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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木兰花慢·破庙藏锋》

夜沉烽燧寂,檐角铁,碎霜凝。正庙火飘摇,刀光蚀壁,箭雨穿棂。惊回洛川旧誓,忍七情熔尽铸豪英。帝阙权谋化土,秋风枕畔谁听?

从来霸业血书成,枯骨照残灯。叹诡术藏弓,藏锋刃冷,藏尽平生。抱拙忽翻浪涌,任庙堂市井暗潮生。纵使青萍风起,袖中已握雷霆。

封龙城因四边互市会谈一事,骤然风云汇聚。曲瞎子走南闯北数十年,何等世面没见过?他深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的道理,在这乱世中如一条老狗般辗转流离,终日惶惶,虽甘愿做一条太平犬,却连这卑微的愿望都难实现。

铁勒人横行霸道,凶神恶煞的模样早已令他胆战心惊。师徒俩逃至这座破庙暂歇,曲瞎子二话不说就收拾行囊,只想逃离这是非之地。

可陈淮州年少气盛,贪恋繁华,哪舍得匆匆离去?他拉着曲瞎子的破袖子央求:”师父,我们再留一晚,就一晚,明早天一亮我就跟您走,绝不多事!”曲瞎子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应了。谁曾想,就是这多留的一夜,竟将他们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

夜深难眠,陈淮州又闹腾起来:”师父,给我讲段故事吧!”

曲瞎子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干瘪的酒囊,喉间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浊音:”小子,跟为师混迹市井这些年,那些哄人铜板的传奇话本你早听腻了吧?今日便教你些书本上不敢写的真学问,也算报答你今天为老头子我解围的恩情。”

破庙漏下的月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切割出明暗分野,他忽然压低嗓音:”都说我等说书人是贱业,可那些捧着圣贤书考功名的酸儒,不过是贵人府上摇尾的乞儿犬;而朱门里悬挂的’仁义道德,更是天底下最精巧的骗局,所谓礼义廉耻‘不过是上位者的愚民之术;而寻章摘句、博取功名的文人,也不过是权势的走狗罢了。”

一只乌鸦的啼叫刺穿寂静,老瞎子的独眼里倏地迸出精光:”真正的帝王心术,从来只在说书人酒后的只言片语里,在青楼女子枕边的密闻中,在那被官府查禁的野史残页上——血淋淋的取舍之道,你死我活的算计法门…”

暮色沉沉,山寺的檐角垂着半盏残灯,灯火被微风捻得忽明忽暗。曲瞎子盘腿坐在蒲团上,枯叶般的手掌轻轻抚上少年的后背,如春风抚过新抽的柳枝。

陈淮州一向古灵精怪。虽说跟了个饥一顿饱一顿的师父,却也生得一副天然散漫的性子。平日里虽说未正经读过几日圣贤书,但在师父身旁耳濡目染,倒也在肚子里攒了些墨水。

此刻听了师父这番话,却突然像是被雷击中一般,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沾在眼角,涩得发疼。

“帝王……心术?”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佛龛前摇曳的灯火吞没。曲瞎子眼神空洞仿佛入定一般,语调如同沉沉夜色,波澜不惊的继续说道:

“一曰势——”

老人的嗓音低沉如碾过铁锈的铜钟,每一声都震得窗棂簌簌落灰。他枯瘦的手指点在少年臂上,指甲泛着青冷的光,像是要把那句誓言刻进骨缝里。”那年冬月,太祖兵围洛阳…”指节重重一按,少年臂上青筋暴起,”…城高池深,攻了三月,尸首堆得能踩着爬上城垛。”老人的手突然痉挛般收紧,”守城那人,可是用太祖兄长的头骨…盛酒喝的。”

铜壶滴漏突然发出一声闷响,惊得少年手一抖。温水在陶碗里晃出细碎波纹,将两张脸割裂成模糊的残片。老人浑浊的眼珠盯着水面,忽地咧开嘴:”洛阳城破之日,风把降旗扯得噼啪响…像在抽谁耳光。”他枯黄的牙齿间渗出一声冷笑,”太祖的剑就抵在那人喉头…血珠子顺着剑槽往下滴…”喉结剧烈滚动着,”偏生笑着说’今日不杀仇雠,只救苍生’…”尾音陡然拔高,像指甲刮过陶釉。

少年手背突然一热,低头看见碗中竟漾开一丝猩红。老人布满裂口的嘴唇仍在开合,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铁锈味:”…后来?那些闻风归降的’英雄’….”檐外传来乌鸦刺耳的啼叫,盖住了最后几个字。水面上的血丝已游成小蛇,倏地钻进了碗底的裂纹里。

