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明证
第四天清晨,林风踏入孵化室时,第一件事就是凑到鹰卵前仔细查看。
灵石灯调到最亮,光线透过薄薄的蛋壳,隐约能看见内部胚胎的轮廓。他依次检查三枚卵——从左到右,编号甲一、甲二、甲三。
甲一,情况最糟的那枚,表面灰斑原本已覆盖近四分之一蛋壳。此刻,那些灰斑的边缘……似乎真的模糊了一些。不是完全消失,但那种死气沉沉的暗灰色,确实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属于活体卵的温润光泽。
甲二,原本只有零星几点灰斑,现在斑点没有扩大,颜色也淡了。
甲三,一直最干净的那枚,蛋壳表面药膏已经完全吸收,露出青玉般的原色,在光照下隐约可见内部丰盈的血管网络,搏动有力。
“记录。”林风的声音在安静的孵化室里响起。
林岚早已候在一旁,连忙翻开册子:“辰时一刻,检查鹰卵。甲一灰斑边缘淡化,面积无明显扩大;甲二灰斑颜色变浅;甲三状态良好,血管网清晰。室内温度三十七度八,湿度六成。”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林风,眼睛亮晶晶的:“林风哥哥,药……好像真的有用?”
“初步看,毒素扩散被抑制了。”林风没有表现出太多兴奋,反而更谨慎,“但还需要继续观察。幼体器官发育关键期在破壳前七天,那时候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转身走向另一侧的木架。那里放着六个小陶盆,里面种着月光草种子——这是同步进行的对照实验:用同样的药膏处理普通鸟蛋,同时在蛋旁种月光草,监测土壤毒素变化。
其中三个盆,种的是与甲一、甲二、甲三同批次处理的鸡蛋。
林风蹲下身,仔细观察。
三盆月光草都发芽了,嫩绿色的叶片展开两片,虽然长得慢,但至少活着。而旁边未加药膏、只用青鳞鹰栏血苔处理的对照组……土壤表面依旧一片死寂。
“药物抑制了毒素释放,或者促进了毒素代谢。”他低声自语,在记录册上补充,“证据链+1。”
走出孵化室时,兽园里已经热闹起来。
王驯兽师正带着几个老伙计,给成年青鳞鹰喂药。八只成年鹰(青羽死后还剩八只)被分别隔离在小围栏里,面前放着陶碗,里面是墨绿色的药汤。
“症状最轻的‘墨羽’已经喝了三天。”王驯兽师看见林风,走过来低声道,“食欲增加了两成,粪便颜色从暗绿转向正常,精神头好多了。”
“其他鹰呢?”
“昨天开始给第二批喂药,还没明显变化。不过……”老者犹豫了一下,“‘铁爪’——就是脾气最暴、症状最重的那只雄鹰——死活不肯喝,还把药碗打翻了。”
林风皱眉:“强制灌药呢?”
“试了,吐出来大半。”王驯兽师苦笑,“它体内毒素积累最多,肝火最旺,抗拒也最强。老朽怕强行灌药会影激……”
“带我去看看。”
铁爪的围栏在最角落。这只雄鹰体型最大,站立时接近一人高,羽毛原本应该乌黑发亮,如今却灰扑扑的,不少地方已经脱落,露出下面暗红色的皮肤。它的眼睛布满血丝,喙边有干涸的白色沫渍,看见有人靠近,立刻发出威胁性的低鸣,翅膀半张。
典型的慢性病晚期,伴疼痛和易激惹。林风评估。
他站在围栏外观察了几分钟,忽然转身:“王师,有蜂蜜吗?”
“蜂蜜?”
“玉蜂蜜。药汤太苦,加蜂蜜调甜,降低抵触。另外,药汤温度控制在四十度左右,接近鹰的体温,减少刺激。”
王驯兽师一愣,随即拍腿:“有道理!老朽这就去调!”
半个时辰后,重新调制的药汤端来。温热的墨绿色液体散发出淡淡的甜香。铁爪依旧警惕,但当王驯兽师将碗放在围栏边后退开,它犹豫片刻,终于低头啄了一口。
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
最终,一碗药汤喝掉大半。
“成了!”一个老驯兽师喜道。
林风却注意到细节:“它喝药时,身体有轻微颤抖,喝完立刻闭眼休息——说明药物起效快,但有短暂不适。记录:下次药量减半,分两次喂。”
“减半?那药效……”
“治疗慢性病,稳定比强度重要。”林风解释,“突然大量代谢毒素,可能加重肝肾负担,甚至引发二次损伤。我们追求的是缓慢、持续、安全的改善。”
王驯兽师若有所思地点头:“循序渐进……是老夫心急了。”
处理完喂药事宜,林风走向那些“哨兵”月光兔的笼子。
六只兔子状态良好,食量稳定,粪便正常。但他在检查第三个笼子时,动作顿住了。
“这只兔子……”他用镊子拨开笼底的干草,“右后腿脚掌有轻微红肿。”
林岚凑过来看:“会不会是被笼子夹了?”
