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C文学
一个有营养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2章

轿车的单向车窗覆着深色车膜,将巴黎午后那片刚拾掇起秩序、却仍浸着惊悸余韵的街道,滤成了窗外晃动的模糊色块。引擎声低沉平稳,与几小时前圣丹尼斯的亡命狂奔、书店玻璃的轰然爆裂、安全屋外的震耳爆炸和密集枪声,恍若两个割裂的时空。凌靠在后座,身体随车辆的转弯轻轻晃荡,右肩与后背的伤口在颠簸中阵阵闷痛,一下下敲打着神经,提醒他方才的生死搏杀绝非幻觉。

山魈坐在副驾驶位,背影沉如一块缄默的岩石。他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也未曾回头。车厢里静得可怕,唯有空调出风口的细微气流声,和司机偶尔微调方向盘的轻响,在死寂里撕开一道微弱的口子。巴黎正被车轮飞速抛在身后,目的地未知,或许是某个隐秘的私人机场,又或是一道不为人知的陆路关口。

回总部。见父亲。

短短六个字,却像淬了冰的秤砣,沉甸甸坠在胃里。证据已然交出,威胁暂且清除,可他“擅自行动”“引发事端”“脱离掌控”的罪名,怕是早已铁板钉钉。父亲会如何处置他?厉声训斥?无限期禁足?剥夺继承人资格?还是……更严厉、更残酷,是他不敢深想的惩罚?

方家的规则,从来只有铁面无私的赏罚,半分温情也无。

还有李恩秀……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锐的针,猝不及防刺进心脏最柔软的角落,漾开一阵尖锐而短暂的疼。远在岸阳的她,是否已经从那些光怪陆离的新闻碎片里,拼凑出他在巴黎的狼狈与凶险?她会为他担心吗?还是会像父亲一样,斥他行事荒唐,纯属自寻死路?

车窗外的景象渐次更迭,林立的城市建筑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郊区疏朗的树林与广袤平野。天空依旧铅灰色一片,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连一丝阳光的影子都寻不见。凌闭上眼,试图梳理混沌的思绪,可涌上来的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虚浮感。世界线意识已然消散,他却并未得到想象中的自由,不过是从一条既定的轨迹,跌进了另一张更庞大、更冷酷的现实罗网。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缓缓降了下来,轿车拐上一条愈发僻静的林荫道。凌睁开眼,视线尽头,一片被高墙严密围裹的区域赫然出现。沉重的金属自动门紧闭着,两侧墙面上,隐蔽的摄像头正无声转动,将周遭一切纳入监控。这里绝不像机场,反倒像一座守卫森严的私人庄园,或是某个机密的安保据点。

车辆在大门前短暂停驻,山魈摇下车窗,对着门边一个隐藏的识别装置低语了几句。铁门应声而开,无声滑向两侧,轿车平稳驶入。

门内的空间远比想象中更广阔,也更空旷。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泛着冷绿,稀疏的树木枝干遒劲,几条蜿蜒车道向着深处延伸,尽头坐落着几栋低矮的灰色建筑。建筑外观素净得近乎单调,没有任何标识,不见多余装饰,每一寸肌理都透着功能性的冷硬与隐秘。

轿车在其中一栋建筑前停下。山魈率先推门下车,绕到后座,替方凌拉开了车门。

“跟我来。”

方凌迈步下车,清晨的寒意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料。脚下的水泥路面平整坚硬,寒气顺着鞋底丝丝缕缕往上钻。眼前的灰色建筑不过三层,狭长的窗户嵌在墙面上,像一只匍匐在地的巨兽,正用冰冷的眸子无声注视着他。

山魈引着他走向建筑侧面一个毫不起眼的入口,又是一道需要身份验证的金属门。门后是一条光线明亮的走廊,深灰色地毯吸走了所有声响,光滑的白色墙壁泛着冷光,安静得能清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与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

走廊里空无一人。山魈带着方凌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脚步顿住。那扇门与周围的墙面几乎融为一体,没有任何标记。

“方先生在等你。”山魈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说完便退后一步,像一尊没有情感的卫兵,笔挺肃立在旁。

方凌看了看他,又将目光落回那扇门上。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喉咙干涩得发紧。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他伸出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轻轻拧动,将门推开。

门内是一间宽敞的房间,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书房与指挥室的结合体。一面墙被整排的书架占据,满满当当陈列着书籍与文件;另一面墙则是巨大的电子屏幕墙,此刻漆黑一片,尚未开启。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黑色实木办公桌,桌后,父亲方硕端坐于高背皮椅上,正垂眸审阅着桌上摊开的几份文件。

他身着一件深灰色衬衫,袖口挽至小臂,未系领带,露出的手腕上青筋虬结。听到开门声,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握着钢笔,在文件末尾从容签下名字,动作平稳流畅,不见丝毫迟滞。

