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安那句“是想要我救你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韩罪翻涌着剧痛和恨意的意识泥潭。
他趴在肮脏湿冷的墙上,脸颊紧贴着粗糙砖石,额角伤口的血混着墙上的污垢,黏腻地往下淌。姜安扣着他关节的手稳定得可怕,带着一种与那副病弱外表截然不符的、训练有素的力道。难闻的血腥和污泥味包裹着他,而身后那人身上清冽的、仿佛消毒过的气息,此刻更像一种讽刺的凌迟。
求他?
这个念头在韩罪脑子里滚过,不是屈辱,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权衡。疼痛撕扯着神经,失血带来眩晕,那几个下黑手的人虽然跑了,但保不齐会折返,或者引来其他麻烦。在这条昏暗的巷子里,他此刻就是砧板上的肉。
而在泥泞里打滚长大的韩罪,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道理:活着,才有以后。服软、求饶、甚至摇尾乞怜,在生存面前,都不值一提。尊严?那是有闲情逸致、吃饱穿暖的人才有资格谈论的奢侈品。他早就把这东西碾碎了,和着血咽下去,变成了骨头里支撑他不倒的某种硬茬。
他停止挣扎,急促的喘息慢慢平复下来,只是肩膀和脊背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那份濒临崩溃的狠厉,多了点认命般的粗糙:
“求你。”
两个字,脆利落,没有任何修饰,也不带多少情感,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实。
姜安挑了挑眉。这个反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预料中的是愤怒的反扑,是不甘的咒骂,或者是绝望的沉默。唯独不是这样直接、甚至堪称坦荡的“求”。仿佛刚才那个像野兽一样扑上来的人不是他。
他手上力道未松,目光在韩罪沾满血污的后颈和紧绷的肩胛骨上停留片刻,像是在评估这两个字的价值和真实性。巷子外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远处城市的霓虹光影模糊地浸染着这一小片昏暗。
“好啊。”姜安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我可以救你。”
韩罪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动,等着下文。他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姜安更不是慈善家。
果然,姜安接着说,语气依旧淡淡的,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谈条件的冷漠:“不过,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呢?”
他略一停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那薄冷的唇吐出清晰的字眼:“不如……先把你最近搅黄的几个,赔回来?”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巷子深处的腐臭味道似乎更浓了些。
韩罪趴在那里,脑子里飞速转动。他知道姜安说的是什么——那几次不大不小、却足够恶心人的“麻烦”。姜安果然怀疑到他头上了,而且这么直接地摊开来说。
赔?拿什么赔?他一个刚被接回来、身无分文、连住处都像狗窝的私生子,拿什么赔姜安那些动辄涉及百万千万的损失?
但他不能承认。承认了,就等于把刀柄递到了姜安手里。而且,他本能地觉得,姜安此刻更多是试探,而非确凿。
韩罪喉咙里发出一点含糊的声音,像是疼痛的呻吟,又像是无意识的咕哝。他艰难地侧过一点头,让脸颊离开冰冷的墙面,视线斜向上,试图捕捉姜安的表情,但角度所限,只能看到对方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没什么情绪的嘴角。
“……?”他声音虚弱,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因疼痛而生的断续,“什么……?姜少爷……我、我不明白……”
装傻充愣。这是底层生存者最常用也往往最有效的盾牌。用无知和卑微,来化解可能的责难和窥探。
姜安扣着他手腕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韩罪感觉到那细微的压力变化,心头冷笑,面上却依旧是一片痛苦的混沌。
“不明白?”姜安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巷子里本就稀薄的空气仿佛又沉了几分,“收购案突然抬价,发布会供电故障,还有今天……我去城西看地,路上就那么‘巧’地出了事故被堵死。”
他一桩桩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列举菜单,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这些,都跟你没关系?”他微微俯身,清冽的气息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疑,“韩罪,你觉得我看起来……很好糊弄?”
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最细微的情绪纹路。韩罪在姜安那双看似平静的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锐利审视,以及深处那不容错辨的冷意。
而姜安,则在韩罪那双黑沉沉、因为疼痛和失血而有些涣散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蔽的、近乎挑衅的暗光。那绝非全然的无知或恐惧。
剑拔弩张。
无形的弦在两人之间绷紧,一触即发。肮脏的墙壁,污浊的空气,血腥的味道,都成了这场对峙最不堪的背景。
韩罪的呼吸依旧粗重,但眼神却渐渐凝聚起一种破罐破摔般的、混不吝的韧劲。他扯了扯破裂流血的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血沫的笑:
“姜少爷……您说的这些……我听都没听过……我一个刚回韩家、连门都出不去几回的……废物……哪有那个本事……”他喘了口气,声音更弱,却字字清晰,“您是不是……找错人了?还是说……您就是看我……不顺眼,想找个由头……”
他把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姿态放得极低,话里的刺却藏得明明白白——你在污蔑我,或者,你在借题发挥。
姜安沉默了。
他盯着韩罪,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层狼狈的血污和伪装的无辜,看到底下真实的内核。韩罪的演技不算完美,那丝隐藏的暗光泄露了他的底牌。但他抵死不认,而且抓住了自己“刚回韩家、处境艰难”这个看似合理的挡箭牌。
继续问?在这条巷子里,对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没有意义,也失了身份。
松开他?任由他自生自灭?还是……带他走?
几个念头在姜安脑中电光石火般掠过。他厌恶此刻的接触,厌恶这里的肮脏,更厌恶韩罪身上那种混不吝的、难以掌控的气息。但另一方面,一个如此能忍、对自己够狠、并且似乎已经开始懂得用阴私手段反击的韩罪……就这么放在外面,或许比握在手里更麻烦。
而且,他提到了“门都出不去几回”……韩家老爷子禁了他的足?因为那些谣言?
姜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看来,他那几句“无心之言”,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中,巷口传来了汽车平稳驶近、又缓缓停下的声音,是姜安的车到了约定地点。
时间到了。
姜安忽然松开了手。
失去钳制的韩罪,身体晃了一下,差点再次软倒,但他用手撑住了墙壁,勉强站稳。他转过身,背靠着墙,喘着气,抬起没怎么受伤的那只手,用肮脏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然后看向姜安。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狠厉或伪装的无辜,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戒备的平静。
姜安也看着他,抬手,轻轻掸了掸自己羊绒外套上被弄出的褶皱和污迹,动作优雅,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既然你不明白,”姜安开口,语气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没什么温度的平和,“那就算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韩罪身上可怖的伤口和狼狈不堪的样子。
“不过,你现在的样子,死在这里,或者被巡警发现,对韩家、对我,都没什么好处。”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上车。送你去个能处理伤口的地方。”
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说完,他不再看韩罪,转身,朝着巷口透进的光亮处走去。步伐依旧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
韩罪靠在墙上,看着那个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背影走向光亮,走向那个净、有序、与他此刻身处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方向。口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恨意、不甘、警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劫后余生的松懈。
他知道,这不是救援,这是另一场交易的开始,或者,是更危险博弈的邀请。
但他没有选择。
他咳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拖着疼痛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跟上了姜安的脚步。
走向那辆等候的、一尘不染的轿车,也走向未知的、必然更加激烈的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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