两轮。首轮——‘定势’。”
话音刚落,石坪边缘八根蟠龙石柱上的符文似乎同时微微一亮,空气中响起一阵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紧接着,整个巨大的石坪上,光线仿佛发生了肉眼难辨的扭曲,一股无形却浩瀚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悄然弥漫开来,笼罩了每一个人。那并非单纯身体上的重力,而是一种精神与气息上的双重压迫,仿佛瞬间置身于某种宏大、古老而威严的场域之中,心神不由自主地为之所慑。同时,空气中原本温润流动的“灵气”也变得活跃而紊乱起来,丝丝缕缕,方向不定,时而如春风拂面令人舒畅,时而又如暗流阻滞带来滞涩与微微的心悸。
“石坪乃我桃花坞阵法阳眼枢纽,气机流转,自有其天地韵律。”巫祝长老的声音在无形的压力中依然平稳,“‘定势’,便是考校诸位在这特殊环境下的‘定力’与‘适应力’。需在气机变化之中,保持身形稳定如山,气息绵长不乱,并能初步感知气机流向,加以规避或借力。时间,一炷香。”
这考核方式,大大出乎多数武试者的预料。不是直接动手比拼,而是先考“站功”和“感应”?不少以力大或招快见长的武试者顿时面露难色,眉头紧锁。他们多习外功硬功,或精于招式技巧,对这种玄之又玄的“气机感应”、“定力”大多涉猎不深,甚至闻所未闻。
陈栖心中却是一动。这不正与他这些日子在库房中借助杂乱气场磨练感知、研读地脉图、体悟“气场”变化的经历隐隐相合吗?他立刻收敛所有杂念,不再仅仅依靠眼睛和耳朵,而是将全身的感知缓缓舒张开来,如同水母柔韧的触须,轻柔而坚定地探入周围这无形的压力与灵气的乱流之中。
起初,只觉那股庞大的无形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试图撼动他的重心,扰乱他绵长的呼吸节奏。他固守丹田,调整呼吸与那压力的起伏隐隐抗衡,身形如同扎根于磐石深处的老松,纹丝不动,连衣角都未见飘动。渐渐地,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压迫与混乱中,他开始“感觉”到更多细微的差异:石坪上“灵气”的流动并非完全无序,而是形成了一道道肉眼难见、却能被敏锐感知捕捉的“流”。有的地方“流”急且刚,如同水下暗礁旁的漩涡,置身其中如逆水行舟,消耗剧增;有的地方“流”缓且柔,仿佛顺风张帆,能借力省力;还有的地方“流”滞涩浑浊,如同泥潭,令人气息不畅,心烦意乱。
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调整自己的站姿与重心,避开一道过于锋锐混乱的“气机流”,让自己更多地置身于一道相对温和顺畅的“流”中。顿时,压力为之一轻,体内气息运转也顺畅了不少,心神更为清明。他甚至尝试引导一丝极其微弱的、属性温和的“灵气流”纳入呼吸循环,虽然效果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让他精神微微一振,对这特殊环境的适应与理解更快了一分。
反观他人,有的如赵奎,显然极不适应这种考核,虽凭着一股狠劲勉强站稳,但额头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呼吸粗重紊乱,显然是在与那股无形压力硬抗,消耗巨大。有的则眉头紧锁,闭目凝神,似乎在努力感知什么,却不得其法,身体微微晃动。也有少数几人,如同陈栖一般,身形沉稳,气息虽然因压力而略有凝滞,却依旧保持悠长,甚至面容沉静,带着思索之色,显然也摸到了一些门道。
其中一人格外引起了陈栖的注意。那是个身穿灰色旧僧袍的年轻人,面容普通,站在“坎”位方向的武试者中,毫不起眼。但他身形站定后,便仿佛与脚下温润的白玉石坪融为一体,对周遭气机变化的应对显得尤为自然圆融,时而微微侧身,时而气息稍敛,总能在压力及身或乱流扰神的前一瞬做出最恰当的调整,显得比陈栖还要从容几分,仿佛这不是考核,而是一场与天地气息的寻常对话。
一炷香的时间,在无声却激烈无比的内在对抗与感知较量中,缓慢而坚定地流逝。香灰落下最后一截。