“你不觉着怪?”老人蓦地拽住他的手腕。少年手臂上那道新愈的箭疤泛着暗红,触之灼烫。“杀兄之仇……怎能忍?”浑浊的眼珠骤亮,如深夜里被烛火照透的老松脂。

夜风穿堂而过,檐角悬铃一颤。

少年僵坐不动,瞳孔微微扩散,仿佛连呼吸都停在了嗓子眼。老人枯哑的声音渐渐在耳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金戈铁马的嘶鸣。

他看见了——

寒风卷黄沙,洛阳城外残阳如血。尸骸堆积如山,旌旗折断插在土垒上,黑烟混着火星翻卷而上。城门前,断剑半埋焦土,剑柄上染血的绸布在风中抽搐,像垂死挣扎的手。

他听见箭雨破空的尖啸,听见城门轧轧开阖的闷响,听见战马踏碎骨头的脆响。有个披甲将军立在城头大笑,笑声却被一支飞来的长箭狠狠截断——笑声戛然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古怪的咯咯声。

“咚!”

老人的指节忽地叩在他额头上,少年猛地一颤,眼前血火纷飞的战场骤然溃散,才回过神来。

“这、这是……”

老人温暖的手掌覆上他颤抖的肩头:”铸势之人,最先熔掉的,永远是自己的七情六欲。”

“二曰诡。”

老人缓过气来,浑浊的眸子倒映着烛火,似笑非笑。

“明君?呵……哪有什么白璧无瑕。”他摇头轻叹,声音如茶烟缥缈,“太宗待宗亲勋贵极好,朝堂上人人称颂,可背地里——”他忽然压低嗓音,带着一丝顽童般的狡黠,“你道那些禁军统领家的公子为何个个都入宫当了侍卫?名为恩赐,实为质子……那些权谋之术,往往编进了市井笑话,可笑世人只当故事听。”

少年听得入神,师父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意温和。

“三曰忍。”

灯花“啪”地爆开,屋内暗了一瞬。

老人声音忽如深溪流水,沉缓冰冷:“前朝殇帝强辱太祖之妻,太祖未言片语,转身便去了白马寺礼佛。可三年后……”枯瘦的手指在桌上虚划一道,如刀锋剖开夜色,“他手执《燕云十六州布防图》,号令六镇起兵,天下尽入囊中。”

夜风穿堂而过,吹灭了灯火,可老人的声音却依旧温暖。

“四曰权。”

黑暗里,少年感觉到师父的手轻轻牵住他,粗糙的老茧贴着掌心,犹如树皮与嫩枝相缠。

老人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漆面斑驳的案几,烛火将他唇角的皱纹映作沟壑,”当年太祖皇帝、陆闻笙、高长恭、杨公庶数人,曾在雁门关外祭告天地,同饮血酒……”

他忽然俯身,袖口带起的风险些扑灭残烛:”用的是敌将首级盛酒,几人割掌沥血,誓言同生共死——高长恭那柄镶玉匕首,至今还供在太庙。”

少年凝视着茶汤里晃动的月影,恍惚看见雪夜军帐中,染血的手交叠在一处,冻僵的指尖将酒水蒸出猩红雾气。

“后来高长恭病危那日,太祖正在明堂召见另二人,商议如何削高长恭宰相之权。”老人喉间挤出一声笑,”他们面前摊着削相权的密折,朱砂未干,窗外却传来丧钟——是长恭府上家臣冒死撞的钟。”

茶盏突然炸开细纹,水面浮起几星朱砂似的碎末。

“议到子时三刻。”老人指尖蘸茶,在桌上勾画扭曲的敕令,”罪诏的’谋逆’二字尚未干透,”硬生生将朱批改成了’忠烈’。”

少年心头一跳,不知是惊是惧。师父却缓缓笑了,手指轻轻理了理他的衣领,像是在抚平一段被风吹散的往事。

“最后——藏者,匿影潜形,如龙蛰渊,待机而噬。英雄未显,屈身为商贾,贩盐于市井,外示庸碌,内结死士,积粮秣于荒山,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昔年宁王谋反密信,君上早获而不发,反假作不知,宴饮如常,待其羽翼自折,方借陆闻笙之手除之,此谓藏锋于钝,杀人不见血。真正的枭雄,非在庙堂高论,一颦一笑皆伏杀机,藏得越深,破绽越少,天下棋局,尽在袖中乾坤。”

他扶着陈淮州的肩膀,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昏浊的眼底却闪烁着近乎炽热的期许:

“可知太祖何以从一介戍卒夺鼎天下?”

破庙外老树呜咽,夜风穿堂而过,将他嘶哑的嗓音碾成幽邃的回响:

“那年他尚是六镇边军里一个末流校尉,在幽州城最破败的茶肆中,听人说了半折《阴符经》。”

破庙供案上半截残烛”噼啪”爆响,映得他皱纹纵横的脸忽明忽暗。

“常人只道是说书人胡诌旧事,偏他听出弦外之音——”

“这世上哪有什么天命所归?”他冷笑一声,指节叩在案上,震得烛影摇晃,”当年太庙前那条白玉御道,你可知道底下埋的是什么?——是亲征时,被坑杀的三万降卒!他们的骨头垫在砖缝里,血渗进石纹,这才铺出一条‘天授神权’的路!”