方凌缓步走了进去,身后的门自动合拢,将走廊的光线与声响彻底隔绝。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的醇厚气息、旧书的淡淡霉味,以及一种独属于父亲的、冷冽迫人的威压感。

方凌在办公桌前三步远的位置站定,没有落座,只是垂眸望着父亲花白的鬓角,和额间那几道深刻如刀刻的皱纹。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显冷硬,也更添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

办公室里静了几秒,只有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里格外清晰。

终于,方硕放下了笔,将文件合拢,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方凌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预想中的暴怒,甚至连明显的失望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寒潭死水,裹挟着近乎残忍的审视。他仿佛在打量一件历经剧烈碰撞、亟待重新评估价值的瓷器,目光精准而锐利,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伪装。

“坐。”他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方凌没有动。“父亲。”

“坐。”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方凌拉开椅子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一片。

“巴黎的事,山魈已经做了初步简报。”方硕率先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拿到的证据,价值不菲。博格体育在欧洲的扩张计划将遭受重创,我们在谈判桌上,能夺回不少主动权。阿兰·杜瓦尔的死,还有针对你的那场追杀,后续会有专门的团队处理收尾,绝不会牵连到方家明面上的业务。”

他顿了顿,目光在方凌的脸上缓缓扫过,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剖析着他的每一寸神情。“但你擅自接触灰雀,贸然冒险交易,不仅将自己置于险境,甚至险些让证据落入敌手、毁于一旦。这些行为,是严重的失职,更是愚蠢至极。”

方凌没有辩解。他说的是事实,从方家的立场出发,他的确错得离谱。

“但是,”方硕话锋陡然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置于桌面,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你最终拿回了证据,并且活了下来。在山魈赶到之前,你靠着自己的机变与运气,保住了这枚至关重要的筹码。做法固然冒险,也不够专业,但这个结果……勉强可以接受。”

这算是一种另类的肯定?还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片刻宁静?

“你的伤怎么样?”他忽然问道,语气里难得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皮肉伤,不碍事。”方凌沉声回答。

“嗯。”方硕点了点头,重新靠回椅背,目光转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方凌,你可知我为何派你去巴黎?”

“处理并购案,也是……对我的考验与惩罚。”方凌直言。

“是,也不是。”方硕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眼神复杂难辨,“那个并购案,从一开始就是死局。我派你去,是想让你亲眼见识见识,这个世界的真实运行规则,究竟有多冰冷残酷。利益纠葛,阴谋算计,背信弃义,甚至流血牺牲,都是寻常之事。我要让你明白,方家能有今日的地位,靠的从来不是仁慈与理想主义,而是绝对的力量、狠辣的手腕,以及必要时,毫不留情的冷酷。”

他停顿片刻,似在斟酌词句,语气沉了几分:“你在世青赛上的所作所为,让我极度失望。那是软弱的、感情用事的表现,完全不符合一个继承人该有的素养。所以,我把你扔进巴黎那个泥潭,就是要让你在生死边缘滚一遭,彻底清醒过来。”

“我清醒了。”方凌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却坚定,“我亲眼目睹了背叛,亲身经历了追杀,也差点死在异国他乡。这个世界,确实冰冷残酷。”

方硕凝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半分伪装或动摇,可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历经生死淬炼后的沉静,以及眼底深处,那簇未曾熄灭的微光。

“但你似乎,还是没学会‘绝对的冷酷’。”方硕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你在最后关头,留了证据的备份,试图用它来……自保,或者说,与我讨价还价?”

他果然知道。安全屋的通讯记录,或是那个U盘的细微破绽,终究瞒不过他的眼睛。

“备份在我手里。”方凌没有否认,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原件下落不明,我需要一份保险。”

“保险?”方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讽刺的弧度,“还是说,你根本不信任方家?不信任我?”

这个问题尖锐如刀,直刺人心。方凌沉默了几秒,终是沉声开口:“在巴黎,我能信任的,只有自己。”

方硕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让他那张紧绷冷硬的脸庞,终于显露出一丝极少见的、属于中年人的疲惫,和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

“方凌,你和你母亲太像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固执,有自己的底线与坚持,甚至……在某些时候,会有不顾一切的勇敢。但你要记住,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里,这种特质,往往意味着毁灭。”

提到母亲,方凌的心猛地一揪。那个温柔如水、却早早离世的女人,在父亲口中,竟也并非全然是温室里的娇花。

“但也许……”方硕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声音有些飘忽,“方家需要的,从来不止是冷酷与算计。在绝境中抓住一线生机的能力,在所有人都以为你会倒下时,依旧屹立不倒的韧性,甚至……那种能让人为你豁出性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也是一种力量。”

方凌愣住了。父亲这是在……肯定他?以一种如此隐晦,甚至矛盾的方式?

