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
天色将暮未暮时,花妩换了身极素净的绿襦裙,外罩月白素绒斗篷,风帽压得低低的,遮住大半张脸。
蕊儿也作寻常丫鬟打扮,主仆二人从角门出了府。
各色花灯如星河倾泻,琉璃盏、羊角灯、走马灯……映得整座城池恍如白昼。
卖糖人的、捏面儿的、猜灯谜的,吆喝声嬉笑声混作一团。
花妩手中提着那盏旧竹篾兔子灯,绢纸昏黄,在周遭的环境下显得格外寒酸寥落。
蕊儿紧跟着,低声劝:“姑娘,既出来了,何不逛逛?大公子既允了,想必不会怪罪。”
“逛什么?”花妩声音透过风帽传来,“这些热闹,原都是别人的。”
她脚步不停,方向明确。
城西有座小庙,名唤“慈安庵”,香火不盛,却极清净。
原著里,原主就是在这儿出的事。
她偷溜出门为沈宴辞点长明灯,却在庵后古槐下撞见陆文渊,被外出的刘嬷嬷恰巧看见,转头就告知赵氏说她私会情人。
偏偏沈宴知那会儿也来这办事,撞个正着。
从此“不守妇道”的帽子扣死,一顿家法落下隐疾,百口莫辩。
今,花妩也要去那里。
只不过,目的截然不同。
她步履未停,引着蕊儿偏离主道,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
巷口悬着几盏素绢灯笼,光影昏蒙,尽头隐约可见“慈安庵”三字隶书匾额。
刚行至巷中段,斜刺里忽地踉跄冲出一人!
那人似乎饮了酒,脚步虚浮,直直朝着花妩撞来。
事出突然,蕊儿惊叫一声。
“姑娘,小心!”
花妩却眉梢微动,顺势将手中兔子灯往那人身前一递。
“嗤啦!”
旧绢纸应声裂开大口子,竹架子歪了。
“哎哟!”撞人的那人也吓醒了酒,连退两步,忙不迭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在下酒后失仪,冲撞娘子了!”
花妩稳住身形,帷帽薄纱晃动,透过缝隙看去。
只见眼前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脸上因窘迫而微微泛红,来人正是陆文渊。
“无妨。”她蹲下身,小心拾起那破损的兔子灯,动作间流露出自然而然的珍视。
陆文渊见她这般情状,又看她一身素淡,手中提的却是孩童式样的旧灯,心下更是过意不去,再次深揖一礼:“是在下莽撞,坏了娘子的花灯。这灯似乎对娘子是颇为紧要之物?不知在下可否赔偿?前头便有精工巧匠扎制的新灯,或可修复。”
“不必了。”花妩站起身,将破灯轻轻拢在臂弯,隔着薄纱,视线似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又迅速移开,她转身欲走,“旧物而已,坏了便坏了。公子不必挂怀。”
“娘子且慢。”陆文渊却上前半步,从袖中取出一个不到巴掌大的锦囊,双手奉上,“这枚平安符是在下前于大相国寺所求,虽不值钱,却也算一份赔礼,还望娘子收下。”
他态度恳切,目光澄澈,确是一片赤诚之心。
花妩似有犹豫。
就在此时,巷口另一端,外出采购的刘嬷嬷恰好看到这幕。
她眼睛瞬间瞪大,旋即缩回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熙攘人群里。
花妩眼角余光瞥见那抹鬼祟身影消失,心下冷笑,面上却分毫不显。
她缓缓抬手,似要接过那锦囊。
“花氏。”
一道清冷如冰击玉磬的声音,自巷子另一端传来。
花妩动作一顿,帷帽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来了。
她转过身。
沈宴知一身玄色暗纹貂裘,立在慈安庵前的石阶上。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淡淡扫过她和陆文渊。
陆文渊面色一肃,立刻上前行礼:“下官拜见沈相。”
随即他反应过来,看向花妩,眼中闪过恍然。
原来眼前这位竟是沈家那位新寡的二娘子。
只不过今她这身素净打扮,又压低了风帽,他一时没认出来。
沈宴知没应声,缓步走下台阶。
靴底敲着青石,一声一声,沉得很。
他在花妩面前停下。
先扫了一眼她臂弯里破损的兔子灯,视线在那裂口停了停,然后抬起,落在帷帽薄纱上。
“这就是你求我准你出门,”他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要办的‘要紧事’?”
花妩能感觉到他目光的审视,隔着薄纱,仍让她脊背微微发紧。
她将怀中的破灯又抱紧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篾断裂处。
“兄长,妾只是途经此地,不慎与这位公子相撞,灯坏了,公子正欲赔礼……”
陆文渊见状,忙解释道:“沈相明鉴,确是在下不慎,冲撞了……”
他顿住,不知该如何称呼花妩,略一迟疑,“冲撞了这位娘子,毁了她的花灯,心下难安,故想略作补偿,绝无他意。”
“陆状元。”沈宴知这才将目光转向陆文渊,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陆文渊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新科喜庆,偶尔放松无可厚非。只是这街市人流如织,陆状元既饮了酒,还是着人仔细护送回府为宜,莫要再出意外。”
陆文渊立刻听出弦外之音,脸上涨红,再次躬身:“沈相教训的是,是下官失仪。下官这便告辞。”
说罢,又朝花妩方向微一拱手,不敢再多看,带着小厮匆匆离去。
巷子里顿时只剩下沈宴知主仆与花妩主仆。
蕊儿缩在花妩身后,大气不敢出。
苍竹垂手立在沈宴知侧后方,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为二娘子捏了把汗。
公子这模样,分明是动怒了。
沈宴知看着垂首不语的花妩,目光掠过她紧抱着的破灯。
他忽然伸手,指尖勾起她帷帽的边缘薄纱。
花妩微微一颤,没躲。
薄纱被掀开一角,露出小半张脸。
灯火朦胧,照见她眼眶微红,长睫湿润,唇色淡白,一副受惊后强撑的模样。
沈宴知盯着她看了片刻,皱起眉头。
“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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