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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去县城的路有二十多里。月奴天未亮就动身,怀里揣着个小布包,里面是两绞最上等的生丝,光润如银。布包最底下,小心地折着一张纸,上面是她用烧黑的树枝,凭着记忆,歪歪扭扭写下的几行字——某年某月,缴水利捐多少,王里正收;某年某月,养路捐多少……零零总总,是她能记起的全部。纸的背面,她用指甲划了一道深深的痕,旁边点了三个点,代表那三亩水田被钉上封条的位置。

她走得很快,脚上的旧布鞋很快就蒙了灰。晨风还有些凉,吹起她额前汗湿的碎发。田地被远远抛在身后,连同那刺目的封条。她心里像揣着一团火,烧得她步伐急促,却又异常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冒险。一个村女,无凭无据去攀扯里正,质疑赋税,甚至可能间接触怒一位进士老爷,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可她别无选择。地是根,没了根,她和阿禾就是浮萍。

日头升高时,她到了县城。城墙灰扑扑的,门口有兵丁懒散地守着。月奴低头跟着挑担的、推车的人流混进去,心跳得有些急。县城比她想象的嘈杂,街道两旁是各式铺面,行人衣着也光鲜些。她不敢乱看,按着七婶以前闲聊时提过的方向,往城西走。学塾不在热闹的街市,在一条僻静的巷子深处,青砖小院,门口一棵老槐树,枝叶蓊郁。

院门半掩,里面传来孩童稚嫩的读书声,咿咿呀呀,念着“人之初,性本善”。月奴在门口站定,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轻轻叩响了门环。

读书声停了片刻,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的老者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他看见月奴,微微一愣:“姑娘找谁?”

月奴福了一福,声音有些干涩:“请问,是宋老夫子吗?”

“正是老朽。”宋老夫子打量着她,目光在她粗糙的双手和带着泥点子的裤脚上停了停,语气和缓了些,“姑娘是……”

“民女柳月奴,柳家村的。冒昧打扰夫子,实是有事相求。”月奴抬起头,眼神恳切,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宋老夫子沉吟一下,侧身让开:“进来说话吧。”

学塾里很简陋,几张旧书桌,墙上挂着孔子像和一副笔力虬劲的“笃学”二字。几个总角小儿好奇地偷眼打量月奴。宋老夫子将他们遣去后院温书,请月奴在院中石凳上坐了。

月奴没有绕弯子,从李谕买地起,到村里接连出事,再到前日公差封田、王里正账目“遗失”,一五一十说了。她说得条理清晰,语气平静,只那双紧握的手,泄露了内心的波澜。最后,她拿出那个小布包,小心展开,露出里面的丝线和那张纸。

“夫子,民女知道,空口无凭。这是我家今年头茬最好的丝,请夫子看看,这样的丝,可能换得一口饱饭,供得起那些名目繁多的捐税?”她将丝线递过去,丝线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这张纸,是民女能记起的捐税细目。王里正说存根遗失,账目不清,民女不敢质疑官府,只求一个明白。更不敢耽误李大人的书院雅事,只是……那地若真封到错过农时,民女姐弟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顿住,喉咙发紧,缓了一下,才继续道:“民女听闻夫子有位高足在州府学政衙门做事,最是公正明理。民女不敢奢求什么,只盼……若有机会,能将这糊涂账,和这几日村里的‘巧合’,说与明白人听听。书院是教化人的地方,总不能……建在一片糊涂账和乡邻的冤屈上吧?”

