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天。
周子安回到客栈时已是浑身湿透。阿桂看见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递来一条干毛巾:“周记者,你这是去哪儿了?淋成这样。”
“出去转转,没想到下雨了。”周子安接过毛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阿桂姐,我有点累,晚饭不用送了。”
“好。”阿桂应着,目光却落在他湿透的背包上——背包边缘,露出一角黑色的塑料袋。
周子安注意到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将背包往身后挪了挪,转身上楼。
关上房门,他靠在门板上,长长吐出一口气。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他脱下湿透的外套和背包,将塑料袋包裹的骸骨暂时塞进衣柜底层,用几件衣服盖好。
做完这些,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紧张。
孟怀谨的出现,第七处的存在,还有那句“至阳命格”——这些信息像炸弹一样在他脑子里炸开,碎片四溅,拼不出完整的图景。
他坐在床边,掏出那张黑色名片。名片质感特殊,像某种金属,但又很轻。上面只有一行烫金的电话号码,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干净得诡异。
通讯符,孟怀谨说。捏碎它,他们就会知道他的位置。
周子安将名片和桃木牌并排放在桌上。木牌上的符号在昏暗光线下似乎微微发光,但仔细看又像是错觉。
他需要决定。
是接受孟怀谨的邀请,加入那个听起来像天方夜谭的“国家特殊事务处理局第七处”,接受训练,学习控制能力,协助处理灵异事件?还是拒绝,被清除记忆,回归“正常”生活——如果血契和药液的副作用还能让他正常的话。
选择似乎很明显。但周子安知道,一旦踏入那个世界,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看着左手腕上的金镯。镯子依旧冰凉,没有任何反应。但孟怀谨说,沈清月的魂魄可能没有完全消散,只是受损沉睡。如果找到魂魄碎片,或许能让她恢复意识。
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
周子安握紧了拳头。
窗外雨声渐密,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看了眼时间——晚上七点。距离子时三刻还有近五个小时。
他需要休息,需要整理思绪。但他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矿坑井底的白骨,是沈清月化作白光消散的画面,是孟怀谨锐利的眼神。
他索性爬起来,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
【7月17日,雨。发现沈清月尸骨于西山老矿坑三号井。尸骨旁有其他遗骸,疑为当年矿工或李家所害之人。沈清月为保护我,以佛骨舍利之力净化怨气,自身魂体受损,疑似未完全消散。】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继续:
【遇自称国家特殊事务处理局第七处人员孟怀谨。对方知晓血契、锁魂散等事,称我命格为“至阳”,易吸引灵异存在。邀我加入该部门,称可训练控制能力,并可能寻回沈清月魂魄碎片。】
【疑点:孟怀谨出现时机过于巧合;对沈家旧事知之甚详;是否另有目的?】
【选择:接受或拒绝。接受则踏入未知领域,但可能救回沈清月;拒绝则被清除记忆,但血契副作用未知,且可能遭邪修李青阳追杀。】
写完这些,周子安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头很痛,像有无数细针在扎。手腕上的烙印又开始隐隐作痛,虽然颜色淡了,但痛感反而更清晰——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深层的、骨髓里的钝痛。
他卷起袖子,发现血线又往前蔓延了一点,已经到了手肘上方。
那瓶“药”的压制效果在减弱。孟怀谨说得对,他时间不多了。
晚上十点,雨渐渐小了,变成毛毛细雨。周子安换上一身干衣服,将必要物品装进背包:强光手电、多功能刀、那包盐、还有孟怀谨的名片和赵老头的木牌。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装着沈清月骸骨的黑色塑料袋从衣柜里拿出来,塞进背包最底层。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十点半,他悄声下楼。大堂里灯还亮着,但没人。阿桂应该在里间休息。他轻手轻脚打开门栓,溜了出去。
雨后的青石镇笼罩在一层薄雾中,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远处零星的灯光。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嘀嗒,嘀嗒,像某种倒计时。
土地庙在镇东头,离悦来客栈不远。周子安按照记忆中的方向走,大约二十分钟后,看到了一座破败的小庙。
说是庙,其实只剩下一间小屋,瓦片残缺,墙体斑驳,门楣上“土地庙”三个字已经模糊不清。庙前有一小块空地,长满荒草,中央立着一座石制香炉,炉里积满雨水和落叶。
周子安在空地边缘停下,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四十,离子时三刻还有五分钟。
他找了个避雨的屋檐下站着,观察四周。庙很小,一眼就能看清全貌,藏不了人。周围是几间废弃的老屋,黑洞洞的窗口像眼睛,在夜色中沉默注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十一点四十四分。
庙里忽然亮起一点光。
不是电灯,是烛光。昏黄,摇曳,透过残破的窗纸透出来。
周子安心头一紧,握紧了背包带子。
庙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老头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盏老式马灯。昏黄的光照着他皱巴巴的脸,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
“进来吧。”他声音沙哑,“孟处长等你。”
周子安迟疑了一秒,还是迈步走过去。跨过门槛的瞬间,他感觉到一股奇特的暖意——不是温度上的暖,而是一种……安稳感,像从冰冷的室外走进有壁炉的房间。
庙里比外面看起来大一些。正中央供着一尊斑驳的土地公像,像前摆着一张破旧的供桌。桌上点着三支白蜡烛,烛火摇曳。孟怀谨就坐在供桌旁的一张太师椅上,依旧是那身深灰色中山装,手杖靠在腿边。
“坐。”孟怀谨指了指对面的另一张椅子。
周子安坐下。赵老头关上门,提着马灯站到孟怀谨身后,像个忠诚的老仆。
“考虑得怎么样?”孟怀谨开门见山。
“我有几个问题。”周子安直视他的眼睛,“第一,你们怎么找到我的?第二,沈清月的魂魄真的还有救吗?第三,如果我加入,需要做什么,又能得到什么?”
