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
意识像沉在浑浊水底的石头,一点点往上浮。耳边是“滴滴滴”规律的电子音,还有压低的交谈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周建国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聚焦。白色的天花板,刺眼的吸顶灯,还有吊在半空的输液袋,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顺着细长的管子,流进他手背的血管里。
医院。他又回到这里了。
“爸!您醒了!”带着哭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月芳那张憔悴的脸出现在视野里,眼睛红肿,满脸泪痕,“爸,您吓死我了!您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周建国想摇头,但脖子像生了锈,只能轻微动了动。他张了张嘴,喉咙得冒火,发不出声音。
“水…水…”他用口型说。
秀云立刻端来温水,用棉签小心地蘸湿他的嘴唇,又用小勺一点点喂他喝。温水滑过裂的喉咙,带来一丝清凉,也带来了全身的知觉。
疼。肩膀、口、后背,无处不在的疼痛,像水一样涌上来。肺里更是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扯着疼,还带着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哮鸣音。
“医生!医生!我爸醒了!”月芳按了呼叫铃。
很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进来,检查他的瞳孔、心跳,询问他的感受。周建国勉强回答了几个问题,大部分时间只是摇头或点头。
“老爷子命大。”医生检查完,对月芳说,“肩膀的刀伤不深,没伤到筋骨,已经缝合了。主要是肺部感染加重了,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失血过多导致身体虚弱。得好好养一阵。另外…”
医生顿了顿,看了一眼病床上虚弱的周建国,压低声音对月芳说:“肺部那个结节,得尽快安排穿刺活检。不能再拖了。”
月芳的脸色白了白,咬着嘴唇点头:“好,我们尽快安排。”
医生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父女三人。秀云关上门,走回床边,握着周建国没输液的那只手,眼泪又掉下来:“爸,您怎么那么傻…一个人跑去那种地方…万一…”
“陈明宇呢?”周建国打断她,声音嘶哑微弱,但很清晰。
月芳和秀云对视一眼。月芳擦了擦眼泪,说:“抓住了。刘警官说,证据确凿,绑架、敲诈勒索、故意人未遂、非法持有爆炸物…数罪并罚,他这辈子别想出来了。还有他那个团伙,抓了好几个。工地上的炸药也排除了。”
周建国闭了闭眼,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一半。至少,这个最危险的毒蛇,暂时被拔掉了毒牙。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是您自己发的信息啊。”月芳拿出那个廉价的预付费手机,“您忘了?您用这个给刘警官发了定位。刘警官一直盯着,看您进了工地,又收到您说去工棚的信息,就立刻调集人手包围了工地。他说再晚一分钟,可能就…”
月芳说不下去了,哽咽起来。
周建国想起来了。他在去工棚前,确实用那个手机发了条信息。原来刘警官一直在外围监视,等待时机。他拖延的那些时间,确实起到了作用。
“王强呢?”他又问。
提到这个名字,月芳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随即是愤怒:“他也被抓了。刘警官查了,他给买保险的那家公司,本就是陈明宇控制的皮包公司。他不仅想害我骗保,还参与了陈明宇的好几个骗局,诈骗金额巨大。现在也在里面关着呢,等着。”
“好。”周建国只说了一个字。又除掉一个祸害。
“还有…”秀云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大哥…周志强,他也被转到看守所了。听说陈明宇把他咬出来了,说下药的事是他主谋,大哥只是从犯…但警方还在查。”
周建国沉默。大儿子…上辈子想他死,这辈子还是想他死。他该说什么?他什么也不想说。
“爸,”月芳看着他,欲言又止,“刘警官说…等您好一点,得去局里做个详细的笔录。还有…拆迁办那边,昨天也来人了,说想跟您谈谈补偿方案的事,听说有新变化。”
拆迁。钱。房子。这些曾经让他夜不能寐的东西,此刻听起来,却觉得无比遥远和疲惫。
“再说吧。”周建国闭上眼睛,“我累了。”
月芳和秀云不敢再打扰,给他掖好被角,悄悄退到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坐下,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商量谁留下来陪护,谁回家拿东西。
周建国听着女儿们细细的说话声,心里却一片空洞的平静。陈明宇倒了,王强抓了,大儿子也进去了。表面的威胁似乎解除了。
但他知道,事情没完。
工棚里,那个防爆柜。他昏迷前,恍惚看到柜门合拢了。是错觉吗?刘警官他们搜查的时候,没发现里面有人?
还有,陈明宇最后那句疯狂的嘶吼——“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
是啊,他怎么知道的?那些只有上辈子的“陈医生”和他才知道的细节。陈明宇一定会想,会怀疑。一个精神不正常的老头?还是…别的什么?
