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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94年的八月,北江省哈城市正经历着一场罕见的“秋老虎”。

空气燥热得仿佛能擦出火星,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空气中弥漫着重工业区特有的煤灰味和机油味。路边的白杨树叶子上蒙着一层灰,无精打采地垂着,连知了的叫声都显得嘶哑而焦躁。

一辆墨绿色的老款北京吉普212,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轰鸣着碾过铁西区坑洼不平的路面。

车内没有空调,车窗大开,灌进来的风却像是电吹风里的热浪。

祁同伟坐在副驾驶上,随着车身的剧烈颠簸,眉头微微皱起。左臂那厚重的石膏像一块铁坨挂在胸前,每一次震动,都会牵扯到胸腔里那处刚结痂不久的枪伤,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但他坐得很直。哪怕脸色苍白如纸,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他也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军人坐姿。

“祁队,要不……咱慢点开?”

驾驶座上的秦川侧过头,看了一眼祁同伟那毫无血色的侧脸,眼神里满是担忧。这位新来的大队长刚下火车连口水都没喝,就直接奔赴现场,这份拼劲让他这个本地汉子都有些动容。

“不用。前面情况不明,越快越好。”

祁同伟缓缓睁开眼,声音虽然沙哑,却透着一股冷静的定力,“说说具体情况,别说虚的,我要听核心矛盾。”

秦川一凛,立刻收起了寒暄的心思,正色道:“这次闹事的两拨人,是铁西区的老冤家。现在国企改制,厂子效益不好,这红星轧钢厂堆着的几百吨废旧钢材,就成了没人管的肥肉。”

“一边是‘疯彪’,以前是厂里的刺头,后来跟了道上的‘龙哥’赵龙。赵龙手里有运输队,想独吞这批货。另一边叫‘二雷子’,是倒腾废铁起家的,据说他表舅是区物资局的副局长,平时也没少干欺行霸市的事。”

祁同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苍白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又是典型的资源枯竭期的利益重新分配。当规则出现真空的时候,暴力就成了最高效的裁决手段。”

秦川愣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是个大老粗刑警,平时办案就是抓人审讯,从来没听过这么有高度的总结。

“祁队,您是行家。”秦川由衷地说道,“但这回麻烦的是,二雷子手里有‘响儿’(枪)。刚才派出所汇报,听到了黑火药的动静。”

“持有土制枪支。”祁同伟的眼神冷了下来,不是那种凶狠的冷,而是一种法官宣判时的那种肃穆,“这就不是治安纠纷了,这是刑事重案。”

说话间,吉普车拐过最后一道弯。

红星轧钢厂那锈迹斑斑的大门出现在视野中,与之相伴的,是如海啸般扑面而来的喧嚣声。

几百号人围在厂区后门的空地上,尘土飞扬。叫骂声、金属撞击声混成一片。最显眼的是两辆被挤在中间的警车,引擎盖上凹陷下去好几块,显然是被砖头砸的。

几名派出所民警缩在车后,拿着大喇叭喊话,声音里透着明显的色厉内荏。

“都不许动!我是警察!再动我就抓人了!”

“抓你妈!滚一边去!”疯彪那边的一个马仔嚣张地扔了一块煤渣。

而那个叫二雷子的瘦高个,正端着一根黑漆漆的单管猎枪,枪口在人群和警察之间晃动,情绪显然已经失控。

“停车。”祁同伟开口道。

秦川一脚刹车,把吉普车横在了距离人群三十米的地方。

“祁队,这情况太乱了,是典型的‘炸营’。”秦川一边解安全带一边急促地说,“这时候他们不认人。我是本地人,脸熟,我去跟他们谈。您身上有伤,千万别下车,在车里帮我压阵,顺便呼叫市局支援。”

这是最稳妥的方案。保护领导,利用熟人关系降温。

但祁同伟没有动。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那个缩在警车后面、连头都不敢抬的派出所所长,又看了看那把随时可能走火的土枪。

