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过了一半,宁城大学的梧桐叶彻底黄了。
日子过得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张,一张叠一张,内容大同小异。早晨七点半的闹钟,食堂二楼的豆浆油条,金融系教室里永远沾着粉笔灰的讲台。下午没课的时候,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阳光斜斜地打在书页上,把铅字晒得发烫。
412宿舍找到了各自的节奏。
牛梦钰的状态好多了——至少表面上。他不再半夜站在阳台抽烟,篮球社的训练时间恢复到正常水平,偶尔还会在宿舍里哼两句走调的歌。只是床头多了对哑铃,每天雷打不动地举一百下,肌肉线条在汗湿的背心下渐渐清晰。
“我要变强。”某天他做完最后一组,喘着气说。没人问他指的是身体还是别的什么。
胡吉的哑铃也从一对变成了两对,还添了根拉力绳。每天下午四点,他准时在宿舍中间的空地上铺开瑜伽垫,一边看手机里的健身视频一边咬牙坚持。汗水滴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段斯问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拼,他头也不抬:“叶嘉姐说,男生要有线条感。”
董伟对此嗤之以鼻。他依然泡茶听戏,紫砂壶里的铁观音换成了普洱,京戏换成了昆曲。有时候兴起,抱起吉他弹段《牡丹亭》,咿咿呀呀的唱腔配着和弦,竟有种诡异的和谐。“人生苦短,”他抿着茶说,“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段斯的日子没什么变化。上课,去图书馆,偶尔去操场跑几圈。唯一不同的是,他每天下午四点会绕去那个小花园。有时邱米在,他就远远看一眼,转身离开。大多数时候她不在,他就坐下来喂猫,看一会儿书,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
橘猫已经认识他了。每次见他来,会主动跳上石凳,用脑袋蹭他的手。段斯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条文”——没什么特别含义,就是想到了。
—
辩论社的活动在周三下午。胡吉提前三天就开始念叨,周三中午更是换了三套衣服,最后选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头发用发胶抓出精心设计过的凌乱。
“老段,真不去?”他对着镜子调整领口。
段斯合上书:“不去。”
“叶嘉姐今天上场,对手是海城大学的交流队。”胡吉转过身,表情近乎恳求,“就当陪我去看看,行不?看完我请你吃饭,食堂三楼小炒。”
段斯看了他两秒,叹气:“走吧。”
活动设在法学院的小礼堂。两人到的时候,前排已经坐满了。叶嘉在舞台侧面做准备,穿着米白色的西装套裙,头发高高盘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她正和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话,两人挨得很近,男生时不时点头,手里拿着文件夹,应该是在讨论辩题。
“那就是郑航宇。”胡吉压低声音,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郑航宇确实很有学长的样子——白衬衫,黑西裤,金丝眼镜,说话时习惯性地推镜框,动作斯文得体。他和叶嘉讨论时,两人偶尔会笑,那种默契的笑,像是共享了某种旁人不懂的幽默。
胡吉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比赛开始前,胡洁从后面拍了拍两人的肩。她在胡吉旁边坐下,递给他一瓶水:“看你那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姐,”胡吉声音发干,“那个郑航宇……”
“辩论社社长,大四,保研本校法学硕士。”胡洁一口气说完,“叶嘉跟他合作过三次比赛,关系挺好。怎么,你有意见?”
胡吉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台上。
段斯的目光扫过观众席。法学院的学生居多,也有不少其他院系的。他下意识地寻找某个深蓝色的身影——没有。邱米不在。
比赛过程没什么悬念。叶嘉作为正方三辩,在自由辩论环节表现亮眼。她语速不快,但每句话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对方逻辑的薄弱处。郑航宇作为四辩做总结陈词,声音沉稳有力,数据案例信手拈来。两人配合默契,像演练过无数遍的搭档。
最后的掌声里,郑航宇自然地拍了拍叶嘉的肩膀,叶嘉笑着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走下台。
胡吉的手指捏紧了矿泉水瓶,塑料瓶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走了。”胡洁拉他起来,“人家正常交流,你在这儿生什么闷气。”
回宿舍的路上,胡吉一直沉默。快到宿舍楼时,他突然说:“老段,你觉得我是不是特别幼稚?”