周建国的心,慢慢沉下去。如果陈明宇在审讯时把这事说出来,会不会有人当真?会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还有儿子们。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他们欠陈明宇的债,随着陈明宇被抓,那些抵押合同、借条,会怎么处理?他们会善罢甘休吗?会不会把账算到他头上,怪他“害”了他们?
以及…妹妹周建华。李建军抵押了老宅,钱投给了陈明宇。现在陈明宇倒了,钱肯定打了水漂。房子呢?还能保住吗?妹妹会不会又来哭诉,求他帮忙?
一桩桩,一件件,像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上来,越缠越紧,让人窒息。
他以为自己重生回来,是上天给他机会清算旧账,保护女儿。可现在,旧账未清,新债又生。他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
肺里的疼痛提醒着他时间有限。那张CT报告,像一道催命符,悬在头顶。
住院的第三天,周建国感觉好了一些,至少能自己坐起来,吃一点流食了。月芳和秀云轮流陪护,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们绝口不提家里那些糟心事,只跟他说婷婷(月芳的女儿)的学习,说小宝(秀云的儿子)的趣事。
周建国听着,脸上露出难得的温和笑容。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平淡,安宁,有女儿在身边。
但这份安宁,很快被打破了。
下午,月芳回去做饭了,秀云在病房里陪着。敲门声响起,秀云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多岁,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手里拎着果篮;另一个三十出头,T恤牛仔裤,神情畏缩。
是老二周志国,和老五周志伟。
秀云愣了一下,下意识想关门,但周志国已经挤了进来,脸上堆起笑:“爸,听说您住院了,我们来看看您。您好点没?”
周建国靠在床头,看着这两个儿子,没说话。他注意到,老五周志伟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手里还提着一箱牛。
“爸…”周志国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搓着手,表情尴尬,“那天…那天晚上,我们不知道大哥他…他那么混账!我们要知道,肯定拦着他!”
“对、对!”老五周志伟终于抬起头,声音发颤,“爸,我们真不知道大哥想害您!我们就是…就是欠了点钱,被他忽悠了…”
“欠了陈明宇的钱?”周建国开口,声音还是很弱,但很冷。
周志国和周志伟的脸色都变了。
“爸,那钱…”周志国想辩解。
“不用跟我说。”周建国打断他,“你们的债,你们自己还。房子、车子、工作指标,该抵押的抵押了,该质押的质押了。现在陈明宇进去了,债主换了,该还的,一分不会少。法律上的事,我不懂,你们自己找律师。”
“爸!您不能不管我们啊!”周志国急了,“那些抵押合同,利息高得吓死人!陈明宇进去了,他那些手下还在!天天堵门要债!我和志伟的工作都快保不住了!老三家都被泼了油漆!老四的店让人砸了!”
“所以呢?”周建国看着他,“你们想让我怎么管?把我的拆迁款拿出来,替你们还债?”
周志国被噎住,脸涨得通红。老五周志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爸!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听大哥的,不该去借!可我真没办法啊!丽丽她家要彩礼,要房子,我拿不出…爸,您救救我!我还年轻,不能就这么毁了!”
秀云在旁边看着,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还有脸来!爸差点被大哥害死!你们当时在什么?现在欠了债,知道来找爸了?爸的钱是留给他治病养老的!不是给你们填窟窿的!”
“秀云!你怎么说话的!”周志国恼羞成怒,“我们也是爸的儿子!爸的钱,本来就有我们一份!”
“遗嘱已经立了!”秀云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说漏了嘴,慌忙捂住嘴。
病房里瞬间死寂。
周志国和周志伟都愣住了,随即,周志国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遗嘱?什么遗嘱?爸,您立遗嘱了?把财产都给她们俩了?”
周建国平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对。我死了,所有东西,月芳和秀云平分。你们,一分没有。”
“凭什么!”周志国失控地吼出来,“我们是儿子!家产就该儿子继承!她们是嫁出去的女儿!”
“凭我乐意。”周建国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周志国心上,“凭我病的时候,是她们端屎端尿。凭我没钱的时候,是她们偷偷塞钱。凭我要死的时候,是她们守在旁边。你们呢?你们在哪儿?”
周志国张着嘴,说不出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爸,您不能这么偏心…”老五周志伟还在哭求。
“滚。”周建国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们,“在我死之前,别再让我看见你们。否则,我连病房的门都不让你们进。”
周志国口剧烈起伏,眼神怨毒地瞪了父亲一眼,又狠狠剜了秀云一眼,拉起还在哭的老五,摔门而去。
门“砰”地关上,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秀云走过去,轻轻拍着父亲的背,给他顺气:“爸,您别生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医生说了,您不能动气。”
周建国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睁开眼,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忽然问:“秀云,你怕不怕?”
