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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郑夫人的第三次到来,比怀瑾预想的更快,也更……不同寻常。

这一次,她没有带贴身侍女,只由赵媪引着入内。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惊惶失措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麻木所取代。她的脚步虚浮,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她甚至没有看怀瑾一眼,径直走到上次坐过的漆案旁,软软地跌坐下去,身体微微佝偻着,双手无力地垂在膝上。

殿内死寂。连炭火似乎都烧得格外沉闷。

怀瑾坐在榻上,目光落在郑夫人身上。她能感觉到,这一次,郑夫人身上弥漫的恐惧,已经不再是针对外界的风暴,而是……一种更深切的、关于自身的绝望。这绝望如同冰冷的潭水,几乎要将她溺毙。

许久,郑夫人发出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她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殿内,最终,毫无预兆地,落在了怀瑾身上。那目光不再有探究,不再有审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哀戚和茫然。

“他……回不来了……” 郑夫人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陛下……震怒……逐出咸阳……往北地监军……”

怀瑾的心猛地一沉!扶苏!被逐往北地监军!历史的车轮,正沿着它既定的、冷酷的轨道,轰然碾过!郑夫人此刻的绝望,不仅是对那位长兄命运的哀叹,更是对自身处境彻底失去依仗的恐慌——扶苏,这位温和宽厚、素有贤名的长公子,曾是多少不受宠姬妾心中仅存的一点渺茫希望。如今,这希望被帝王亲手掐灭了。

郑夫人的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怀瑾身上,却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更可怕的未来。“……那些人……坑了……就在渭水边……好大的火……好浓的烟……”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声音里带着梦魇般的呓语,“……听说……坑里……都是人……都是读书人……”

焚书坑儒!这血淋淋的四个字,终于以最直接、最恐怖的方式,被撕开在怀瑾面前!渭水边的坑,冲天的大火,浓烟……以及坑底的尸骸!郑夫人那破碎的话语,勾勒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怀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我……怎么办……” 郑夫人的声音低如蚊蚋,充满了无助和彻底的崩溃,“……这深宫……迟早……”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套紧了怀瑾的脖颈。她们是同一根藤蔓上的蚂蚱,风暴之下,无人能幸免。

就在这时,郑夫人那空洞绝望的目光,似乎终于聚焦在了怀瑾手中一直捏着的那块光滑木片上。她怔怔地看着,像是看到了什么寄托。她忽然伸出手,颤抖着,从自己宽大的袖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玉蝉。玉质青白,雕工简洁古朴,蝉翼薄如蝉翼,带着一种不祥的寓意——蝉蜕于浊秽,往往象征死亡与往生。

郑夫人看着这枚玉蝉,眼神更加哀戚。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又像是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踉跄着起身,走到怀瑾的矮榻前。她无视了一旁赵媪骤然警惕起来的目光,颤抖着伸出手,将那枚冰凉刺骨的玉蝉,轻轻放在了怀瑾摊开的小手中。

“拿着……” 郑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如同临终呓语,“……或许……能避祸……或许……” 她的话没有说完,眼神再次涣散开去,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深深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看了怀瑾一眼——那里面有绝望,有一丝微弱的祈求,甚至……还有一丝将某种沉重之物交付出去的解脱?

然后,她如同来时一般,失魂落魄地转身,在赵媪沉默的注视下,像一缕幽魂般飘出了偏殿。

殿门合拢。殿内只剩下怀瑾、赵媪,以及怀瑾掌心那枚冰凉刺骨、带着死亡气息的玉蝉。

怀瑾低头看着掌中的玉蝉。玉质温润,触手生凉。这绝非寻常的饰物。它是郑夫人贴身之物?还是某种……护身符?亦或是……绝望中的一种病态寄托?那句未尽的“避祸”,是希望它能庇护怀瑾,还是……庇护郑夫人自己?

赵媪走了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过怀瑾掌中的玉蝉,又看向殿门的方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仿佛是在警告怀瑾,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怀瑾公主,收好它。风雨……要来了。”

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钉子,狠狠楔入怀瑾的心头。这绝非赵媪惯常的刻板说教,而是一个深谙宫廷生存法则的老宫人,在嗅到灭顶之灾气息时,发出的最直白、也最沉重的警告。她默许了怀瑾收下这枚不祥的玉蝉,甚至主动提醒,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判断,这枚小小的玉蝉,或许真的能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提供一丝极其微弱的、象征性的庇护?或者,仅仅是因为她意识到,怀瑾这个“安静”得诡异的小公主,已经卷入了某些她无法掌控也无法回避的漩涡?

怀瑾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情绪。她没有回应赵媪,只是用另一只小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将那只冰凉刺骨的玉蝉,紧紧握在了小小的拳头里。玉蝉坚硬的边缘硌着柔嫩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也带来一种奇异的、与冰冷现实相连的实感。

赵媪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怀瑾紧握的拳头一眼,转身去做她日常的事务。但怀瑾能感觉到,那道时刻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锐利如鹰隼的监视目光,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那不再是纯粹的看管,更像是一种在风暴将至时,对同舟者下意识的、带着沉重忧虑的守望。

接下来的日子,咸阳宫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闷罐。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变得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清晰,无孔不入地钻进殿宇的每一个角落,附着在帷幔、衣物甚至食物上。那不是柴火的烟味,也不是灯油的焦气,而是一种混合着皮肉、毛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有机物焚烧后的、令人作呕的甜腥与焦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灰烬,灼烧着喉咙,更灼烧着神经。

