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三,夜。
京杭运河在月光下像一条黑色的巨蟒,蜿蜒穿过沉睡的平原。河水缓缓流淌,映着两岸零星渔火,偶尔有夜航的货船经过,船头的灯笼在黑暗中摇曳,拖出长长的、破碎的光影。
林栖梧乘坐的官船停在河道一处相对宽阔的湾口。这是一艘两层的楼船,虽然不算豪华,但比起连日颠簸的马车,已经算得上舒适。贵妃派的二十名禁军分驻船上各处,王统领亲自守在二层舱室外,如同看守囚犯。
船是在三日前换乘的。从陆路转水路,说是为了“加快行程”,可林栖梧心里清楚——水路更容易掌控,也更容易“出事”。
夜已深,她却没有睡意。
船舱的窗开着,夜风带着水汽和淡淡的鱼腥味吹进来。桌上摊着江南各府的地图,还有一本摊开的《江宁府志》——这是临行前秦嬷嬷塞给她的,说“路上解闷”。可她知道,嬷嬷是想让她提前熟悉江南。
地图上用朱笔标注了几个地点:江宁织造局、永顺织坊、云水庵,还有萧珩信里提到的清风观。她指尖划过那些地名,最后停在“云水庵”三个字上。
父亲的故人……会是谁呢?
窗外传来轻微的划水声。林栖梧警觉地起身,走到窗边。只见一艘小舟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来,靠近官船。舟上只有一个撑篙的老翁,蓑衣斗笠,看不清面容。
值夜的禁军发现了动静,喝问:“什么人?”
老翁抬起头,声音沙哑:“老汉是打鱼的,夜里下网,惊扰官爷了。”
“深更半夜打什么鱼?快走快走!”
“是是是,这就走。”老翁点头哈腰,撑篙欲走。
就在这时,林栖梧看见老翁抬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月光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异常清明。然后他做了个手势——右手三根手指弯曲,左手食指轻点胸口。
那是父亲教她的暗号,意思是:三更,小心。
林栖梧心头剧震。她想再看清楚些,小舟已经撑远了,很快没入黑暗。
三更,小心……
她看了看舱内的刻漏,现在刚过二更。也就是说,一个时辰后,会有事发生。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将地图和书册收好。然后打开随身的箱笼,取出那件月白骑装换上——夜行衣太过显眼,反倒是这种素净的颜色,在夜色中不易被发现。
换好衣服,她从锦囊中取出那瓶解毒丸,倒出两粒含在舌下。又检查了袖袋中的匕首——这是萧珩给她的,说“防身用”。匕首很小,刀鞘上镶着一颗不起眼的蓝宝石,拔出来时寒光凛冽。
准备好一切,她吹熄了烛火。
舱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栖梧坐在床边,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河水拍打船舷的声音,远处夜鸟的啼叫,禁军巡逻的脚步声,还有……一种极轻微的、几乎被水声掩盖的窸窣声。
她握紧了匕首。
时间一点点流逝。刻漏的滴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滴,两滴,三滴……像某种死亡的倒计时。
就在她以为老翁的警告可能只是虚惊一场时,船身忽然轻微一晃。
不是水波的自然晃动,是重物落下的震动。
林栖梧猛地起身,贴在舱门后。从门缝往外看,只见甲板上一个黑影从船舷翻上来,落地无声。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夜袭。
她数了数,至少八个人,都穿着黑色水靠,蒙着面,手持短刃。动作干净利落,显然训练有素。
禁军很快发现了异常。王统领的怒喝声响起:“什么人!胆敢袭击官船!”
回答他的是兵刃相交的铿锵声。
打斗在甲板上展开。林栖梧从门缝里看见,那些黑衣人武艺高强,禁军虽然人数占优,却渐渐落了下风。王统领被两人围攻,左支右绌,肩膀已经中了一刀。
不能再等了。
林栖梧轻轻推开舱门。她的舱室在二层,楼梯口就在不远处。楼下传来小杏的惊呼,显然她也醒了。
“待在里面别出来!”林栖梧朝楼下低喝,然后猫着腰,借着栏杆的阴影,往船尾移动。
船尾是舵手的位置,此刻舵手已经倒在血泊中。一个黑衣人正在检查尸体,见林栖梧过来,眼中闪过狠厉的光,提刀便砍。
林栖梧侧身躲过,匕首从袖中滑出,直刺对方手腕。这一招是萧珩教她的——“近身搏杀,不求致命,但求脱身。”
黑衣人显然没想到一个女子会反击,手腕一疼,刀脱手而飞。他怒喝一声,另一只手抓向林栖梧的咽喉。
林栖梧就地一滚,躲到舵轮后。黑衣人追来,却忽然脚下一滑——林栖梧在滚动时,将甲板上的一摊鱼油踢到了他脚下。
“扑通”一声,黑衣人摔倒在地。林栖梧趁机起身,奔向船舷。
她不会水,跳河是死路一条。但船尾系着一艘救生小艇,也许……
刚跑到船舷边,又一个黑衣人拦住了去路。这人比刚才那个更高大,手中的刀也更长。他盯着林栖梧,眼中闪过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林特使,”他开口,声音嘶哑,“有人让在下送您一程。您是乖乖跟我们走,还是……”
话没说完,一道寒光从侧面飞来,直射他咽喉。
黑衣人反应极快,挥刀格挡。“叮”的一声,暗器被打飞,落入河中。但他也因此露出了破绽。
林栖梧抓住机会,将手中的匕首全力掷出。匕首划破夜色,正中黑衣人右肩。
黑衣人闷哼一声,动作一滞。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船舷外翻上来,剑光如匹练,直取黑衣人要害。黑衣人慌忙招架,却已失了先机,三招过后,被一剑穿心。
尸体倒下,露出后面的人——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林姑娘,跟我来。”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林栖梧没有动:“你是谁?”