巫祝长老一挥手,石柱微光隐去,那股无形的浩瀚压力与活跃紊乱的气机瞬间如潮水般退去,石坪恢复常态,只余下令人脱力的虚脱感和残余的、温润的灵气。
“首轮‘定势’毕。”巫祝长老声音平静无波,“气息不稳、身形动摇超过三次者,淘汰。”
立刻有数名身着统一服饰的执事上前,依据方才的观察记录,高声唱名,请出了近二十名武试者。场中顿时空旷了不少。赵奎赫然在列,他脸色青白交加,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消耗巨大且未能完全适应,看向陈栖所在方向的眼神充满了不甘与更深的怨毒。陈栖顺利通过,且感觉经过这一轮,自己对石坪环境的适应度提高了不少,体内气息也因刚才的对抗与调整而更为凝练沉实。
“恭喜留下的诸位。”巫祝长老目光扫过剩下的六十余人,眼中看不出喜怒,“次轮——‘争流’。两两对战,抽签决定对手。胜者晋级,直至决出前十。”
真正的较量,终于要开始了。空气瞬间再次紧绷,带着铁与血的气息。
抽签结果很快公布。陈栖第一场的对手,是“艮”位一家以硬功著称的武馆推荐的弟子,姓孙,身材敦实矮壮,双臂筋肉虬结如铁,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外功火候不浅。对方见陈栖年轻面嫩,衣着寒酸,眼中掠过一丝轻视,抱拳时也带着敷衍。
两人在划定的圆形区域内站定,相距三丈。
“开始!”执事令旗挥下。
那孙姓弟子低吼一声,不再废话,踏步前冲,地面微震,一拳直捣中宫,拳风呼啸,势大力沉,走的正是刚猛无俦、以力破巧的路子。寻常人面对这一拳,只怕未触拳风,便已胆寒。
陈栖不闪不避,直到那砂钵大的拳头携着恶风临近面门尺许,才倏然侧步。用的正是“踏絮”中融合了冯管事所授“观澜”意蕴的步法,身形并非直线后退,而是如被拳风边缘带动的流水,向侧后方滑开半尺,同时右手并指如刀,以梁执事所点的“力透一点”之法,闪电般切向对方因发力前冲而自然露出的肋下空档。这一下变招极快,角度刁钻,更是借着对方前冲之势,四两拨千斤。
“噗”一声闷响,并非重击,却精准地打在对方肋间某处肌肉发力衔接的薄弱点。那弟子前冲之势戛然而止,肋下一阵突如其来的酸麻剧痛,半边身子气力顿时一滞,踉跄后退两步,脸上满是惊怒,未料陈栖身法如此诡异,出手如此精准毒辣。
陈栖得势不饶人,脚下步伐连环,如影随形,并不硬拼,双掌翻飞,或拍或切,或引或带,专攻其关节、穴位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转换间隙。他的动作并不华丽,甚至有些朴实,但每每出手,都恰在对方最难受的刹那,效率极高。那孙姓弟子空有一身蛮力,却像被缠上了柔韧坚韧的藤蔓,处处受制,有力使不出,憋闷得几乎吐血,拳法逐渐散乱。不到二十回合,被陈栖一记巧妙的牵引,借着他自己前扑回收不及的力道,轻轻一拨一带,整个人便腾云驾雾般斜飞出去,砰然落在界外,摔得灰头土脸,半晌爬不起来。
“乙字七号,陈栖,胜!”执事高声宣布,看向陈栖的目光也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讶异。
干净利落。没有硬碰硬的喧嚣,没有缠斗不休的狼狈,凭借的正是精准的感知判断、灵动的身法步法、以及高效狠辣的近身击技。场边观战者中,传来几声低低的惊叹与议论。看台上,梁执事微微颔首,冯管事咧嘴笑了笑。赵家看台那边,则是一片阴沉。
陈栖面色平静,退回原位,微微调息。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的对手,只会更强。
果然,第二轮,他对上了一名“巽”位来的剑手,身形修长,剑法轻灵迅疾,走的是快攻抢攻的路线,剑光如雪片纷飞,试图以速度压制。这一次,陈栖更多地依靠身法周旋,在密集的剑光缝隙中游走,如同暴风雨中的海燕,看似惊险,实则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锋芒,耐心寻找对方剑势转换时那电光石火的破绽。最终在对方久攻不下、心浮气躁、剑势稍缓的瞬间,以一招地趟腿法巧妙绊其下盘,同时掌缘拂过其手腕,险胜。