秀云一愣:“怕什么?”
“怕他们报复。”周建国转过头,看着女儿,“遗嘱的事,他们知道了。钱拿不到,债还不上,人急了,什么事都得出来。你和月芳,还有孩子,以后要小心。”
秀云脸色白了白,但还是坚定地摇头:“我不怕。有您在,我什么都不怕。月芳姐也不怕。我们会小心的。”
周建国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沉甸甸的。他知道,儿子的贪婪被彻底激发,又被断绝了希望,就像困兽,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病房里还算安静。月芳和秀云加强了警惕,除了医生护士,几乎不让外人靠近病房。但外界的消息,还是断断续续传进来。
老三周志军和老四周志华也来医院闹过一次,被保安拦住了,在楼道里大吵大闹,说父亲“老糊涂”“偏心眼”“被狐狸精女儿蒙蔽”,引来不少人围观。最后还是刘警官来了,警告他们再闹就以扰乱公共秩序拘留,他们才骂骂咧咧走了。
拆迁办又来了两次人,态度很客气,但话里话外透着催促,说新的补偿方案时限快到了,再不签,可能连原来的条件都保不住。月芳以父亲病重需要静养为由,暂时挡了回去。
妹妹周建华也打来电话,哭得撕心裂肺,说李建军抵押房子的钱全被陈明宇卷跑了,现在贷款公司要收房子,她没地方住了,求哥哥收留,或者借点钱给她“活动活动”。周建国让月芳接了电话,只说“爸病重,没钱,也没地方”。
一切似乎都在发酵,在等待一个爆发的节点。
周建国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躲在医院里。他得出去,把该处理的事,一件件处理掉。在他还有力气的时候。
住院一周后,医生通知可以做肺部穿刺活检了。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上午。
月芳和秀云很紧张,反复问医生风险。医生说这是微创手术,风险不大,但毕竟是有创作,而且周建国年纪大,身体状况差,还是有不确定性。
晚上,月芳留下来陪护。秀云回去照顾孩子,说明天一早再来。
夜深了,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月芳在旁边的陪护床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周建国却毫无睡意。
他靠在床头,手里拿着老伴的那本记账本,一页一页地翻。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熟悉的字迹,像老伴在耳边轻声细语,讲着那些艰难的、却也温暖的岁月。
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他拿起笔——是月芳给他买的,让他无聊时写写画画的。
他犹豫了一下,在第一行,写下:
重生账本·始
然后,他沉思片刻,开始写:
“一,揭穿陈明宇诈骗团伙,送其入狱。险死还生,女得救。暂安。”
“二,王强入狱,月芳离婚障碍清除大半。保险骗局破。”
“三,遗嘱已立,公证已办。女儿权益有保障。”
写到这里,他停笔。这三条,是他重生后做到的,勉强算是“成果”。但后面呢?
他继续写:
“四,五子债务未清,怨恨已生,恐生后患。”
“五,拆迁事未决,暗流涌动,仍有变数。”
“六,妹周建华失房,恐再纠缠。”
“七,自身病重,时无多,需速决断。”
写完七条,他看着这些字,心里一阵发凉。重生回来,他改变了一些事,但更多的麻烦,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缠越紧。
他放下笔,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CT片袋子,抽出里面的片子,对着灯光看。那个2.1cm的阴影,像一个黑色的句号,预示着他生命的终点。
如果活检结果是恶性,他还有多少时间?三个月?半年?
他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吗?能保证他死后,月芳和秀云不被那些红了眼的儿子们欺负吗?能保证拆迁款安安稳稳落到女儿手里吗?
他不知道。
窗外,夜色沉沉。远处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周建国忽然想起工棚里那个防爆柜。刘警官后来告诉他,柜子里是空的,只有一些杂物和文件。他们仔细检查过,没有。
难道真的是他昏迷前的错觉?
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此真实。
他放下片子,重新拿起笔,在账本新的一页,写下一个名字:
陈明宇。
然后在后面画了一个问号。
这个人,真的就这么容易倒了吗?他那些同伙,都抓净了吗?他背后,还有没有人?
周建国正想着,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很轻,很有节奏。
月芳睡得很沉,没醒。
周建国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凌晨两点半。这个时候,护士查房已经过了。会是谁?