“红肿集中在趾缝,有轻微脱毛。”林风小心托起兔脚观察,“更像是……接触性皮炎。”
他立刻检查笼子底板。木板很干净,但边缘有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里面残留着极少量暗红色的泥土碎屑。
“这里的土壤,清理时漏掉了。”林风站起身,神色严肃,“带我去这个位置对应的兽栏区域。”
一行人匆匆赶到兽栏东北角。这里靠近岩壁,地势低洼,前几天下过雨,形成了一小片浅浅的积水洼。
林风蹲下身,用木棍拨开表层新土,往下挖了三寸。下面的土壤,颜色明显更深,质地黏腻,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
“渗水区,毒素随雨水下渗,积聚在这里。”他沉声道,“清理时只换了表层土,下面没挖干净。”
王驯兽师脸色难看:“是老朽疏忽……”
“不是疏忽,是认知偏差。”林风纠正,“大家习惯清理‘看得到’的污染,没想到毒素会随水分迁移。现在补救——以这个水洼为中心,半径五尺,深挖五尺,全部换土。”
他站起身,看向围观的驯兽师们:“记住:毒素不是死的。它会溶解、流动、富集。清理时要像捉毒虫,不只要扫掉面上的,还要挖出藏在地下的。”
众人凛然应声。
远处,兽园入口,两个年轻子弟正窃窃私语。
“看见没?那家伙还真折腾出点名堂……”
“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等那三枚卵全死了,看他怎么收场。”
“可我听说,卵的情况真的好转了……”
“哼,回光返照吧。走,去禀告二爷爷。”
午时,林风被叫到家族议事堂。
这是栋三进的大殿,飞檐斗拱,庄严肃穆。正厅里,族老们分坐两侧,林岩坐在左侧首位,族长林青峰则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这是林风重生后第一次见到这位族长。
林青峰看起来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周身气息收敛得近乎凡人。但坐在那里,就有种莫名的威压,让整个大厅的空气都凝重几分。
“林风,你来了。”林青峰开口,声音平和,“坐。”
没有座位。林风只能站在厅中,微微躬身:“族长,各位族老。”
“这几日你在兽园所为,老夫都听说了。”林青峰缓缓道,“鹰卵情况好转,成年鹰服药有效,还发现了新的污染区——做的不错。”
“谢族长。”
“但。”林青峰话锋一转,“家族内部,对你这些‘奇技淫巧’争议不小。有人说你救族有功,有人说你装神弄鬼,还有人说……你用的根本不是驯兽术,而是某种邪门歪道。”
林风抬起头:“敢问族长,何为驯兽术?”
“以灵力共鸣,以血脉为引,以契约羁绊,通灵兽之心,驱灵兽之力。”林青峰道,“这是老祖宗传下的根本。”
“那如果灵兽血脉出了问题,契约羁绊还能让它健康吗?”林风问,“如果灵兽之心被毒素侵蚀,灵力共鸣能解毒吗?”
厅内一片安静。
林岩咳嗽一声:“林风,注意分寸。”
“二长老,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林风转向族老们,“青鳞鹰的病症,根源在血脉缺陷,表现是代谢异常,结果是毒素积累。传统的共鸣、契约、羁绊,解决不了基因问题,就像用篝火烤不干湿透的棉被——方向错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族老冷哼:“照你这么说,老祖宗传下的东西都是错的?”