“秦川。”祁同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作为警察,如果要靠‘脸熟’去跟流氓谈判,那就是在向犯罪妥协。”

秦川一怔,动作僵在半空。

“法律的威严,不是谈出来的,是站出来的。”

祁同伟推开车门。

热浪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下了车,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站在车门旁,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

他扣好了因为炎热而敞开的风纪扣,拉平了衬衫的下摆,扶正了头顶的大檐帽。哪怕左臂吊着石膏,哪怕脸色惨白如纸,但他依然把自己整理得一丝不苟。

这是一级英模的体面,更是国家公权力的体面。

“跟上。”祁同伟只说了两个字。

他迈步向前。步履平缓,眼神平静,就像是走进大学课堂去听讲座,而不是走向一个持枪的暴徒。

穿过外围看热闹的人群,祁同伟径直走向了冲突的核心圈。

那个带队的派出所所长刘大庆看到了祁同伟。他看到对方的一杠一星肩章,又看到那满身的伤病,愣了一下:“同志,你哪个单位的?别往前去了,危险!”

“市局刑侦支队,祁同伟。”

祁同伟没有停步,甚至没有看刘大庆一眼。他的目光越过警车,如两道探照灯般扫视全场。

“都给我闭嘴!”

秦川跟在后面,气沉丹田,用尽全力吼了一声。

这一嗓子带着刑警队长的煞气,终于让还在叫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挂着彩的年轻警官身上。

二雷子也转过头,看到了祁同伟。

“你谁啊?”二雷子此时已经是惊弓之鸟,看到有警察靠近,本能地调转枪口,黑洞洞的铁管子直接指向了祁同伟,“别过来!再过来老子真开枪了!”

距离,十五米。

秦川的手按在枪套上,冷汗顺着额头流下。

但祁同伟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极为专业的、审视物证般的眼神,打量着二雷子手里的那个铁疙瘩。

“单管猎枪改的。”祁同伟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平稳,清晰,没有一丝情绪波动。这种极度的理性,在狂躁的现场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听他说什么。

“锯短了枪管是为了隐蔽携带和增加散射面。但你焊接技术太差,枪管根部有裂纹。”

祁同伟一边说着,一边又向前迈了一步。

“站住!我让你站住!”二雷子有些崩溃了。他不怕警察吼他,但他怕这种莫名其妙的冷静。

“我在汉东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专门研究过枪械弹道学。”祁同伟没有理会二雷子的咆哮,继续用那种平静得可怕的语调说道,“这种土造枪支,黑火药推进,没有膛线。在十五米的距离上,钢珠的散布面大概在一米五。”

他又走了两步。

“这个距离,如果你开枪,大概率会打中我的腹部或者大腿。除非你运气好到极点,有一颗钢珠正好击穿我的颈动脉,否则,你打不死我。”

全场鸦雀无声。

连对面的疯彪都张大了嘴巴,手里的砍刀垂了下来。这人是谁?他在干什么?他在给持枪歹徒上物理课?

二雷子的额头上全是冷汗,手抖得像筛糠:“你……你吓唬谁?我这一枪下去,你就是个筛子!”

祁同伟停下了脚步。此时,他和枪口的距离只有十米。

他看着二雷子,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居高临下的悲悯。那不是对强者的恐惧,而是对愚蠢的怜悯。

“二雷子,你今年二十三岁吧?”祁同伟突然换了个话题,“听说你马上要结婚了?”

二雷子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人性。”祁同伟指了指自己胸口那个还在渗血的纱布位置,“半个月前,在南边的孤鹰岭。我面对的是真正的毒贩,他们拿的是冲锋枪,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被抓就是死刑,所以他们敢拼命。”

祁同伟的目光如刀,直刺二雷子的心底:

“你呢?你是为了几吨废铁?还是为了所谓的面子?”