第三轮,对手是“震”位一位使齐眉棍的壮汉,棍法大开大合,力道雄浑,棍影重重,笼罩一方。陈栖不再完全游斗,而是以更精妙的步法切入中近距离,以短巧的擒拿手法与肘膝近身技法结合,缠身短打,破坏对方长兵器的发挥空间,拼着左肩挨了一记不算严重的棍梢扫击,成功切入对方防御圈,一掌印在其胸膛膻中穴附近,虽未用全力,却劲力透入,将其震退数步,气息紊乱,判胜。
每一场,他都赢得不算轻松,身上也添了青紫与擦伤,但每一场,他都展现出了不同侧面的能力:敏锐如狐的感知预判、灵活似鬼的身法步法、简洁实用的击技、以及关键时刻敢于以伤换机、果断搏击的胆魄与冷静。他就像一块被投入烈火与铁砧之间的生铁,在实战的残酷捶打中快速吸收经验,调整战术,将竺先生的点拨、梁执事的力学、冯管事的狠辣、裴湘所授的基础、以及自己独有的感知,一点点融会贯通,锤打成初步的形状。
他的表现,开始真正引起各方更深入的注意。看台上的议论声渐渐多了起来,不再局限于惊讶。“这少年什么来路?身法好生奇特,不似任何一家路数!”“招式不拘一格,却招招朝着要害和破绽去,实用得很,像是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野路子,却又透着章法。”“听说只是个书院杂役?竟有这般本事?真是人不可貌相。” 惊讶之余,审视与探究的目光也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阁楼窗口,那道淡漠的目光,似乎也停留得更久了一些。
当陈栖以轻微代价,在第四轮战斗中,用一记精准的指风打中对手持握短柄戟的手腕麻筋,迫使其兵器脱手后,他成功跻身前十。
此时,日头已近中天。石坪被阳光照得一片白炽,热气蒸腾。场上,只剩下最后十名武试者。个个气息沉凝,目光锐利,身上多少都带着战斗的痕迹。其中便有那位灰衣僧袍的年轻人,他一路行来,几乎都是平淡无奇地几招便解决对手,或是以精妙手法迫使对方认输,显示出深不可测的实力与对战斗节奏的绝对掌控。还有其他几位,或气势剽悍,或眼神阴冷,或沉稳如山,皆非易与之辈。
陈栖身上已添了几处明显的青紫,呼吸消耗也不小,但眼神却越发明亮锐利,如同经过打磨的刀锋。跻身前十,意味着他至少已经获得了“入局”的资格,有了被八大家进一步关注、甚至招揽的资本。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巫祝老者再次上台,目光扫过场上十人,缓缓道:“前十已定,诸位皆可获八大家联合签发的‘英才凭信’,享对应优待。若愿继续,可角逐前三甲。前三者,另有厚赐,并可向八大家任一,提出一个不违道义、力所能及之要求。”
要求!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陈栖心中激起剧烈的波澜。对于他而言,这可能意味着查询父母旧案卷宗线索的机会,或是获得更高级修炼资源、接触更深秘密的途径。这个机会,他绝不能放过。
他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表示继续。
最终选择继续角逐的,只有五人。除了陈栖和那灰衣僧人,还有一位使双刀、眼神冷冽的年轻女子,一位精瘦如铁、枪法狠辣的汉子,以及一位气息剽悍、脸上带疤的壮汉。
抽签决定,陈栖此轮轮空,直接进入前三争夺。这不知是幸运,还是某种刻意的安排。
场下,灰衣僧人对上了疤脸壮汉。灰衣僧人依旧平淡,合十行礼后,便静立不动。疤脸壮汉狂吼一声,如同猛虎出柙,拳脚带着恶风扑上。灰衣僧人脚步滑动间,仿佛总能提前一线预判到对方凶猛拳脚的落点与力道,双手或拔或引,似缓实快,偶尔轻飘飘一掌拍出,便让壮汉气血翻腾,攻势难继,如同巨浪拍击礁石,徒劳无功。不到三十合,壮汉被他一掌按在肩井穴,半边身子酸麻难当,颓然认输。其武学显然已入化境,对“气”与“劲”的理解运用,圆融自如,远超同济。
另一场,双刀女子与枪客激战近百回合,刀光枪影令人眼花缭乱。最终女子以一招险之又险的贴地疾掠,双刀划破枪客小腿,勉强胜出,却也受伤不轻,面色苍白,无力再战前三,自动列为第三。
于是,最终的前三对决,便在陈栖与那灰衣僧人之间展开。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一个是从底层杂役中杀出、身法诡异、韧性惊人的神秘黑马;一个是深藏不露、气度沉静、实力莫测的方外之人。这场对决,充满了悬念。