殿外巡逻的甲士脚步声变得更加频繁、沉重,金属甲片摩擦的冰冷声响在死寂的宫道上回荡,如同死神拖曳镰刀的节奏。偶尔,会有一队队沉默得如同石雕的内侍或低级官吏,脚步匆匆地穿过宫苑,脸上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灰败,方向无一例外地指向宫城深处或渭水的方向。他们的出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每一次都让本就凝滞的空气骤然冻结,所有宫人屏息垂首,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才敢小心翼翼地、贪婪地呼吸一口带着焦臭的空气。

阿禾彻底消失了。不是被调走,而是如同人间蒸发。怀瑾留意到,赵媪在清点洒扫宫女时,对着阿禾空缺的位置,眉头紧锁,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和兔死狐悲的寒意。没有人提起她,仿佛她从未存在过。这种无声无息的消失,比任何形式的惩罚都更令人胆寒。它无声地宣告着:风暴之下,任何微小的存在,都可能被轻易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怀瑾被困在偏殿的核心区域,连窗边的软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赵媪几乎寸步不离,那双眼睛里的忧虑和警惕交织,像一张无形的网。怀瑾能做的,只有坐在固定的位置,听着殿外那象征着死亡逼近的脚步声和金属摩擦声,嗅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令人窒息的焦臭,一遍遍摩挲着袖袋里那枚冰凉的玉蝉。

玉蝉的轮廓早已被她温热的手心捂得不再那么刺骨,但那份死亡的气息却仿佛已渗入她的骨血。郑夫人绝望麻木的脸,赵媪沉重如山的警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焦臭,阿禾无声无息的消失……这一切都像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压在她的心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那点想要“做点什么”、“留下印记”的微弱火苗,在这令人绝望的窒息焦灼中,被挤压得只剩下一缕摇摇欲灭的青烟。深渊的诱惑再次变得无比清晰:结束吧,何必在这无边的恐惧和恶臭中徒劳挣扎?

就在怀瑾的心一点点沉入更深的冰渊,那点微光即将彻底熄灭之际,一道极其微弱、几乎不可能出现的“缝隙”,竟在这铜墙铁壁般的压抑中,悄然透进一丝光亮。

来源,是赵媪。

那是一个深夜。殿外寒风呼啸,如同鬼哭。殿内只点了一盏青铜豆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怀瑾躺在锦褥上,辗转反侧。空气里那浓重的焦臭味挥之不去,混合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哭嚎低语。她袖袋里的玉蝉紧贴着肌肤,冰凉依旧。

赵媪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外间值守。她罕见地坐在怀瑾矮榻旁的一个蒲团上,背对着怀瑾,身体佝偻着,面对着那盏如豆的灯火。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刻板而疲惫。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就在怀瑾以为赵媪已经睡着时,一个极其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低语,如同游丝般飘了过来,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掩盖:

“……坑……填平了……”

怀瑾的身体瞬间绷紧!心脏狂跳起来!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如同幻觉般的低语。

赵媪似乎并未察觉怀瑾的清醒。她依旧对着那点微弱的灯火,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悲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某个看不见的亡灵倾诉:

“……渭水边……好大的坑……填进去……三百六十多个……多是儒生……也有方士……”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怀瑾的心上!三百六十!儒生!方士!坑!填平!郑夫人那破碎的呓语,终于被这冰冷的数字和残酷的现实彻底坐实!历史的血腥画卷,在她耳边被赵媪以最直接、最惨烈的方式揭开!

“……长公子……已出函谷关……往北地去了……” 赵媪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兔死狐悲的寒意,“……陛下……心意已决……雷霆……未歇……”

扶苏被逐出咸阳!坑儒已毕!但帝王的怒火并未平息!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清洗远未结束?意味着这座宫殿,依旧笼罩在随时可能再次落下的屠刀阴影之下?

赵媪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她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

“公主……” 她忽然又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恳切的意味,虽然依旧背对着怀瑾,“……千万……安静些……活下去……熬过去……”

活下去……熬过去……

这六个字,从这位刻板、严厉、视规矩如生命的乳母口中说出,带着血泪的教训和无尽的悲凉。这不再仅仅是职责,而是一个在深宫风暴中挣扎求存多年的灵魂,对另一个同样被困在风暴中心、命运未卜的弱小生命,所能给予的最朴素也最沉重的忠告。

赵媪说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依旧佝偻着背,对着那盏微弱的灯火,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怀瑾躺在锦褥里,袖中的玉蝉紧贴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掌心被玉蝉硌得生疼,但那痛楚却异常清晰地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赵媪的低语,如同黑夜中一道微弱的闪电,瞬间撕裂了笼罩在她心头的绝望浓雾。它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加冰冷、更加血腥的现实。但同时,它也带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赵媪,这位她一直视为冰冷规矩化身的乳母,在巨大的恐惧和目睹了血淋淋的真相后,向她展露了最脆弱、也最真实的一面。那道名为“裂隙”的缝隙,在血与火的淬炼下,非但没有闭合,反而被撕扯得更深,足以让一丝名为“同病相怜”的幽光,艰难地透射进来。

活下去。

熬过去。

怀瑾在黑暗中,无声地重复着这六个字。她攥紧了袖袋里的玉蝉,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力量。深渊依旧在脚下,风暴依旧在头顶肆虐。但此刻,她的目光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焦臭和恐惧,死死盯住了那丝在血雨腥风中艰难透出的幽光。

不是为了留下印记,不是为了见证。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熬过去。

在这吃人的时代,在这血染的深宫,活下去本身,就已经是一场最惨烈、也最需要勇气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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