他抓起酒盏,浊酒里浮着一星未化的冰,像极了当年雪夜里凝固的血渣。”你以为那龙椅是天上落下的?哈!天子提剑踏着朱雀阶——阶上滚落的哪是什么‘祥云’,那是还未咽气的败军之将,是前朝皇子被踩碎的指骨!”

窗外惊雷炸响,照得他半边脸森白如鬼:”‘天子’?不过是谁的刀更快,谁的兵更疯!你且去看太史阁那些金匮,掀开描龙绣凤的绸缎——底下压着的,全是未干的状纸、血写的檄文!”他猛地将酒泼向地面,酒液在砖缝间蜿蜒成暗红色的细流,”这江山从来不是‘承天受命’,是杀出来的!每寸疆土下,都躺着没凉透的尸首!”

少年盯着地上渐渐渗尽的酒渍,忽然发现青砖的裂纹里,竟嵌着几粒经年未褪的褐红。“所谓天子,不过兵强马壮尔!”

枯枝突然”咔嚓”折断在雪地里。他喉间溢出沙哑的低笑,屋外雨声渐沥,檐角垂下的铜铃随湿风晃动,在昏黄的灯影里荡出细碎的声响,像谁的指骨被风摇响。

老者裹着洗得泛白的布袍,枯瘦的指尖捻起一粒花生,却迟迟未送入口中——只是盯着它斑驳的褶皱,仿佛在看一枚干涸的血痂。

“后来太祖黄袍加身,派缇骑去寻那说书先生……”

他忽地一用力,花生壳在指间碾碎,簌簌落下几片红褐色的碎屑,”谁料江边只余一架破烂草棚,尸首都叫鱼虾啃成了白骨,连眼睛都成了蟹壳里的两洼黑水。”

少年喉结滚动,盯着灯焰里飘忽的黑烟,恍惚间竟像是嗅到了江水腥气里混着的一缕腐味。

“你道是仇杀?”老者浑浊的眼珠映着烛火,忽然射出两点精光,”那先生不过说了句‘陈桥驿的雪,染红容易洗净难’……”

话音骤断。屋外雷光劈落,照亮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疤,每一道褶皱都在阴影里蠕动,像是无数张未闭的嘴。

苍老的掌心重重按在少年头顶,力道沉得像在镇压一头未成形的凶兽,”呵…新朝雅政,第一等要紧便是——”

他苍老的掌心重重按在少年头顶,”教人忘记,权势本是血铸的。”

他缓缓松开扶着陈淮州的手,目光浑浊却锋利如刃,映着破庙里摇曳的烛火。

“这世上的‘术’与‘道’,皆藏在说书人的故事里,藏在你走过的街巷市井中。”

夜风穿过断壁残垣,仿佛无数亡魂在他背后低语。

“佛家讲醍醐灌顶,道家言羽化登仙,儒家论格物致知,无非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参透这世间最险恶也最真实的‘道’。”

他的声音嘶哑如枯枝刮过青石,却又带着某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的喉咙里滚出沙哑的笑,像枯槐枝在寒夜里摩擦墓碑:

“我花了三十年,才嚼碎这世道最硬的骨头——”

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下几缕烟灰般的叹息:

“可风烛残年…才尝出滋味啊。”

破庙梁上悬着的蛛网猛地一颤。他伸出枯竹般的手,去接那飘落的灰尘:

“史书?呵…不过是胜者蘸着败者血写的菜单。”手指突然收紧,”那些王侯将相的名字…”

灰烬从指间簌簌而落,”比这香灰还轻三分。”

夜风卷着远处更梆声掠过,他突然抓住少年手腕:

“本想着让你干干净净活…”

说道动情之处,浑浊的眼珠却亮得骇人:

“为师原想…让你做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伶俐人…”

喉间忽然涌上铁锈味,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可这世道啊…专吃明白人…也专杀糊涂鬼…”

他的手指微微蜷起,像是想抓住什么,最终还是颓然松开。

说罢,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咿咿呀呀的吟唱道:“

剑指山河血未销,骨萦杀气蚀金雕。 降幡夜卷洛阳日,残刃犹吹易水箫。 帝阙权谋终化土,秋风枕畔说前朝。 凛然千载谁堪问?独向寒星照寂寥。”

那首诗刚落,两人还未及反应,庙外陡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扑棱棱的惊起林子中的一群飞鸟。

“轰——”破庙的朽门被一股巨力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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