两人相对而立。灰衣僧人合十一礼,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古井:“贫僧慧明。施主请。”
陈栖深吸一口气,将状态调整至最佳。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圆融无隙,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与波动,如同与这石坪的温润气场浑然一体。这将是他面临的最艰难一战,不仅是武技的较量,更是心性、感知与对“势”的运用的全面考验。
他抱拳还礼,虽不能言,眼神却沉静而专注。
“请!”
话音未落,陈栖率先发动!他将速度与灵动提升到极致,身影如一道淡青色的烟,绕着慧明急速游走,轨迹莫测,试图寻找对方气息流转中的一丝缝隙。慧明原地不动,只是随着陈栖的移动微微调整面向,如同平静的湖面映照着飞鸟的影子,沉静得令人心悸。
试探数次,陈栖终于捕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因自己高速变向而引动的气流微扰,切入中宫,一指疾点对方膻中要穴。慧明手臂抬起,似缓实快,后发先至,格向陈栖手腕,劲力凝而不发。陈栖变指为掌,顺势下切其小臂,试图破其防御。慧明手臂微微一沉,如灵蛇般滑脱,反手一拂,宽大的袖袍带起一股柔韧却沛然的劲风,直逼陈栖面门,迫其回守。
陈栖仰身避过,脚下步法连环,从另一个角度再攻。两人瞬间交手十余招,快得让人眼花缭乱。陈栖将“踏絮”身法催到极致,配合着各种简洁狠辣的近身打法,攻势如狂风骤雨,从不同方位发起冲击。慧明或挡或卸,或引或化,守得滴水不漏,偶尔反击一掌一指,劲力凝练如针,逼得陈栖不得不回防或闪避,难以久攻。
数十招过去,陈栖攻势虽猛,却始终无法突破对方那浑圆自如、仿佛无懈可击的防御圈,自身消耗却急剧增加。他意识到,如此下去,自己必败无疑。
心念电转,他忽然想起竺先生的话:“你之长,不在‘力’之强横,而在‘感’之先机,‘变’之迅捷。” 以及刚才“定势”轮中,自己对石坪气机流动的感知与适应。
他猛地改变了战术。不再追求狂风暴雨般的强攻,而是将节奏陡然放缓,身形依旧灵动飘忽,但每一次移动、每一次试探性的出手,都更加注重与石坪上那细微的、却无处不在的“气场”流动相契合。他开始尝试“借用”环境——当慧明一掌带着柔韧劲力拍来时,他不完全硬接或硬躲,而是顺着对方掌力来袭的方向,结合“踏絮”步法,将自己“送”到一道相对舒缓平和的“灵气流”中,借力卸力,如同顺水漂移,化去大半劲道;当他反击时,则尝试在出手瞬间,引导一丝石坪上自然存在的、温煦刚正的“阳气”附于掌指,增强穿透与震慑,虽然极其微弱,却隐隐改变了出手的“质感”。
这变化极其细微,外人难以察觉,但慧明却立刻感受到了不同。对手不再仅仅是“人”在攻击,而是仿佛开始与这片石坪的“势”隐隐结合了起来,攻击变得更加难以预测轨迹,防御也显得更加“滑不留手”,难以着力。他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讶色,仿佛看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可能性。
陈栖越打越觉得顺畅,那种与周遭环境隐隐共鸣、顺势而为的感觉,让他的消耗大大降低,招式转换也越发圆润自然,心神更加清明。他甚至开始尝试预判石坪上“气机流”的下一步微弱变化,来引导或干扰对手的移动与发力,虽然效果微乎其微,却让慧明不得不分出更多心神来应对这无形的“环境干扰”。
终于,在一次巧妙的交错中,陈栖凭借日益敏锐的感知,准确预判到一道微弱但方向恰好合适的“气机流”将在慧明左后方半尺处出现。他佯攻右侧,诱使对方重心微移,格挡来势。随即身形如鬼魅般折转,足尖在那道“气机流”将起未起的边缘轻轻一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轻轻助推,速度陡然增加一线,瞬息切入慧明因重心微移而露出的、几乎不存在的微小空档,并指如剑,凝聚着心神与一丝借来的“势”,直刺其肋下!