段斯想了想:“有点。”
“我也觉得。”胡吉苦笑,“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看见他们站在一起,那么般配,心里就像有只手在拧。”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胡吉抬头看天,天空是秋天的灰蓝色,“也许……也许我该变得更厉害一点。厉害到让她看见我。”
段斯没接话。两人走上楼梯,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
下午四点二十,段斯照常去了小花园。
今天阳光很好,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来,在地上铺出斑驳的光斑。三条猫都在,条文看见他就从石凳上跳下来,绕着他的腿打转。另外两只蹲在旁边,尾巴轻轻摆动。
段斯从背包里掏出猫粮——他已经习惯了随身带一小包。撕开包装袋的声音让三只猫都竖起了耳朵。他蹲下来,把猫粮倒在手心,条文第一个凑过来,温热的舌头舔过掌心,痒痒的。
“慢点吃。”他说。
身后传来脚步声。
段斯没回头。脚步声很轻,但节奏熟悉——不是学生那种匆忙的步子,也不是散步的悠闲,而是那种目的明确、一步是一步的步调。脚步声在身后停住。
他维持着蹲姿,条文还在舔他手里的猫粮。
“谢谢你喂它们。”
邱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静,清晰,没有多余的情绪。
段斯慢慢站起身,转过身。她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白衬衫,头发扎成低马尾,手里提着个帆布袋。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掌心还沾着猫粮的碎屑。
“顺手而已。”段斯说。
邱米没接话。她走到石凳边,从帆布袋里拿出那个熟悉的塑料水碗,倒掉旧水,从保温杯里倒出新的。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三只猫立刻围过去,条文甚至暂时放弃了段斯手里的猫粮。
“它们好像更喜欢你。”段斯说。
“我喂得久。”邱米把水碗放好,直起身,看着他,“从去年冬天就在喂了。那时候只有一只,另外两只是春天来的。”
风吹过,树叶沙沙响。条文喝完水,又跑回段斯脚边,用脑袋蹭他的裤腿。
邱米看着这一幕,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之前说的话,可能有些过分。”
段斯愣了愣。他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这件事。
“关于辩论社。”邱米补充道,“我说你不合适,是基于那次开会时的观察。但判断一个人是否适合辩论,不应该只凭一次印象。”
这话说得依然很有她的风格——像是在做学术检讨,客观,冷静,但确实是在道歉。
段斯把手上的猫粮碎屑拍掉,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想了想又放回去。“那天你扔我报名表,”他说,“不是因为我不适合辩论社吧。”
邱米抬起眼看他。那双褐色的眼睛在树荫下显得格外清透。
“那是因为什么?”她问。
“因为你讨厌我那种态度。”段斯说,“你觉得我在挑衅,在抬杠,在不尊重规则。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进了辩论社会破坏你们那种……那种秩序。”
条文跳上石凳,在他俩之间蹲下,尾巴左右摆动,像是在听一场与它有关的辩论。
邱米没有立刻反驳。她伸手摸了摸条文的背,猫舒服地眯起眼睛。
“也许吧。”她说,声音很轻,“我确实不喜欢没有建设性的质疑。但我那天处理的方式,确实不够专业。”
段斯看着她抚摸条文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涂任何颜色,干净得像她说话的逻辑。
“我也许确实不懂辩论的规则,”他说,“但我那天问的问题,关于教材,关于推荐,关于独立思考——那些问题本身没有错。你可以说我提问的方式有问题,但不能说问题本身没有价值。”
邱米的手停在条文的背上。猫不满地喵了一声。
“你说得对。”她终于说,“问题本身没有错。”
这个承认来得太干脆,段斯反而不知道该接什么。他准备好的反驳、论证、甚至带点攻击性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风吹过来,带着凉意。一片梧桐叶飘下来,落在两人之间的石凳上,黄得通透。
“我要走了。”邱米收起保温杯,把帆布袋的带子挂在肩上,“晚上模拟法庭有排练。”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想了解辩论,周五晚上七点,法学院101有场新生指导讲座。郑航宇主讲。”
段斯看着她:“你在邀请我去?”
“我在提供信息。”邱米说,“去不去是你的事。”
说完她真的走了。背影挺直,脚步稳定,像每一次离开那样,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段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石板路尽头。条文跳下石凳,蹭他的腿,像是在安慰他。他蹲下来,摸了摸猫的脑袋。
“她这人,”他对猫说,“真有意思。”
条文喵了一声,像是在附和。
段斯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那个空白页面还在,光标在左上角闪烁。他想了想,输入一行字:
关于建设性质疑与否定性判断的边界探讨——兼论先验偏误的修正可能
输完这行字,他自己都笑了。太学术,太拗口,太像她会写的标题。
他删掉,重新输入:
她今天道歉了。虽然听起来像在做学术报告。
想了想,又删掉。
最后他什么也没写,锁上屏幕,把手机放回口袋。条文蹭着他的手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远处传来下课铃声,校园重新活了过来,脚步声,谈话声,自行车铃声,像潮水般从各个角落涌出。
段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离开小花园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石凳,水碗,三只打闹的猫,被风吹动的树叶。一切如常。
只是这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条文跟着他走到花园入口,停住了。猫蹲在石板路的边缘,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在问:你还会来吗?
段斯对它挥挥手,转身融入渐渐嘈杂的校园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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