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凝滞。人鱼膏灯盘里翻滚的粘稠油脂,吐出的浓黑烟柱仿佛也冻结在半空,扭曲盘绕,如同无数被掐住咽喉的怨魂,徒劳地向上挣扎。那片焦黑的竹简残片,静静躺在光洁冰冷的青灰色地砖上,距离赵高深紫色官袍的下摆,仅仅半步。其上“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字迹,虽被泥污浸染得模糊,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烤着每一个人的眼睛,更灼烤着赵高僵硬的面皮。
秦始皇的目光,深如古井寒潭,此刻却翻涌着无声的惊涛。那目光不再是对蝼蚁的审视,而是君王对权柄最核心逻辑的冰冷质询。它沉沉地压在赵高身上,重若千钧。
赵高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深紫色的官袍在死寂中纹丝不动,只有袖口内紧攥的拳头,指关节捏得惨白,微微颤抖。冷汗,无声地浸透了他内里的中衣。这一步,是悬崖!触之,则他赖以编织罗网、铲除异己的“巫蛊”之说顷刻崩塌,他便是欺君罔上、构陷皇嗣的罪魁!不触,便是昭告天下他赵高亦畏此“巫蛊之源”,更坐实了怀瑾那“玉牒咒君”的诛心之问!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残简上,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成灰烬。这妖童!这该死的妖孽!竟用这最污秽、最致命的东西,在这帝国权力巅峰之地,布下了这无解的死局!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暴怒与一丝被逼到绝境的惊悸的寒气,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妖…妖物!”卢生尖锐变调的嘶喊如同利刃,骤然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脸色煞白如金纸,身体筛糠般抖着,手指颤抖地指向地上那片残简,仿佛那不是竹片,而是吐信的毒蛇。“秽…秽气冲天!污…污秽圣听!陛下!陛下万金之躯,切…切莫被此物近身!速…速速焚之!以…以烈阳真火焚之!”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尖利刺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诡异的回响。他扑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金砖,不敢再看那残简一眼,更不敢看御座之上那深渊般的目光。
怀瑾蜷缩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小小的身体因剧痛和彻骨的寒冷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牵扯着骨裂的左臂,痛得她眼前发黑。喉头的灼伤让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草木灰药汤的刺鼻酸气。湿透的深衣紧贴着皮肤,如同裹着一层冰壳,贪婪地汲取着她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她努力抬起头,沾满污血、药渍和泥水的乱发黏在额角狰狞的伤口上,透过发丝的缝隙,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赵高。那眼神里没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洞穿一切的清醒,以及一丝渺茫的、燃烧到尽头的疯狂希冀——赌!赌赵高不敢碰!赌这逻辑的死穴,能刺穿这铁幕!
“呵…”一声极轻、却冰冷刻骨到极致的嗤笑,从赵高紧抿的薄唇间逸出。这声笑,如同毒蛇滑过冰面,瞬间冻结了卢生惊恐的嘶喊。赵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脸上所有的僵硬和细微的抽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如同风暴前夕死寂的海面。他不再看地上那片残简,仿佛它根本不存在。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探针,越过怀瑾那残破渺小的身影,直直射向大殿一侧肃立的阴影中——那里,站着身着玄端深衣、面沉如水的丞相李斯!
“丞相大人,”赵高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大殿的凝滞,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金砖上,“《挟书律》、《妖言令》,煌煌秦律,铁案如山。此物,”他微抬下颌,指向地上那片残简,动作优雅却带着无匹的威压,“大逆无道,形迹昭彰。按律,当如何处置?” 他将这烫手山芋,以最堂皇、最不容置疑的方式,精准地抛向了帝国律法的执掌者!他要以法破局!以秦制本身,碾碎这稚童布下的逻辑陷阱!
李斯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他深如古井的眼眸中,锐利的光芒一闪即逝。他缓步出列,玄端深衣的袍袖随着步伐微微摆动,步履沉稳如山岳。他并未立刻去看那残简,而是先向御座方向躬身一礼,姿态无可挑剔。然后,他深沉的目光才落向那片躺在地上的焦黑竹片。他没有弯腰,没有靠近,只是隔着数步的距离,如同审视一件普通的证物。大殿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帝国律法象征的身上。
“陛下,”李斯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金石般的质感,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挟书律》明令: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片残简,继续道:“《妖言令》亦载:妄造、散布妖言以乱黔首视听者,腰斩,弃市。其言涉及陛下、诅咒国祚者,罪加一等,夷三族!”
