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月华如练,格外皎洁。
清冷而纯粹的银辉,如同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的无瑕绸缎,温柔地笼罩着历经劫波的潼山关,将断壁残垣的狰狞轮廓都柔化了几分,覆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朦胧光晕。
万籁俱寂,白里重建的喧嚣与忙碌已然沉淀,唯有轻柔的夜风,如同情人的呢喃,拂过面颊,带来远处山坡上新生的草木与湿润泥土的淡淡清香,涤荡着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硝烟与血腥。
方羽邀请沈复,信步登上潼山关后山一处僻静的山坡。
这里地势稍高,视野开阔,可以清晰地俯瞰下方关城。
城中,劫后余生的百姓们点起了稀疏却温暖的灯火,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在沉沉的夜色中倔强地闪烁着,与天际的银河遥相呼应。
一种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和平气息,在这片曾经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悄然弥漫。
两人并肩而立,玄色与青色的衣袂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他们谁也没有先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山下那片在月光与灯火交织中、显得愈发坚韧沉静的家园。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静谧与安然,仿佛所有的纷争、所有的筹谋、所有的生死考验,都在这一刻被这如水月华洗涤、沉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仿佛能听到月光流淌的声音。
“方羽。”
一个平静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这片静谧,在方羽的心湖中漾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夜的屏障。这是沈复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无修饰地、摒弃了所有官职称谓与刻意疏离,唤出了他的名字。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耗尽了某种积攒已久的勇气。
方羽心头微震,却没有立刻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身侧之人那在月光下更显清冷孤峭的侧影。
沈复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固执地投向远方那片象征着生存与希望的点点灯火,仿佛在对着虚空陈述,又像是在进行一场严苛至极的、针对自身过往数十载信仰的终极审判。他的声音平稳得异乎寻常:
“我一生,皆在筹谋。” 他开口,字句清晰,如同冰凌相击,
“算计得失,权衡利弊,勘透人心之奸险,度量万物之价码。我深信,世间一切,皆可置于天平之上,唯有用绝对理性,摒弃情感此等无用之负累、乱局之源,方能于这纷扰乱世之中,为自身、亦或为所谋之局,寻得那条最稳妥、代价最小的存续之路,求得那所谓的‘最优之解’。”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夜风拂起他额前的几缕碎发,月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小片阴影。
他似乎在下意识地屏息,在积蓄着打破某种坚固外壳的力量。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向方羽,冰蓝色的眼眸在清冷的月辉下,不再是以往那般深不见底的寒潭,而是闪烁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坦诚与剧烈的挣扎,仿佛冰层之下有岩浆在奔涌,即将破冰而出。
“但遇见你之后,方羽,”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音,目光紧紧锁住方羽,不容他回避,“我的谋划,开始全面失灵。我的准则,接连崩塌。”
他向前踏出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低沉下去,却愈发清晰,带着一种刮骨疗毒般的、剖析自身的决绝:
“理智告诉我,弃守潼山关,以空间换时间,以部分牺牲换取整体战略主动,方是上上之选。我却……鬼使神差,随你来了这旁人眼中的必死绝地。”
“理智告诉我,你身为主帅,坐镇中枢,统筹全局方是正理,亲身犯险、情感用事,只会徒增变数,累及全军。我本应坐视不理,却在你深陷重围、命悬一线之际,未经任何思量权衡,便夺弓引箭,行那拙劣不堪的救援之举!”
“理智更告诉我,城破在即,依据最优生存之道,我当立即凭借事先规划,独自撤离,保全有用之身。可我……我却在那一刻,提出了那条胜算渺茫、几近于无,甚至将自身也彻底置于死地的孤注一掷之策!”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懊恼,仿佛在陈述一件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荒谬绝伦的事情,但更深的,却是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困惑。
“我试图……我试图将这些脱离掌控的异常,强行归因于更长远的利益权衡,归因于必要的观测与数据收集,归因于任何……任何可以被我的逻辑理解、解释和容纳的理由。”
他摇了摇头,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挫败与迷茫,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计算公式的算学家,“但我失败了,方羽。我勘不破了。我的尺规,量不出你;我的筹算,算不尽你带来的……一切。”
此刻,两人已近在咫尺,衣袍几乎相触,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们同样挺拔却气质迥异的身影。
夜风带来对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药草与墨香的气息,呼吸可闻,清晰可辨。
沈复的目光紧紧锁住方羽,那里面是抛弃了所有理性伪装与冰冷面具后,裸的慌乱、毫无保留的坦诚,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勇气。
他抬起手,修长而微凉的指尖,轻轻点在自己左心口的位置,那里的衣料之下,正传来一阵阵失序而剧烈、完全不受他控制的搏动。
“当你……当你将那染血的名册交托于我时;当你毫不犹豫、甚至不问生死便相信我那荒诞的冒险计划时;当你此刻站在这里,用这种……这种让我无所遁形的、清澈见底、毫无防备的眼神看着我时,”
他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沙哑下去,带着一种陌生的痛苦与悸动,“我这里,会产生一种陌生的、剧烈的、完全无法纳入任何权衡考量的……悸动。它扰乱我的思维,颠覆我的判断,让我引以为傲的理智溃不成军,甚至……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带着一种仿佛要将这清冷的月光与决绝一同吸入肺腑的意味。
这似乎将是他此生最重要、最不计后果、最背离他所有信条的一次陈述。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愈发沙哑,却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敲在方羽的心上,也敲在这寂静的月夜之中:
“但我更恐惧的是……失去这种悸动。”
“方羽,” 他冰蓝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万年冰封的星辰在刹那间碎裂,又在某种炽热的力量下重组为璀璨夺目的光华,那光芒,足以照亮他过往所有的孤寂与寒冷,
“我算不清这是否是世人所谓的‘情爱’,也量不出这是否是于我而言的‘最好归宿’。或许,它本就是我理性世界中最彻底、最不可饶恕的谬误。是足以让我过往一切坚持都沦为笑柄的……错误。”
他再次向前迈了极小的一步,这一步,彻底消除了两人之间最后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起来,带着一种破茧重生般的决然,一字一句,如同烙印:
“但,此时此刻,我只想遵循我内心这唯一无法度量、不讲道理、不受控制的冲动,问你——”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月下燃烧的蓝色火焰,直直地望入方羽深邃的眼眸深处:
“我的心已兵荒马乱,这皆因你而起,可否……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也能……拥有些许,不参杂任何算计的、纯粹的温暖?”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山坡之上,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叠。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失序如擂鼓的心跳声,在静谧的夜空中激烈地共鸣。
方羽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凝望着眼前这个终于挣脱了沉重枷锁、将最真实、最脆弱、也最勇敢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的谋士。
他看着那双眼眸中尚未平息的慌乱、坦诚的渴望,以及那孤注一掷后等待审判的微光。
渐渐地,一抹笑意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无法抑制地从方羽眼底深处漾开。
他没有言语,只是用实际行动,给出了胜过千言万语的、最明确不过的答案。
他向前一步,彻底贴近,然后伸出手,温暖而燥的掌心,稳稳地、坚定地覆上了沈复那微凉而带着细微颤抖的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不留一丝缝隙。
掌心相贴处,传来不容置疑的、蓬勃的生命热力与沉甸甸的承诺力量。
在这皎洁的月光下,一切的言语都显得多余。那紧紧交握的双手,那近在咫尺的呼吸,那相互映照的、盛满了彼此的眼眸,便是这乱世之中,最坚定、最温暖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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