孟怀谨微微颔首:“合理的问题。第一,我们有自己的监控网络。至阳命格的人出生时会有特殊天象,我们一直有记录。你踏入青石镇的那一刻,我们就注意到了。”
“第二,沈清月的魂魄确实可能没有完全消散。佛骨舍利是佛门至宝,有护持魂魄不灭的功效。她虽然强行催动舍利净化怨气,但舍利本身会保护她的核心魂识不散。只要在四十九天内找到所有魂魄碎片,用特殊方法温养,就有希望恢复。”
四十九天。又是四十九天。
周子安想起血契的期限,心头一沉。
“第三,”孟怀谨继续说,“如果你加入第七处,首先会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基础训练,学习如何控制你的能力、识别和处理常见灵异现象、使用特殊装备等。训练合格后,你会被分配到行动组,参与实地调查和处理任务。作为回报,我们会全力救治沈清月,并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当然,还有一份不错的薪水。”
“处理任务?”周子安皱眉,“像沈清月这样的……事件,很多吗?”
“比你想的多。”孟怀谨的语气平静,“中国五千年历史,埋藏的秘密太多了。有些是自然形成的灵异现象,有些是人为制造的邪术仪式,还有些……是更古老、更危险的东西。第七处的职责,就是处理这些‘特殊事务’,维护社会安定。”
“比如李青阳这样的邪修?”
“对。”孟怀谨点头,“李青阳只是其中之一。我们追踪他很多年了,但他很狡猾,每次都能逃脱。这次他出现在青石镇,很可能是感应到了沈清月魂魄的波动,或者……冲着你来的。”
“我?”
“至阳命格的血,对邪修来说是上好的材料。”孟怀谨的目光落在周子安手腕上,“可以用于炼丹、画符、甚至延长寿命。你喝下的那瓶锁魂散稀释液,里面很可能就掺了李青阳自己的血——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标记你,等时机成熟,再回来取你的性命和魂魄。”
周子安感到一阵恶寒。他想起那瓶药液甜腻刺鼻的味道,想起喝下后那股灼烧感和狂暴的力量。
“那我现在……”
“暂时安全。”孟怀谨说,“锁魂散稀释液压制了血契,也掩盖了你的气息。但效果会逐渐减弱,等血契重新活跃,李青阳就能感应到你的位置。所以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找到他,或者让你学会控制自己的能力。”
周子安沉默了几秒。
“如果我拒绝呢?你们真的会清除我的记忆?”
“会。”孟怀谨的回答没有犹豫,“这是规定。普通人不该知道我们的存在,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清除记忆的过程很安全,但……无法清除血契和药液的副作用。你后半生可能会经常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甚至会吸引更多邪祟。而且,一旦李青阳找上门,你毫无反抗之力。”
周子安闭上眼睛。雨声从门外传来,淅淅沥沥,像在催促他做决定。
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沈清月坐在窗边的红影,矿坑井底的白骨,老槐树下那些贪婪的鬼魂,还有孟怀谨锐利的眼睛。
最后定格在沈清月消散前那个笑容——干净,释然,像照片里那个穿学生装的少女。
“我加入。”他睁开眼睛,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孟怀谨脸上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明智的选择。”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黑色的金属徽章,样式古朴,上面刻着一个繁体的“柒”字。
“第七处的徽章。滴一滴血在上面,完成认证。”
周子安接过徽章,冰凉沉重。他用小刀划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徽章上。
血珠落在徽章表面的瞬间,像是被吸收了一样,迅速渗透进去。紧接着,徽章发出一阵微弱的嗡鸣,表面的“柒”字亮起暗红色的光,持续几秒后熄灭。
“好了。”孟怀谨收起木盒,“从现在起,你就是第七处的预备成员。等你完成训练,通过考核,才能转正。”
“训练在哪里进行?”