“巴黎的事,到此为止。”方硕收回目光,脸上重新覆上那层冷峻的面具,“证据由家族接管,后续操作,你不必再过问。博格体育的麻烦,家族会全权处理。至于你……”

他话音一顿,似在做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

“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再参与家族核心业务,更不适合立刻回国。”方硕的声音沉了几分,“岸阳那边,关于你的新闻余波未平,家族内部也已是流言四起。你需要暂时离开聚光灯,也需要……继续‘清醒’。”

“您的意思是?”方凌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欧洲你不能再待了,目标太大。”方硕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推到凌的面前,“瑞士,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就在因特拉肯附近。那里有一家道馆,名叫‘岩流’。馆长叫弗里茨·哈勒,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家伙。他年轻时是顶尖的元武道选手,后来因理念相悖,脱离了主流武道界,独自在深山里开了这家道馆,收徒的标准很苛刻,只挑那些他眼中‘有缘’,或是‘需要被拯救’的人。”

道馆?岩流?弗里茨·哈勒?

方凌拿起桌上的文件,里面只有几页简单的介绍,和一封手写的德文推荐信,字迹遒劲潦草,透着一股方凌厉的气势。

“哈勒和我有几分旧交情,当年还欠过我一个人情。”方硕继续说道,“你去那里,名义上是‘休养身体’‘精进技艺’。实际上,一是避避风头,二是……换个环境,重新思考你未来的路。岩流道馆与世隔绝,训练方式严苛至极,甚至可以说有些原始,有些极端。但哈勒的确有真本事,他的训练方法,或许能磨掉你身上那些不必要的棱角,也能让你真正沉下心来。”

他看着方凌,目光深邃如渊:“这不是惩罚,更不是流放。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你远离风暴中心,看清自己,也看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机会。方家的大门,没有对你关上。但下一次你踏进来的时候,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头脑更清醒、意志更强大的继承人。”

去瑞士?去一家与世隔绝的非主流道馆?

这个安排,完全超出了方凌的预料。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彻底的弃用,反而是一种近乎放逐式的“冷藏”与“再造”。

李恩秀……”方凌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话刚出口,便懊恼地闭了嘴。在这个关头提起她,无疑是最愚蠢的举动。

方硕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冰锥,直刺过来,空气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方家与李家,是宿敌,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必须是。你最好彻底忘了世青赛上那荒唐的一幕。到了岩流,你需要忘记的,不只是巴黎的生死搏杀,还有岸阳那些不该有的牵绊。”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凌心头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暖意,和茫然中的些许期待。是啊,在父亲眼里,在方家的立场里,他和李恩秀,永远只能站在对立的两端。他当初不顾一切的那个拥抱,是方家的耻辱,是他人生的污点,是必须被彻底抹去的错误。

方凌捏紧了手中的文件,纸张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什么时候出发?”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空洞的麻木。

“今晚。”方硕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宽阔的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山魈会安排车辆送你去机场。新的身份,行李,都会替你准备妥当。到了瑞士,会有人接应你去岩流道馆。记住,到了那里,遵守哈勒的规矩,专心训练。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主动联系外界,更不准擅自回国。”

“我明白了。”方凌也站起身,声音低沉。

方硕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去吧。”

方凌最后看了一眼父亲挺拔却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的背影,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山魈依旧像一尊石雕般,笔挺地立在那里。

“车已经备好。”他语气平淡地说道,“请跟我来。”

方凌没有说话,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脚步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像踩在一片虚无的云絮之上。

就这样离开吗?离开巴黎的硝烟与血腥,离开父亲的审视与威压,离开凌家那令人窒息的规则,也离开……那个或许永远都无法触及的身影与名字。

去往一个陌生的国度,一座深山里与世隔绝的道馆,开始一段前路未卜的“休养”与“磨砺”。

这算是最好的结局吗?方凌不知道。

但至少,他还活着。至少,他还有地方可去。

手腕上的袖扣依旧冰凉刺骨。而前方,是阿尔卑斯山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和岩流道馆里,未知的严苛与磨砺。

夜幕再次降临之时,方凌已经坐在了飞往苏黎世的航班上,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漆黑无垠的夜空,下方的城市灯火璀璨,像散落的繁星,正随着飞机的攀升,渐渐缩小,渐渐远去。

巴黎的烽火,岸阳的月光,都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

方凌闭上眼睛,耳畔仿佛响起了阿尔卑斯山凛冽的寒风,和隐约传来的、来自大山深处的,沉重而古朴的击打声。

岩流。

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像是握住了一把即将开刃的刀,冰冷,粗糙,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量。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