“不是错,是局限。”林风平静道,“老祖宗的时代,青鳞鹰种群庞大,基因库丰富,近亲繁殖问题不显。他们总结的方法,适用于‘健康种群的正常养护’。但现在,我们面对的是‘病态种群的抢救治疗’——情况变了,方法当然要变。”
他顿了顿,说出关键一句:“若老祖宗在世,看到子孙死守成规、眼睁睁看着家族根基灭绝,怕是会更痛心。”
这话太重,几个族老脸色骤变。
林青峰却忽然笑了。
很轻的笑,但打破了厅内的紧绷。
“有意思。”族长看着林风,“你这些古怪道理,从哪儿学来的?老夫记得,你父母生前并非驯兽师,你灵根也……平平。”
来了。林风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问。
他早已准备好答案。
“父母陨落后,我常去藏书阁。”林风垂眼道,“起初只是打发时间,后来发现一些冷门典籍,记录着灵兽的怪病异状。那些病症,用传统方法解释不通,但若换个角度——比如把灵兽看作一种‘会修炼的特殊生灵’,它的身体也要遵循生灵的基本规律:吃进去的得消化,消化了的得代谢,代谢废料得排出。如果哪个环节卡住了,就会生病。”
他抬起眼,眼神坦荡:“我只是把藏书阁里那些零散的、被当作‘怪谈’的记录,用一条线串了起来。这条线,就是‘生灵的规律’。”
半真半假。藏书阁里确实有些冷门记录,但远不足以支撑他这套理论。可这个解释,足够合理,也足够……安全。
林青峰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好。老夫今日叫你来,除了询问进展,还有一事。”族长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放在桌上,“这是三日前,坊市‘万兽阁’送来的。”
林岩补充道:“万兽阁的管事苏婉清,想请你去一趟。她说……对青鳞鹰的病情很感兴趣,或许能提供些帮助。”
林风心中一动。
万兽阁……那个精明干练的女商人。她为何突然介入?
“她原话是,”林青峰缓缓道,“‘贵家族那位旁系子弟的法子,虽然古怪,却暗合我阁中某位客卿的推测。若方便,想请他一叙,交流一二。’”
客卿?推测?
林风迅速思考。青鳞鹰的血脉病症,果然不止林家一家在关注。或者说,这种“灵兽族群莫名衰败”的现象,可能不止发生在奇峰林氏。
“你怎么想?”林青峰问。
“可以去。”林风说,“但有两个条件:第一,谈话内容必须保密,尤其涉及治疗方案细节;第二,我需要族里派可靠的人陪同——不是监视,是保护。”
林岩皱眉:“你是担心……”
“我的方法如果真有效,就意味着能解决一类传统驯兽术束手无策的难题。”林风冷静分析,“这种知识,值钱,也招祸。在没有足够实力前,谨慎为好。”
族老们面面相觑。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旁系子弟,思考问题的周密程度,远超他们预期。
林青峰点头:“有理。那就让王师陪你去。另外,老夫会派两名暗卫远远跟着——非紧急不出面。”
“谢族长。”
“还有。”林青峰忽然道,“从本月起,你的月例灵石,提到与嫡系子弟同等。兽园所需资源,只要合情合理,可直接向王师申请,不必再层层上报。”
这是实质性的支持,也是地位的提升。
林风深深一揖:“必不负所托。”
走出议事堂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林岚等在外面,见他出来,急忙上前:“怎么样?族长没为难你吧?”
“没有。反而给了支持。”林风简单说了月例和资源的事。
林岚松了口气,随即又忧心忡忡:“万兽阁那边……我听说苏婉清背景不简单。她主动找你,会不会有别的打算?”
“不知道。但这是个机会。”林风看向远方,“如果万兽阁真掌握了类似的信息,或许能印证我的理论,甚至找到更多线索。”
“比如?”
“比如……”林风低声道,“这种‘灵兽血脉衰败症’,到底是个别现象,还是……某种更广泛问题的冰山一角。”
林岚似懂非懂。
就在这时,一个杂役匆匆跑来:“三少爷!不好了!甲一……甲一那枚卵,蛋壳表面出现裂缝了!”
孵化室里气氛紧张。
甲一那枚卵,此刻正静静躺在铺着软布的木盒里。蛋壳表面,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缝从灰斑最密集处延伸出来,长约半寸。
“什么时候发现的?”林风蹲下身观察。
“就在刚才。”负责照看的驯兽学徒声音发颤,“我按您吩咐,每半个时辰检查一次。两刻钟前还没事,刚才一看就……”
林风凑近裂缝。缝隙很细,没有液体渗出,但能感觉到内部微弱的气流交换——蛋壳的呼吸加强了。
“胚胎代谢加速,内部压力增大,撑裂了蛋壳。”他判断,“不是外力破损,是自然发育进程。”
“那……那这是好是坏?”林岚紧张地问。
“既是挑战,也是机会。”林风起身,“裂缝意味着胚胎发育进入最后阶段,破壳在即。但裂缝位置在灰斑区,说明那里蛋壳结构最脆弱,也最容易受毒素侵染。”
他快速下令:“准备温盐水,浓度千分之九。软毛刷。干净棉布。另外,把昨天配好的‘蛋壳修补胶’拿来。”
“修补胶?”王驯兽师闻讯赶来,闻言一愣,“蛋壳怎么能补?”