李斯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此物,无论出于何人之手,无论其上是何妖言,其形制为简牍,其上墨迹为文字,此乃铁证!其内容…” 他目光如电,扫过卢生手中那份绘有泗水河道与“恶蛟”标记的帛书,再落回地上那片残简,“…其内容之悖逆凶险,更甚于寻常《诗》、《书》!此乃大逆之证!按律,当立付丙丁(烈火),化为飞灰!持此物、传此言者,当处极刑,夷其三族!凡接触此秽物者,皆需严加勘验,以绝妖氛蔓延!”
李斯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律铸成的巨锤,重重砸下!他没有去碰触那“巫蛊是否有效”的死穴,而是以最无情的法条,将这片残简本身的存在,定义为不可饶恕的死罪!任何与之接触的行为,都天然带有被污染、被牵连的嫌疑!他巧妙地用律法的森严壁垒,将赵高从那个“碰与不碰”的两难困境中隔离开来。碰?那是接触大逆证物,按律需“严加勘验”!不碰?那是廷尉严令,维护律法尊严!
赵高紧攥的拳头,在宽大的紫袍袖中,极其轻微地松了一瞬。一丝冰冷而刻毒的笑意,在他深井般的眼底一闪而过。李斯,不愧是李斯!这老狐狸,终究还是站在了维护秦制铁律的立场上!
怀瑾的心,如同被李斯那冰冷的“夷三族”三个字狠狠攥住,瞬间沉入了无底冰窟!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牵动左臂剧痛,喉头腥甜翻涌,又是一小口暗红的血沫呛咳出来,溅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几朵迅速枯萎的墨梅。法!又是这吃人的法!李斯用这铁一般的律条,轻易就绕开了她拼死撕开的逻辑伤口!绝望的寒意,比刚才更甚,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沾满泥污血渍的手指,深深抠进金砖冰冷的缝隙,指甲几乎崩裂。完了吗?就这样完了吗?阿母…春莺…赵媪…
“然则,”李斯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波澜。他微微转身,目光不再局限于地上的残简,而是如同鹰隼般扫过那个被怀瑾点破藏有故国燕鸟图腾石佩、此刻脸色惨白如纸的郎卫,扫过面色阴沉如水的赵高,最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探究,落在了蜷缩在地、气息奄奄的怀瑾身上!
“律法昭昭,然事涉宫闱,牵连甚广,尤需审慎。”李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陛下明察秋毫,洞悉万里。此童,”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怀瑾身上,“其言其行,悖逆乖张,妖异非常。其所指之‘燕鸟石佩’、‘律令简牍’,乃至其身负之‘宗正玉牒’,按此童所言逻辑推演,皆可视为‘巫蛊之源’或‘咒术媒介’。”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若此童所言‘巫蛊’之术确有其力,则凡接触过此类‘媒介’之人,无论郎卫、朝臣、乃至宗室玉牒所载之人,皆难逃干系,俱有诅咒君父之嫌!此乃动摇国本、株连无算之祸端!”
“反之,”李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若此童所言纯属虚妄,所谓‘巫蛊’之力,实乃子虚乌有!则郑夫人椒房殿巫蛊案、博士官淳于越等以古非今案、乃至今日兰池宫塌墙现简、泗水恶谶诸事…其中构陷、攀诬、借机倾轧之实,便需深究!此童屡次‘预知’凶兆、‘感应’冤气之妖异行径,其背后是否有人操控指使,更需陛下圣裁!”
李斯的话语,如同在凝固的铅液中投入了一颗烧红的铁球!他不仅没有回避怀瑾抛出的逻辑死结,反而将其无限放大,推演到了极致!他将整个帝国权贵阶层、乃至宗室自身,都置于了“巫蛊”这把双刃剑的寒芒之下!要么承认巫蛊有效,大家一起完蛋;要么承认巫蛊无效,那么之前所有以此为由的杀戮和构陷,都成了赤裸裸的阴谋!更将怀瑾的“预知”能力,直接指向了“背后操控”!
这已不是破局,这是掀桌!是将整个棋局推向同归于尽的深渊!他要逼嬴政做出最终的选择!
“嘶——”
大殿之中,响起一片极力压抑却仍清晰可闻的倒抽冷气之声!那些肃立的郎卫,尤其是那个被点名的脸颊带疤者,身体瞬间绷紧如铁石,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眼中充满了惊惧与绝望!赵高的脸色第一次彻底阴沉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铁,袖中的手指再次狠狠攥紧!李斯!这老匹夫!竟敢如此!他这是要将所有人都拖下水!