他放下账本和笔,警惕地看着门口。
“笃,笃,笃。”又敲了三下。
周建国没出声。
门把手,被轻轻转动了。锁着的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只眼睛,出现在门缝后的黑暗里,朝病房内窥视。
不是医生,不是护士。那眼神,冰冷,沉静,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周建国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认出了那种眼神。
在工棚防爆柜的缝隙后,他看到过同样的眼神!
门缝后的眼睛,与周建国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对上了一瞬。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冰冷,然后,迅速从门缝后消失了。
门被轻轻带上,锁舌落回原位,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声。
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只是夜风吹动了门,或者是他的幻觉。
但周建国知道,不是幻觉。那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感觉,还残留在他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立刻伸手去按床头的呼叫铃,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叫来护士说什么?说有人半夜偷窥?证据呢?护士可能会以为他年纪大了,出现幻觉,或者被噩梦吓到了。
而且,如果真是陈明宇的余党,打草惊蛇,反而更危险。
周建国的手慢慢放下来,改为轻轻推醒了旁边的月芳。
“月芳,醒醒。”他压低声音。
月芳迷迷糊糊睁开眼:“爸?怎么了?要喝水还是…”
“嘘。”周建国示意她噤声,指了指门口,用口型说:“刚才有人。”
月芳瞬间清醒,睡意全无,警惕地看向紧闭的房门,又看向父亲。周建国把刚才看到的情景简单说了一下。
月芳脸色发白,下床走到门后,贴着门板听了一会儿,外面走廊静悄悄的,只有远处隐约的仪器声和护士站的低声交谈。
她轻轻拧开门锁,拉开一条缝,快速朝外张望了一眼。走廊空无一人,灯光昏暗,只有尽头护士站亮着灯,值班护士正低头写着什么。
“没人啊,爸。”月芳关上门,走回床边,小声道,“是不是您看错了?或者…是查房的护士?”
周建国摇头。护士的眼神不是那样的。而且,护士不会那样鬼鬼祟祟地窥视,更不会在凌晨两点半这个时间点。
“可能是…贼?”月芳猜测,但自己也不太信。医院里能偷什么?何况这是住院部,晚上管理严格。
“不管是谁,小心点。”周建国说,“把椅子挪过来,抵住门。明天跟刘警官说一下。”
月芳依言,把房间里的两把椅子挪到门后,斜着抵住门把手。这样虽然不能完全阻止闯入,但至少有人推门会发出声响。
重新躺下后,两人都再无睡意。月芳紧张地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周建国则盯着天花板,脑子里飞快转动。
是谁?陈明宇的同伙来报复?还是儿子们派来打探消息的?或者是…拆迁办那边的人?想在他手术前,再施加压力?
都有可能。但那个眼神…太像了。像极了工棚柜子里那个冰冷的注视。
难道陈明宇在警局还有内应?或者,他本就没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
周建国想起陈明宇最后那疯狂而不甘的嘶吼。那个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会这么容易就一败涂地,把所有手下都暴露净吗?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周建国的心。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张更大的网里,而织网的人,还在暗处,冷冷地看着他挣扎。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秀云早早来了,月芳立刻把昨晚的事告诉她。秀云也吓了一跳,连忙说要告诉医生,加强安保。
早上八点,医生来查房,通知周建国做好准备,九点进手术室做穿刺活检。月芳趁机跟主治医生说了昨晚有人窥视的事,医生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会跟保卫科说一下,加强这一层的巡逻。
九点整,周建国被推进手术室。月芳和秀云等在门外,坐立不安。
手术是局部,周建国意识清醒。他能感觉到冰冷的消毒液涂抹在口,能听到医生和护士低声的交流,能感觉到一细长的针,刺入皮肤,缓缓深入…
有点胀痛,但还能忍受。他睁着眼睛,看着头顶无影灯刺目的光芒,脑子里却还在想着昨晚门缝后的那只眼睛。
是谁?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半小时后,活检样本被取出,送去病理科。医生给伤口做了包扎,观察了半小时,没有异常出血,便将他推回了病房。
麻药效果还没完全过去,周建国感觉有些昏沉。月芳和秀云围在床边,问他感觉怎么样。
“没事…”他含糊地说,眼皮沉重。
“爸,您睡会儿吧。我们在这儿守着。”秀云给他掖好被子。
周建国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模糊。但就在即将睡去时,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不是昨晚的门缝,也不是工棚的柜子。
是上辈子,他临死前,躺在出租屋床上,听到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当时他以为是对门的邻居,没在意。
现在想来,那脚步声,在他门外停留了很久,然后,有人轻轻拧了拧门把手。他当时神志模糊,以为是幻觉。
难道…上辈子他死的时候,也有人在外面?等着他断气?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睡意全无。
他猛地睁开眼,把正要起身倒水的月芳吓了一跳。
“爸?”