这一下变招、借势与突进,妙到毫巅,时机把握得精准无比,更是将自己独有的感知天赋与对环境的应用发挥到了当前极限!
慧明显然也未料到陈栖能如此精妙、如此迅速地利用环境到这般程度,眼中讶色更浓。仓促间回掌格挡,却因重心已偏,力道未能用足,格挡的方位也差了半分。
“嗤!”
指掌边缘相接,发出一声轻微的、仿佛裂帛又仿佛气流激荡的细响。慧明身形微微一晃,向后退了半步,方才稳住。而陈栖也被对方仓促间依旧凝实的反震之力推得后退两步,气息微乱,指尖传来一阵酥麻。
两人分开,各自站稳,对视。
慧明低头看了看自己灰色僧袍袖口,那里被陈栖凌厉的指风划破了一道寸许长的细微裂口,又抬眼看向微微喘息、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甚至更显明亮的陈栖,眼中的讶色渐渐化为一丝了然,以及淡淡的、纯粹的赞赏。他合十,微微躬身,声音平静而清晰:
“施主天资颖悟,心志坚毅,更能于战中体悟天地之势,借力而为,贫僧佩服。此战,是贫僧输了。”
他竟主动认输!全场哗然。明明看起来慧明依旧气定神闲,僧袍飘飘,而陈栖已显疲态,喘息可闻。
只有少数眼力高明者,如巫祝长老、梁执事、阁楼上那道目光的主人,以及慧明自己心中明白,刚才那一瞬间的交锋,陈栖所展现出的、对战斗环境精妙至极的理解和运用,以及那份将自身天赋与战斗本能结合到近乎本能的敏锐,已然在某种程度上,胜过了招式与功力上的些微差距。这是一种更难得的“悟性”、“适应性”与“战斗智慧”的胜利,预示着他拥有难以估量的潜力。
巫祝长老深深看了陈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随即朗声宣布,声音传遍全场:
“乙字七号,陈栖,胜!位列此次镇试武试——第二!”
尘埃落定。
陈栖站在石坪中央,白炽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他身上。汗水浸湿了靛蓝短打,紧贴着皮肤,身上青紫隐隐作痛,气息也有些不稳。但一股前所未有的炽热洪流,却在他胸中激荡冲撞,几乎要冲破那沉默的桎梏。
第二。他做到了。从灶房杂役,到书院初试甲等,再到全镇镇试第二。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神色各异、或惊叹或嫉恨或沉思的看台,扫过远处烟霞迷蒙、雾气沉沉的月牙山,最后落在自己微微颤抖却充满真实力量的双手上。
这只是开始。他拿到了更进一步的“凭信”,赢得了提出一个“要求”的宝贵机会,也必将引来更多、更复杂、更危险的目光与算计。
但他无所畏惧。
种子已破土,幼苗正迎风。石坪上的试炼结束了,但桃花坞这座更大的、更复杂的“石坪”,以及其中深埋的隐秘、凶险与机遇,正等待着他去继续面对、探索,乃至……挑战。前路漫漫,凶吉未卜,唯手中之“势”,心中之念,可照亮方寸,砥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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