“这一枪响了,不管打没打死我,你这辈子都完了。你的未婚妻,你的父母,都会背上杀警家属的骂名。而你,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或者直接吃枪子儿。”

“值得吗?”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二雷子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开始游离。祁同伟的话,精准地击碎了他虚张声势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那个贪生怕死的普通人的灵魂。

“我……我也不想……”二雷子带着哭腔,“是疯彪他们欺人太甚……”

“那是治安案件,警察会处理。”祁同伟打断了他,语气骤然变得严厉,“但你手里拿着枪,这就是性质问题!”

“秦川!”祁同伟突然一声断喝。

“到!”秦川条件反射般立正。

“《刑法》第一百二十八条,非法持有枪支罪。告诉他,判几年?”

秦川立刻领会,大声吼道:“三年以上,七年以下!如果主动上交,属自首情节,可从轻发落!”

这一唱一和,一软一硬,彻底封死了二雷子的退路,也给了他唯一的生路。

祁同伟向前探了探身子,那双深邃的眸子死死盯着二雷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现在,我给你三秒钟。”

“放下枪,你是嫌疑人,还有出来的机会。”

“不放,你就是暴徒。我会下令开枪,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一。”

随着这个数字出口,秦川和身后反应过来的几名刑警齐刷刷地拉动枪栓。“咔嚓”声响成一片。十几黑洞洞的制式手枪枪口,组成了一道钢铁长城。

那是国家机器的獠牙。

“二。”

祁同伟的眼神微微眯起,右手缓缓抬起。

那种强大的压迫感,不仅仅来自周围的枪口,更来自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那种不动如山的定力。二雷子相信,只要他说出“三”,这个男人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挥下手。

“咣当!”

土枪掉落在地。

二雷子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痛哭流涕:“我错了……我投降!别开枪!”

随着这一声响,整个红星轧钢厂的后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疯彪那一伙人也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手里的砍刀钢管稀里哗啦掉了一地,一个个乖乖抱头蹲下。

祁同伟站在原地,并没有动。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袭来,他的眼前开始发黑,胸口的伤口疼得像是被火钳搅动。刚才那番看似轻松的心理博弈,其实耗尽了他仅存的体力和精力。

但他依然挺立着。像一根标枪,钉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

“铐起来。”祁同伟淡淡地说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有些疲惫。

“是!”

秦川红着眼睛,带着刑警们如猛虎下山般冲了上去。

几分钟后,局势被彻底控制。

秦川安排好押解任务,急匆匆地跑回祁同伟身边。

此时的祁同伟,正靠在吉普车的引擎盖上,用唯一能动的那只手,费力地从兜里掏出一包烟,点了两次火才点着。

“祁队……”秦川看着祁同伟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心里有些发酸,“您没事吧?刚才真是太险了。”

“没什么险的。”祁同伟深吸了一口烟,让尼古丁麻痹着肺部的痛感,“他是个求财的流氓,不是求死的恐怖分子。只要让他看清楚成本和代价,他就不敢开枪。”

他转过头,看着秦川,眼神里没有刚才的凌厉,反而多了一份师长般的教导。

“秦川,记住今天。”

“在北江这种地方,想管好治安,光靠哪怕是拼命也是不够的。拼命那是匹夫之勇。”

祁同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身上的警服:

“要靠脑子,更要靠咱们这身衣服代表的‘势’。我们要做的,是让所有人——不管他是黑老大还是小混混——都从骨子里明白一个道理:在法律面前,他们那点所谓的江湖道义、背景关系,都是纸老虎。”

“这才是真正的‘铁腕’。”

秦川浑身一震。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男人,看着他那条断臂,突然觉得,这位新来的大队长,或许真的能改变铁西分局,甚至改变整个北江警界的面貌。

“是!受教了!”秦川挺直腰杆,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祁同伟摆了摆手,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行了,收队吧。把这两个领头的带回去,分开审。那个疯彪背后的赵龙,还有二雷子那个所谓的副局长亲戚,都给我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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