月奴说完,垂下头,不再言语。石桌上,丝线无声,纸张沉默,却仿佛有千钧重量。

宋老夫子久久没有作声。他拿起那绞丝,指尖摩挲着,丝线冰凉柔滑,是顶好的质地。他又展开那张纸,看着上面稚拙却用力深刻的字迹,和背面那道深深的划痕与三个墨点。他的眉头渐渐锁紧,脸上皱纹显得更深了。

他教了一辈子书,屡试不第,看多了世情冷暖,也最痛恨胥吏欺压、盘剥乡民。眼前这姑娘的话,虽只是一面之词,但条理清楚,细节具体,尤其是那份强压下的镇定与骨子里的执拗,不似作伪。更让他心惊的是,此事牵扯到新科进士。进士买地建书院本是风雅事,可若背后真有强夺民产、勾结里正做下糊涂账的勾当,那便是斯文扫地,祸害乡里了。

“姑娘,”宋老夫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可知,你今日所言,若有不实,便是诬告,罪责不小。即便属实,扳倒一位进士、一个里正,又谈何容易?或许,不如拿了李大人给的银钱,另觅生计?”

月奴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红,眼神却亮得灼人:“夫子,若能活,谁想死?可那地是爹娘留下的,是民女和阿禾一滴汗一滴血养出来的。没了地,我们就算拿了银子,又能去哪儿?怎么活?李大人要的是一块‘干净’的雅地,可这地底下……本就不干净。民女不是要扳倒谁,民女只是不想被这‘不干净’的账,和着血汗,一起埋进土里,还不许喊一声疼!”

宋老夫子震动地看着她。他仿佛从这年轻村女身上,看到了一种久违的、属于土地本身的、沉默而强悍的力量。那不是蛮力,是一种深知自己根基所在、并誓死捍卫的韧性。

他长叹一声,将丝线和纸张仔细包好,推回月奴面前。“这东西,你收好。老朽不过一个腐儒,人微言轻。”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了些,“不过,老朽那不成器的学生,过两日确要回乡省亲。到时,老朽可以请他过来喝杯茶,说说县城见闻。至于他会听到什么,又会想到什么,老朽就管不着了。”

月奴心头猛地一跳,随即深深拜了下去:“多谢夫子!”她听懂了。宋老夫子不会直接出面,但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一个让信息传递出去的管道。

“先别谢。”宋老夫子摆摆手,神色凝重,“此事凶险,你回去后,一切如常,切不可再对人言,更不可与公差冲突。地,他们要封,只要不是彻底断水毁苗,你便忍一时。留得青山在。”

“民女明白。”月奴郑重应下。

离开学塾时,日头已经偏西。月奴脚步依旧很快,心却不像来时那般火烧火燎,而是沉静下来,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带着决意,缓缓下沉。她知道,种子已经埋下,何时发芽,能长多高,已非她所能控制。她只能回去,守着她的田,她的蚕,她的弟弟,等待那未知的风雨,或天光。

她刚走出巷口,迎面差点撞上一人。那人“哎哟”一声,后退两步。月奴抬头,是个穿着体面绸衫、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面皮白净,目光精明。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厮。

“对不住。”月奴低声道歉,侧身要走。

那管家却多看了她两眼,尤其在她沾着泥灰的鞋子和朴素的衣着上停留片刻,忽然开口:“姑娘可是从柳家村来?”

月奴心下一凛,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他:“您是?”

管家脸上堆起和气生财的笑:“鄙姓钱,在城南替东家打理些庶务。方才无意听见姑娘向人打听宋夫子学塾?”他态度很随意,像是随口闲聊,“柳家村……可是有位新科进士李谕李大人要建书院的地方?真是好风水啊。”

月奴不动声色:“民女只是村野之人,不懂这些。告辞。”她不想多纠缠,低头快步离开。

钱管家站在原地,看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眼里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精光。他对身后小厮低声吩咐:“去,打听一下,这女子是谁,来县城做什么,和宋夫子说了什么。小心点,别惊动人。”

小厮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月奴浑然不觉。她一心赶路,只想在天黑前回到村里。夕阳将她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入县城街道渐起的暮色中。在她身后,那张由丝线、记忆、土地和人心编织的网,正悄然拉开,而她,既是织网的人,也是网上最敏感的那一根丝。

远处的天空,积聚起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最后一缕霞光。风里,带来了雨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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