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十九章 暑假的等待

2003年7月20，傍晚，蝉声暂歇。

李林坐在自家院子里的槐树下，手里的《高中化学》已经翻开半小时了，一页也没翻过去。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滴在书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他抬手抹了一把，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院门外那条土路。

土路空荡荡的，被夕阳染成暗红色。偶尔有自行车叮铃铃地骑过，车筐里装着从地里摘回的蔬菜，车后座上坐着打瞌睡的孩子。没有他想看见的那个身影。

永远不会有。

因为他本不知道陈瑞家在哪。

初三一整年，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学校见面。她只说外婆家在镇上五公里外的陈村，从没说过具置。放学时他们总是一起走到校门口，然后她往东，他往西。他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公路拐角，但从没跟上去过。

不是不想，是不敢。

怕她误会，怕旁人看见，怕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就像陈胜和吴琳事件后，班里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窃窃私语。

后来陈胜和吴琳被开除，听人说，他们离开前相互许了个约：若十年后，此心仍似今，便在一起。

所以现在，在这个漫长的暑假里，他连“偶遇”的机会都没有。也不知道十年后，自己和陈瑞会怎样？

只能等。

无尽地等。

等时间自己走到九月，等命运把他们重新推进同一所学校，同一间教室——哪怕不是同一个班，至少在同一栋楼里，在同一个校园里。

那样他就能再次看见她，再次听见她的声音，再次在她需要的时候，递上一张写着解题步骤的纸条。

可现在，连这样的期待都显得奢侈。

李林合上化学书，抬起头看向天空。夕阳正在沉下去，天空从橙红渐变成深紫，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

他想知道陈瑞此刻是不是也在看同一片天空。

想知道她有没有想他——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想知道那颗蓝色星星，她还留着吗？还是早就忘记了，随手塞进了哪个抽屉角落？

没有答案。

所有的疑问都像这夏夜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口，无处排解。

八月初，李林开始了一个人的“仪式”。

每天傍晚六点，太阳刚落山的时候，他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门口，面朝东边——那是陈瑞每天放学回李青家寄宿的方向。

他不指望能看见她。理智告诉他，陈瑞家在镇子另一端，隔着至少四五公里地，中间有房屋遮挡，有弯弯曲曲的土路，有茂密的玉米地。

但他还是固执地坐在那里，眼睛望着路的尽头，想象着她此刻在做什么。

也许在帮外婆烧火做饭。她说过外婆年纪大了，腰不好，所以暑假她要学着做饭。

也许在灯下看书。她英语好，可能会提前预习高中英语。

也许……也在想他。

这个念头每次冒出来，李林都会用力摇头把它甩开。太自恋了，他想。陈瑞凭什么要想他？她有那么多人可以想——父母，外婆，李青，甚至……贾海。

想到贾海，李林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贾海考得怎么样，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去三中。如果去了，他们会不会又在一个班？贾海会不会再次纠缠陈瑞？

这些担忧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却没有拔除的办法。因为他连问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八月中旬的一天，李林在供销社遇见了程伟。

“李林！”程伟抱着一箱汽水从供销社出来，看见他眼睛一亮，“好久不见！你暑假嘛呢？”

“在家看书。”李林说，“你呢？”

“我去市里我姑家了，刚回来。”程伟把箱子放在地上，擦了把汗，“热死了这天气。对了，你知道陈瑞考上三中了吗？”

李林点头：“嗯。”

“我还听说……”程伟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贾海没考上，他爸花钱让他去一初中复读了。”

李林的心脏猛地一跳：“真的？”

“应该没错，我听我爸说的。”程伟的父亲是镇上的，消息灵通，“这下好了，高中见不到那家伙了，陈瑞也能清净点。”

李林没说话，但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至少这个担忧可以放下了。

“你呢？”程伟问，“暑假没去找陈瑞玩？”

李林摇头：“不知道她家在哪。”

“啊？”程伟愣了，“你们关系那么好，你居然不知道她家？”

“她没说。”李林简单地说。

程伟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李林，你是不是喜欢陈瑞？”

李林的脸瞬间红了：“别瞎说。”

“我没瞎说。”程伟认真起来，“初三我就看出来了。你看她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李林沉默。

“喜欢就去找她啊。”程伟说，“陈村就这么大，一家一家问也能问出来。”

“不行。”李林摇头，“会给她惹麻烦。”

程伟叹了口气：“行吧，你考虑得周全。那……等开学？”

“嗯。”李林说，“等开学。”

等开学。

这三个字成了这个夏天唯一的盼头。

八月底，最后一场暴雨。

雨水从傍晚开始下，一直到深夜都没停。雷声滚滚，闪电把房间照得惨白。李林躺在床上，听着雨水砸在瓦片上的声音，忽然想起陈瑞怕打雷。

初三有一次晚自习突然下雷雨，她吓得笔都掉了。那天他送她回宿舍，她的手一直抓着他的袖子，冰凉冰凉的。

现在，又下雷雨了。

她在哪里？是一个人吗？会不会害怕？

李林坐起来，看着窗外被闪电照亮的夜空。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眼泪。

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现在就去找到她，哪怕只是站在她家窗外，确认她是安全的。

但这个冲动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深更半夜，冒雨出门，找一个不知道具置的女孩。如果被人看见，会传成什么样？如果吓到她呢？如果……她本不想见他呢？

李林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雷声在继续，雨声在继续。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陈瑞，别怕。