“总部在北京。但你有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孟怀谨站起身,“这三个月,你要做三件事:第一,学会基础的自保能力。赵伯会教你。第二,继续调查沈家旧案,收集李青阳的线索。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找到沈清月剩余的魂魄碎片。”
“魂魄碎片?”周子安也站起来,“怎么找?”
“血契是双向的。”孟怀谨说,“虽然现在很微弱,但联系还在。你手腕上的烙印会指引你方向。当你靠近魂魄碎片时,烙印会有反应——发热,或者发光。”
周子安低头看手腕。烙印依旧暗红,没有任何变化。
“沈清月的魂魄可能散落在青石镇各处,尤其是她生前活动过的地方。”赵老头终于开口,声音依然沙哑,“沈宅、李家旧址、矿坑、甚至她常去的书店、学堂……都有可能。你要一处一处找。”
“可是青石镇这么大,三个月怎么找得完?”
“所以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能力。”孟怀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他,“这是基础吐纳法和冥想口诀。每天练习,能增强你对灵异的感知力。等你感知力足够强,靠近魂魄碎片时自然会有感应。”
周子安接过册子。纸张泛黄,是手抄本,字迹工整但古旧。
“另外,”孟怀谨补充,“沈清月的尸骨要妥善保管。那是她魂魄的‘锚点’,有尸骨在,魂魄碎片才不会彻底消散。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地方,明天赵伯会带你去。”
“哪里?”
“沈家老宅的地下室。”孟怀谨说,“那里阴气重,适合保存。而且有我们设下的结界,外人进不去。”
周子安愣了一下:“沈宅有地下室?”
“有,而且很大。”赵老头接口,“当年沈家做药材生意,地下室用来存放贵重药材。后来沈家败落,地下室就封起来了,知道的人不多。”
周子安想起沈宅里那股淡淡的甜香——原来是药材的味道。
“好了,时间不早。”孟怀谨拄起手杖,“赵伯,你送周先生回去。明天开始,按计划进行。”
赵老头点头,提起马灯。
周子安跟着他走出土地庙。雨已经停了,夜空露出一角,几颗星子闪烁。空气清冷湿润,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回客栈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快到客栈时,赵老头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周子安:“周先生。”
“嗯?”
“孟处长是个好人,但他……有些事不会说太明白。”赵老头的声音压得很低,“第七处的工作,很危险。你要想清楚。”
“我已经想清楚了。”周子安说。
赵老头看了他几秒,点点头:“那老头子我,就多嘴一句。沈家那姑娘……是个可怜人。你若真能救她,是功德一件。但别忘了,人鬼殊途。有些线,跨过去,就回不了头了。”
说完,他提着马灯,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周子安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回味着那句话。
人鬼殊途。
是啊,沈清月是鬼,他是人。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止是九十年的时光。
但他已经跨出了第一步。
回不去了。
他转身走进客栈,轻手轻脚上楼。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摸黑走到床边,坐下。
手腕上的烙印忽然开始发热。
不是痛,是温暖,像有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周子安低头看去。
黑暗中,烙印散发出微弱的、暗红色的光。
很淡,但确实在发光。
他心跳加快,轻声唤道:“沈小姐?”
没有回应。
但光持续亮着,温暖,稳定,像黑夜里的灯塔。
周子安笑了。很轻,很苦,但确实是个笑容。
她还活着。哪怕只是一点碎片,一点意识。
这就够了。
他躺下来,闭上眼睛。
明天开始,他要学习吐纳冥想,要调查李青阳,要寻找魂魄碎片。
三个月。
他只有三个月时间。
窗外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周子安不知道,在青石镇的另一端,一间废弃的老屋里,一个穿着道袍的干瘦身影,正站在窗前,远远望着悦来客栈的方向。
他手里握着一枚铜镜,镜面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团模糊的红影。
红影在镜中缓缓旋转,像一朵将开未开的彼岸花。
“至阳之血……”道人低声喃喃,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终于等到了。”
铜镜里的红影,忽然跳动了一下。
像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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