“陆七。”年轻人扯下蒙面巾——正是那日在柳家茶楼见过的萧珩手下,“公子料到杨继恩会在路上动手,派我暗中保护。”
原来萧珩还留了这手。
林栖梧心下一松,又随即绷紧:“其他人……”
“王统领他们还能撑一会儿。”陆七抓住她的手臂,“但对方有备而来,船保不住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他带着林栖梧跑到船尾,解开救生艇的绳索。小艇落入水中,溅起水花。
“跳!”陆七催促。
林栖梧看着黑漆漆的河水,深吸一口气,闭眼跳了下去。
小艇剧烈摇晃,她踉跄站稳。陆七紧跟着跳下,抓起船桨,用力一撑,小艇如箭般驶离官船。
回头看去,官船上火光冲天——有人放了火。打斗声、喊杀声、落水声混成一片,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那些禁军,那些黑衣人,都成了火光中的剪影。
林栖梧握紧了拳。二十条人命,就这么……
“别看了。”陆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就是江南的‘规矩’——人命如草芥。”
小艇在黑暗的河道中穿行。陆七显然对水路很熟,左拐右绕,避开主航道,钻进一条狭窄的支流。支流两边是茂密的芦苇丛,夜色中黑压压一片,像两道高墙。
“我们要去哪?”林栖梧问。
“先找个安全的地方。”陆七划着桨,“这附近有个渔村,都是萧家的暗桩。天亮前能到。”
小艇在芦苇荡中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靠岸。陆七跳上岸,系好缆绳,伸手扶林栖梧。
岸边是个简陋的小码头,连着一条泥泞的小路。远处有几间茅屋,隐约有灯光。
“这是哪儿?”林栖梧问。
“清水湾。”陆七领着她往茅屋走,“打鱼人的村子,也是公子在江南的一个据点。”
走到最近的一间茅屋前,陆七有节奏地敲了敲门。三长两短。
门开了,一个老妇人探出头来。见到陆七,她松了口气:“小七来了?这位是……”
“林姑娘。”陆七简单介绍,“船出事了,在这里歇一晚。”
老妇人点点头,让两人进屋。屋里很简陋,但干净整洁。一张木桌,几条长凳,墙角有张土炕。桌上点着油灯,灯火如豆。
“坐吧,我去烧水。”老妇人说着,去了隔壁灶间。
林栖梧在长凳上坐下,这才感到浑身酸痛。手臂上有一道擦伤,是在船上躲避时划的,此刻渗着血。裙子下摆被火烧了几个洞,沾满了泥水。
陆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金疮药,公子让带的。”
林栖梧接过,默默涂抹伤口。药膏清凉,缓解了火辣辣的痛感。
“谢谢。”她说。
“分内之事。”陆七在她对面坐下,“公子交代了,要不惜一切代价护您周全。”
灶间传来烧水的声音,老妇人在哼着一支江南小调,调子婉转哀伤,在这深夜里听着格外凄凉。
“王统领他们……”林栖梧忍不住问。
陆七沉默片刻,才道:“凶多吉少。对方派的是‘水鬼’——江南有名的水匪,专接杀人的买卖。公子说,杨继恩这是要灭口。”
灭口。因为知道她手里有证据,因为知道她要去江南查案。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林栖梧问,“官船被毁,护卫全灭,我……”
“您还活着,这就够了。”陆七看着她,“公子说了,只要您活着到江南,就有翻盘的机会。”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公子给您的第二封信,说等出了长安再给您看。”
林栖梧接过。信很厚,信封上依然没有字,火漆封口。她拆开,里面是三张信纸。
第一张是萧珩的字迹,比上一封更潦草,显然是忍着伤痛写的:
“栖梧:若你看到此信,说明陆七已经接到你,也说明……路上果然出了事。不必自责,这是我与杨继恩的博弈,你只是棋子。但棋子若用得好,也能将军。
接下来,你不能再用林栖梧的身份。我会安排一个新身份给你——江宁‘锦绣坊’的女掌柜,姓沈,名云。锦绣坊是萧家在江南的产业,可信。
到江宁后,先去锦绣坊安顿。三日后,云水庵的静安师太会去锦绣坊买绣品,届时你可见她。
江南水深,杨继恩势力遍布,务必小心。记住,活着最重要。
盼你平安。——珩”
第二张是一张身份文牒,上面写着“沈云,江宁锦绣坊掌柜,年二十二,苏州人士”,还附有一张画像——竟与她有七分相似。
第三张是锦绣坊的地契和账本副本,还有几封与各府往来的书信,显然是用来坐实身份的。
林栖梧看完,久久不语。萧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连她的新身份都准备好了。他料到杨继恩会动手,料到官船保不住,也料到她需要改头换面。
“公子说,明日一早,会有人送衣服和行李来。”陆七说,“您先在这里歇一晚,养养精神。后日我们走陆路去江宁——虽然慢些,但安全。”
林栖梧点点头,将信仔细收好。她想起那个撑篙的老翁,想起他的手势。
“陆先生,来之前,可曾安排人给我传信?”