“月芳,”周建国抓住女儿的手,力气大得让月芳吃痛,“你听爸说。如果…如果爸这次手术结果不好,如果爸死了,你和秀云,立刻带着孩子离开江城。去哪里都行,别告诉任何人。房子、钱,能卖就卖,卖不了就先放着。走得越远越好。听见没有?”
月芳被父亲突如其来的话和严肃的神情吓到了,眼泪涌上来:“爸!您别胡说!您会好的!”
“答应我!”周建国死死盯着她,“不管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和孩子!别信任何人!包括你弟弟他们!答应我!”
月芳看着父亲眼中近乎偏执的恐惧和决绝,终于重重点头,哭着说:“我答应您,爸,我答应…”
周建国这才松开手,疲惫地靠回枕头上,大口喘气。
他知道自己可能反应过度了。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危险并没有随着陈明宇入狱而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潜藏在更深的阴影里,等待时机。
而他,必须在死神和阴影追上他之前,为女儿扫清最后的路。
下午,病理科打来电话,让家属去取结果。
月芳和秀云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月芳站起来,声音发颤:“我去。”
“姐,我陪你。”秀云也跟着站起来。
“不,你留下陪爸。”月芳摇头,深吸一口气,走出了病房。
周建国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手在被子下悄悄握紧了。该来的,总会来。
二十分钟后,月芳回来了。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红肿,手里捏着一张报告单,手指抖得厉害。
秀云迎上去,声音发紧:“姐…怎么样?”
月芳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周建国反而平静了。他朝月芳伸出手:“给我看看。”
月芳颤抖着,把报告单递过去。
周建国接过,目光直接落在最下面的结论栏。
一行清晰的黑字:
(左肺上叶穿刺组织)腺癌。
后面跟着分级和分型,但他已经看不清了。只有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睛。
果然。和上辈子一样。
他放下报告单,看向两个泪流满面的女儿,忽然笑了笑,笑容疲惫而释然。
“哭什么。”他说,“早就猜到了。”
“爸…”月芳扑到床边,抓住他的手,“我们治!一定能治好的!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了,我们…”
“不治了。”周建国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可怕,“我的身体我知道。治,也是人财两空,多受几个月罪。不如省下钱,留给你们。”
“不行!一定要治!”秀云也哭喊,“钱我们可以想办法!爸,您不能放弃!”
“听我说。”周建国握紧两个女儿的手,目光在她们脸上逡巡,像是要把她们的样子刻进灵魂里,“爸的时间不多了。在这之前,爸得把该办的事,都办了。你们要帮爸。”
“爸…”月芳和秀云泣不成声。
“第一,拆迁协议,必须在我死之前签掉。但怎么签,签哪份,得听我的。”周建国语速加快,像是怕时间不够,“第二,遗嘱必须立刻生效,所有财产,马上过户到你们名下。第三,你们俩,尽快离开江城,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等风声过了再说。”
“可是爸…”
“没有可是!”周建国厉声道,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秀云赶紧给他拍背顺气。
咳了好一阵,他才缓过来,喘着气说:“听爸的话…这是爸…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事了。”
月芳和秀云看着父亲虚弱却决绝的样子,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含泪点头。
周建国躺回去,闭上眼睛,积蓄着力气。他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癌细胞已经确诊,死神给出了明确的时间表。而暗处的敌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他必须快,更快。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敲响了。
不是之前的轻轻叩击,而是礼貌而克制的“咚咚”声。
月芳擦了擦眼泪,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穿着拆迁办的制服,手里拿着公文包,面带公式化的微笑。
另一个,穿着得体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手里也拿着一个文件袋。看到月芳,他微微欠身,递上一张名片。
“您好,我是周志强先生的代理律师,我姓林。关于周老先生名下财产的处置,以及拆迁补偿事宜,我的当事人有一些新的想法,想跟周老先生沟通一下。”
月芳看着那张名片,又看看拆迁办的人,最后回头看向病床上的父亲,脸色煞白。
周建国睁开眼睛,看向门口。他的目光掠过拆迁办的人,落在那个“林律师”脸上。
那张脸上,带着职业的、无可挑剔的微笑。但那双眼睛…
周建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双眼睛藏在镜片后,眼神平静,专业,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同情。
但周建国看到了那平静下的冰冷,看到了那专业背后的算计。
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这个“林律师”推眼镜的小动作,和某个已经入狱的人,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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