秦始皇端坐于玄鸟夔纹环绕的御座之上,浓重的阴影与缭绕的灯烟模糊了他大半面容。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可测的寒潭,此刻潭水之下,仿佛有熔岩在无声奔涌。李斯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蒙在帝国肌体上的脓疮,将最深层的矛盾与血腥,赤裸裸地暴露在这象征至高权力的殿堂之中。他那摩挲着鹿卢剑剑柄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住。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大殿,比之前更沉重百倍!空气粘稠得令人无法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卢生早已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口中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离水的鱼。他手中的帛书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无论是“巫蛊有效”还是“巫蛊无效”,等待他的似乎都是万丈深渊!
怀瑾蜷缩在金砖上,李斯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震得她嗡嗡作响,短暂的绝望之后,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痛楚与奇异亢奋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掀桌!李斯在掀桌!这把火,终于烧向了所有人!她小小的身体因激动和剧痛而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她沾满血污的手指,死死抠着地砖缝隙,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混着泥污,染红了冰冷的金砖。阿母!有希望了!只要…只要皇帝…
“嗡——!”
一声低沉而突兀的弦音,毫无征兆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声音来自大殿一侧!一名垂手侍立、负责殿内计时漏刻的年轻史官,脸色惨白,身体筛糠般抖着,手中捧着的用于校准刻漏音准的青铜小磬,竟因过度恐惧而失手敲击在身旁的青铜灯柱上,发出这声不合时宜的嗡鸣!
“大胆!”黥布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兽,压抑许久的暴戾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他怒吼一声,猛地拔出腰间半尺长的青铜短刀!刀光森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直扑那失手的史官!他要杀人!用最血腥的方式,宣泄这大殿中积压到极限的恐惧和压力!更要借这鲁莽的杀戮,搅乱这危险的僵局!
“住手!!”
一声尖利到破音的嘶喊,压过了黥布的怒吼!是怀瑾!在黥布拔刀的瞬间,她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爆发出这声凄厉的尖叫!同时,她蜷缩在地上的身体猛地向侧前方一滚!不是躲避,而是将自己那骨裂剧痛的左臂,狠狠地、主动地撞向了黥布因拔刀而带起的、垂落下来的青铜刀鞘末端!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
怀瑾的惨叫凄厉得不像人声,瞬间撕裂了大殿的凝固!她小小的身体如同被巨力抽打,猛地弹起,又重重摔回地面,左臂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软软垂下!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噬!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金星狂舞,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在濒死边缘疯狂擂动的轰鸣!
这自毁般的惨烈举动,这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引爆了所有压抑的情绪!
“公主!”卢生发出一声变调的惊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怀瑾,完全忘记了地上的“秽物”残简。
那名被攻击的年轻史官,被黥布狂暴的杀气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裤裆瞬间湿透。
赵高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妖童!竟用自残来打断黥布的杀戮,搅乱局面!他紫袍下的身体瞬间绷紧。
而御座之上,秦始皇那双深井般的眼睛,在怀瑾左臂那诡异弯曲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那一直深藏于渊底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漠然,终于被这极致惨烈的自毁,凿开了一丝细微的裂痕!那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波动——是惊怒?是探究?还是…一丝被触动的、属于“父亲”的本能?
“陛下!”李斯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混乱,“公主伤重!此乃宫闱大事!臣请陛下速召太医令!此间妖简秽物,亦需太医署以药石之法验其毒性,以安圣心,以正视听!”
李斯再次将球踢向了皇帝!但他提供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台阶”——验毒!用最“科学”、最“实证”的方式,来检验这片残简是否真的具有“巫蛊”的毒性力量!这既绕开了虚无缥缈的“诅咒之力”,又部分回应了怀瑾的逻辑陷阱若毒验为实,则巫蛊或存其理;若无毒,则其说更虚,更将处置权牢牢交回皇帝手中,同时暂时保住了怀瑾的性命!
秦始皇的目光,从那蜷缩在地、因剧痛而不断抽搐、气息奄奄的幼小身躯上缓缓移开。那目光扫过地上那片焦黑的残简,扫过李斯沉稳的脸,扫过赵高阴沉的紫袍,扫过瘫软在地的卢生,最终,落在大殿穹顶那盘旋不去的浓重灯烟之上。他沉默着。那沉默如同实质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时间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终于,一只裹在玄色宽袖中的手,从御座浓重的阴影里缓缓探出。那手形枯瘦,骨节嶙峋,皮肤绷紧在凸起的筋脉上,如同青铜古剑悬于丝帛,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凝力量。它悬停在空中,仿佛凝固了时间。接着,那只手的食指,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对着殿门的方向,向下轻轻一点——如同截断激流的闸门落下,无声地定下了乾坤。
侍立在御阶阴影中的一名老宦官,如同接收到无声指令的傀儡,立刻躬身,用尖细而毫无起伏的嗓音唱喏:
“传——太医令!奉旨查验——殿前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