“不是补,是封。”林风解释,“用特制的胶液涂抹裂缝,形成一层透气的保护膜,防止外部细菌和尘埃进入,也减少毒素渗透。胶液里加了微量促愈灵药,能辅助蛋壳自我修复。”
这是他从前世家禽养殖资料里借鉴的思路,结合修仙界的灵草特性改良的配方。
温盐水用来清洁裂缝周围。软毛刷蘸着淡金色的胶液,小心翼翼涂抹在裂缝上。胶液迅速凝固,形成一层半透明的薄膜。
整个过程中,林风的手稳如磐石。
涂完胶,他将卵轻轻放回孵化架,调整角度让裂缝朝上,避免受压。
“接下来,每刻钟记录一次:裂缝是否扩大,胶膜是否完整,卵内胚胎活动频率。”他对学徒道,“一旦发现异常——比如裂缝渗出异色液体,或者胚胎活动突然减弱——立刻叫我。”
“是!”
走出孵化室,王驯兽师低声问:“小子,说实话,这枚卵……有几成把握?”
林风沉默片刻:“四成。”
“这么低?”
“如果裂缝出现在干净区域,我有七成把握。但在灰斑区……”他摇头,“毒素可能已经渗入蛋壳深层,甚至影响到了紧贴蛋壳的胚胎组织。我们能做的,只有辅助。最终要看它自己的生命力。”
王驯兽师长叹一声,没再说话。
下午,林风去了万兽阁。
万兽阁位于临城坊市最繁华的街段,三层木楼,飞檐下挂着一排风铃,每只铃铛都铸成不同灵兽的形状,随风轻响。
苏婉清在一楼的雅间接待了他们。
这女子今天换了身藕荷色的长裙,发髻高挽,少了些坊市管事的风尘气,多了几分书卷味。她亲自斟茶,笑容得体:“林公子,王师,请坐。”
茶是上好的“云雾灵芽”,清香扑鼻。
“苏管事客气。”林风坐下,开门见山,“不知找在下何事?”
苏婉清放下茶壶,笑容微敛:“三日前,我听说贵家族青鳞鹰的事,又听闻林公子用了些……特别的方法。正巧,我阁中一位客卿,这些年也在研究类似的灵兽病症。”
她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推过来。
林风翻开,瞳孔微缩。
册子里记录着三种不同灵兽的病例:北境寒原的“霜狼”,南荒沼泽的“铁甲鳄”,还有西漠绿洲的“金翎鸵”。症状描述虽各有差异,但核心点惊人相似——种群规模缩小,幼崽夭折率高,成年个体出现不明原因的脏器衰竭。
记录里还有解剖草图,虽然粗糙,但肝脏、肾脏的病变特征,与青羽极其相似。
“这位客卿推测,”苏婉清缓缓道,“这可能是一种‘血脉诅咒’,或者……某种古老的‘血脉枷锁’在现世显现。”
血脉枷锁。
林风心中剧震。
“客卿现在何处?”他问。
“三年前云游去了,至今未归。”苏婉清苦笑,“但他留下话说,若遇到类似病例,可尝试用‘净血藤’‘洗髓花’‘续脉草’三味主药,辅以灵泉,炼制‘涤脉汤’。只是……”
“只是效果有限,且治标不治本。”林风接话。
苏婉清眼睛一亮:“正是!林公子怎么知道?”
“因为病根在血脉源头,不在血液本身。”林风合上册子,“洗血换髓,只能暂时减轻症状。只要缺陷基因还在,下一代照样会发病。”
“缺陷……基因?”苏婉清重复这个陌生词汇。
林风意识到说漏嘴,但话已出口,索性继续:“可以理解为血脉最根本的‘蓝图’。这份蓝图如果有错,无论怎么清洗血液、强化体魄,蓝图本身的错误不会消失,只会代代相传。”
雅间里安静了片刻。
苏婉清深深看着林风:“林公子这番话……与我阁客卿的推测,竟有七八分神似。只是他用的是‘先天命纹有缺’的说法。”
她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公子可知,这种病症,并非自然形成?”
林风心中一动:“何意?”
“客卿临走前曾说,他在一处上古遗迹里,发现过类似的记载。”苏婉清声音更轻,“上古时期,灵兽血脉远比现在昌盛。后来一场大劫,几乎所有高等灵兽血脉都被打上了‘枷锁’。枷锁无形,但会随着时间推移、血脉稀释,逐渐显现为各种衰败病症。”
她看向林风:“客卿怀疑,青鳞鹰的衰败,不是偶然,而是……枷锁松动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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