虽然你听不见。

虽然你可能早就忘了我。

但我还是想说。

别怕。

第二天雨停了，但土路变成了泥潭。李林站在院门口，看着东边那条被雨水泡软的路，忽然做了个决定。

他回屋找出纸笔，坐在书桌前。

“陈瑞：

暑假快结束了，你还好吗？

我每天都会看那颗蓝色星星，它现在摆在我的书桌上，阳光照在上面的时候很漂亮。

高中要分班了，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分到一个班。如果分不到，也没关系。你说过，我们是‘战友’，对吧？**

三中见。

——李林”

信很短，只有几句话。但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折腾了一上午，才终于写出一版还算满意的。

然后他把信折成一只纸兔子——她教他的第一种纸艺。

兔子耳朵竖得高高的，眼睛用红笔点了两个点。他在兔子的背面写了一行小字：“等你的回信，任何形式都可以。”

现在问题来了：怎么把信送给她？

李林盯着纸兔子看了很久，最后找出一张旧报纸，把它仔细包好，塞进书包最里层。

等开学吧。

等开学第一天，他一定要第一个到学校，等在教室门口——不对，他们可能不在一个教室了。那就等在教学楼门口，或者校门口，或者任何她可能出现的地方。

然后把这只纸兔子递给她。

对，就这样。

李林把书包放好，心里终于踏实了一些。

至少有了一个计划。

至少有了一个可以期待的场景。

2003年9月1，清晨五点半。

李林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开学。

他从床上弹起来，快速洗漱，换上洗得发白的校服——虽然是初中校服，但高中还没发新的，只能先穿着。镜子里的少年瘦瘦高高的，头发有些长了，遮住了部分额头。

他盯着镜子看了几秒，伸手把头发往旁边拨了拨。

然后他打开书包，检查那只纸兔子。还好，没有压坏。

清晨七点，吃罢早饭。李林就放下饭碗，走出家属院家门，朝着三中的方向走去。

从附近辽阳山飘下来的空气里充满着晨雾和露水的味道，清凉净。

李林的脚步越来越快。

心跳也越来越快。

他想象着待会儿在校门口见到陈瑞的场景。

她会是怎样的打扮？还会扎马尾辫吗？暑假两三个月，她长高了吗？变瘦了吗？看见他时，会是什么表情？

会笑吗？

会像以前那样，眼睛弯成月牙，叫他“弟弟”吗？

还是会……叫他“兔子”？

李林希望是后者。

那是一扇高大的栏杆焊成的铁门，门口摆着两个可能是明清时期的石头狮子，这所学校原来是一座庙改建而成，为了纪念一位抗殉国的将军，改为了将军命名的中学，大门上方的水泥门顶上挂着鲜红一行字：泗州县第三高级中学（忠义中学）。门还没开，门口已经来了不少学生和送学生来的家长，都是陌生面孔。

李林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站着，眼睛紧紧盯着校门外的每一条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学生越来越多，校门口渐渐热闹起来。李林在人群中寻找，心跳如鼓。

七点半，校门开了。学生们涌进去。

李林没动，依然站在外面等。

八点，预备铃响了。

李林的额头渗出汗水。陈瑞还没来。是起晚了吗？还是……她不来了？

不可能。她考上了三中，一定会来的。

八点十分，上课铃响了。

校门口已经空无一人。传达室的老大爷是李父的同事，早就认识李林，他探出头，看了李林一眼：“林子，上课了，还不进去？”

李林张了张嘴，想说“我在等人”，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马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路，转身，迈进了校门。

脚步很沉。

心里很空。

三中只有一栋教学楼，三层，每层七个班。这样高一高二和部分高三班级在这栋楼，还有一些高三的班级则被安排着教学楼前的一排砖瓦房里。这些房子应该很有些年代感，背后还刷着鼓足劲，力争上游的标语，应该有些年头了。

他沿着陌生的走廊往前走，眼睛扫过一个个班级的牌子：高一（1）班，（2）班，（3）班……

在（8）班的第三排的窗户边，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侧影。

马尾辫，蓝色校服，微微低着头正在看书。

是陈瑞。

李林停下脚步，隔着玻璃窗看她。

两个月不见，她好像瘦了一些，下巴尖了。侧脸在晨光里显得很柔和，睫毛很长，在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她翻了一页书，然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看向窗外。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

陈瑞的眼睛睁大了，嘴唇微微张开，然后——笑了。

那个李林想念了整个夏天的笑容。眼睛弯成月牙，嘴角上扬，露出小小的梨涡。

她站起来，快步走出教室。

“兔子！”她站在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你来了！”

“嗯。”李林点头，声音有些哑，“我来了。”

“我们真的在三中见了！”陈瑞笑着说，然后注意到他手里的纸兔子，“这是……给我的？”

李林这才想起手里的东西。他递过去：“嗯。暑假……写的。”

陈瑞接过纸兔子，小心地拆开。看见里面的信时，她的眼睛更亮了。她快速看完，抬起头看着李林，脸颊微微泛红。

“我也给你准备了东西，”她说，从书包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袋子，“是我暑假做的。”

李林接过，打开。里面是一颗红色的星星，和那颗蓝色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

“凑一对。”陈瑞小声说，然后像是怕他误会，赶紧补充，“我是说……星星。”

李林看着手里的红色星星，又看看陈瑞微红的脸颊，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像漫长的寒冬后，第一缕春风。

像涸的土地上，第一场春雨。

像无尽的等待后，第一次重逢。

“谢谢。”他说。

“不客气。”陈瑞说，“那我们……放学一起走？”

“好。”李林点头。

上课铃又响了。陈瑞冲他挥挥手，跑室。李林看着她消失在门后，握紧了手里的红色星星。

然后他转身，朝着自己的班级走去。

脚步很轻。

心里很满。

他知道，漫长的等待结束了。

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