“传信?”陆七摇头,“公子只派了我一人暗中保护。怎么,有人给您传信?”
林栖梧把老翁的事说了。陆七眉头紧皱:“三更,小心……这是有人提前示警。会是谁呢?”
两人对视,都想到了同一个人——云水庵的静安师太。
只有父亲那边的人,才知道那个暗号。
灶间的水烧开了,老妇人端来两碗热茶。茶是粗茶,但很香。林栖梧捧着茶碗,暖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
“老人家,”她问,“您在这清水湾住多久了?”
“一辈子喽。”老妇人在对面坐下,“我娘家就是这里的,嫁人也没离开过。这清水湾啊,看着不起眼,可通着运河,消息灵通着呢。”
她看了看林栖梧,又看了看陆七:“你们是要去江宁吧?”
“是。”陆七点头。
“那可得小心。”老妇人压低声音,“这几天,运河上不太平。前天夜里,上游沉了一艘货船,说是触礁,可我听说啊……”她左右看看,“船底被人凿了洞,是水鬼干的。”
水鬼。又是水鬼。
“那船上运的什么?”林栖梧问。
“丝绸。”老妇人说,“江宁永顺织坊的货,说是要运去北边。结果全沉了,货主赔了个精光。”
永顺织坊——杨继忠的产业。
林栖梧心念一动。永顺织坊的货船被凿沉,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杨继忠已经被查,他的货船出事,会不会是灭口的一部分?
“老人家,”她又问,“您可知永顺织坊现在怎样了?”
“乱得很。”老妇人摇头,“杨老爷被抓了,工坊没人管,工人都散了。听说啊,账房连夜跑了,账册全烧了。官府去查,什么都没查出来。”
账册烧了……证据毁了。
林栖梧握紧了茶碗。果然,杨继恩在善后,在销毁一切可能牵连到自己的东西。
窗外传来鸡鸣声,天快亮了。
老妇人起身:“你们歇会儿吧,我去准备早饭。”
她走后,陆七说:“林姑娘,您睡会儿,我守着。”
林栖梧确实累了。她走到土炕边躺下,炕上铺着干净的稻草,虽然硬,却比船上颠簸舒服多了。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断闪过今晚的画面——火光,刀光,黑衣人狠厉的眼睛,王统领中刀时的惊愕,还有那个撑篙老翁的手势。
三更,小心。
是谁在暗中保护她?父亲当年的故人,还在关注着她吗?
渐渐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见萧珩的声音,在耳边轻声说:“栖梧,活下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
阳光从茅屋的缝隙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灶间传来做饭的香味,老妇人正在烙饼。
陆七不在屋里。林栖梧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个小院子,养着几只鸡,院角有口井。陆七正在井边打水,见她醒了,点点头。
“林姑娘,东西送来了。”
桌上放着一个包袱。林栖梧打开,里面是几套寻常妇人的衣裙,料子普通,但干净整洁。还有一顶帷帽,戴上后能遮住大半张脸。
她换上一套青布衣裙,戴上帷帽。镜中的人,确实像个寻常的布衣女子,只是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坚定。
早饭后,陆七牵来两匹马。马很普通,毛色杂乱,一看就是农家拉车的驽马,但胜在脚力稳健。
“从今天起,您就是沈云,锦绣坊的掌柜。”陆七递给她一个包袱,“这是您的‘家当’——几件换洗衣服,一些碎银子,还有锦绣坊的账本和地契。”
林栖梧接过,背在身上。
老妇人送他们到村口,递过来一包干粮:“路上吃。顺着这条路往南走,天黑前能到临安镇。镇上有客栈,可以歇脚。”
“谢老人家。”林栖梧福身。
“姑娘,”老妇人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江宁城……龙潭虎穴,多加小心。”
林栖梧点头,翻身上马。
马儿踏着晨露,沿着乡间小路向南而行。陆七在前面带路,林栖梧跟在后面。回头望去,清水湾的茅屋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晨雾中。
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身份,新的路程,新的……危险。
但她不怕。
她摸了摸袖袋里的匕首,又摸了摸怀中萧珩的信。
然后握紧缰绳,策马向前。
江南,她来了。
真相,她来查了。
那些欠下的债,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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