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刃藏于九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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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熊熊,将暖阁内每一寸角落都映照得纤毫毕现。浓烈的松油燃烧气息混合着血腥、药味以及客氏身上那刺鼻的脂粉甘松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般的氛围。空气凝固,时间仿佛停滞。
沈墨背抵着冰冷的墙壁,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牵扯着左肩伤口撕裂般的剧痛,毒素带来的灼热与冰冷在经脉中疯狂冲撞。他右手的银刀死死抵在自己颈侧,刀锋已割破皮肤,一缕暗红的血线蜿蜒而下,触目惊心。左臂如同铁箍,扼住客氏的咽喉,将她整个身体死死按在自己身前作为肉盾。客氏因窒息和手腕剧痛而翻着白眼,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身体筛糠般抖着,昂贵的素白衣裙上沾满了沈墨伤口渗出的污血和药膏。
“都别动!”沈墨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决绝,“再上前一步,我立刻割断她的喉咙!让她去地下给侯国兴作伴!”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门口朱由检那张清俊却毫无表情的脸上。那目光中,有孤注一掷的疯狂,有刻骨的仇恨,更有一种穿透表象、直刺灵魂的审视!他在赌!赌这位即将登临九五的信王,对客氏这枚“棋子”的重视程度,赌他是否愿意让这“毒杀先帝”的最大嫌疑人、同时也是他乳母的客氏,在登基前夜,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暖阁内外,黑压压的侍卫刀出鞘、箭上弦,冰冷的锋芒在火光下汇聚成一片死亡的森林,无数道充满杀意的目光聚焦在沈墨身上,空气紧绷到了极致,只需一丝火星便会彻底引爆!骆养性魁梧的身影如同怒目金刚,站在朱由检侧前方,右手紧握绣春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鹰隼般的眼中寒光四射,牢牢锁定沈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寻找着一击必杀的破绽。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机四溢的僵持时刻——
朱由检动了。
他没有看地上濒死的客氏,也没有看那些如临大敌的侍卫。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做了一个极其清晰、不容置疑的向下按压的手势。
无声的命令,却带着千钧之力!
“退下。”朱由检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如同冰冷的玉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清晰地穿透了暖阁内外所有的嘈杂和杀意。
“殿下?!”骆养性猛地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这命令无异于纵虎归山!
“退下。”朱由检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目光却转向骆养性,那深潭般的眼眸中,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君临天下的威压。
骆养性浑身一震,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猛地一咬牙,躬身抱拳:“…遵命!”他猛地转身,对着那些同样惊疑不定的侍卫厉声低喝:“殿下有令!收起兵器!退出暖阁!违令者,斩!”
命令如山倒!尽管充满了不解和憋屈,所有侍卫还是如同潮水般迅速收起刀枪,低着头,沉默而有序地退出了暖阁,只留下门口朱由检、骆养性以及几个贴身内侍的身影。
暖阁内瞬间空荡了许多,只剩下沈墨粗重的喘息、客氏濒死的嗬嗬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压抑的气氛并未消散,反而因这诡异的退让而变得更加凝重和莫测。
朱由检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被沈墨扼住咽喉、面色青紫的客氏身上。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平静,而是如同万载寒冰,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厌恶。
“奉圣夫人。”朱由检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你,可知罪?”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不仅客氏因缺氧而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惊骇和茫然,连沈墨心中也猛地一凛!
“呜…呜…”客氏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恐惧。
朱由检的目光没有移开,仿佛在欣赏着她垂死的挣扎,声音如同宣判,清晰地传入暖阁内每一个人的耳中:“天启七年,五月十七,你以安神宁心为名,将辽东‘鬼哭藤’汁液混入甘松香,置于皇兄寝殿熏炉之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皇兄龙体日渐沉疴,终至药石罔效…奉圣夫人,你毒杀天子,罪该万死!”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客氏的心上!她眼中的惊骇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取代!身体猛地僵直,连挣扎都忘记了!她不明白!殿下怎么会知道?!这绝密中的绝密!
沈墨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朱由检…他竟然知道!他竟然如此直白地点破了客氏的罪行!为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借自己的刀杀人?还是…
“不…不是…我…”客氏如同离水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发出微弱的气音,眼中充满了乞求和最后的挣扎。
“不是你?”朱由检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冰冷到极致的、近乎残酷的弧度,“那为何,你独子侯国兴,会死在紫禁城通往信王府的秘道出口?他身上,为何会搜出暗卫司的‘地龙令’?又为何…”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转向沈墨扼住客氏咽喉的手臂,“你此刻,要杀这个唯一带回‘侯国兴勾结暗卫司、意图在登基大典行刺’消息的忠仆灭口?!”
轰!
这一连串的反问,如同晴天霹雳,不仅彻底击溃了客氏最后一丝侥幸,更让沈墨瞬间明白了朱由检的全部意图!
颠倒乾坤!栽赃嫁祸!借刀杀人!
朱由检要将天启帝之死、暗卫司覆灭、侯国兴之死、甚至客氏此刻的“灭口”行为,全部编织成一个完美的、逻辑自洽的阴谋链条!而核心,就是客氏母子勾结暗卫司,毒杀先帝,意图谋害新君!自己这个“张铁牛”,则成了揭破这惊天阴谋、忠心护主的唯一人证!
好狠!好毒!好精妙的算计!
客氏彻底崩溃了。巨大的恐惧和冤屈让她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吼:“是…是…”她似乎想喊出某个名字,想揭露某个真相!
但沈墨不会再给她机会了!朱由检的意图已明,这柄借来的刀,必须落下!
就在客氏挣扎嘶吼的瞬间,沈墨眼中寒光爆射!他扼住客氏咽喉的左臂猛地发力!同时,右手的银刀闪电般从自己颈侧移开,刀光一闪,带着冰冷的决绝,狠狠刺入客氏剧烈起伏的胸膛!
“噗——!”
刀锋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客氏所有的挣扎和嘶吼瞬间戛然而止!她身体猛地一僵,双眼难以置信地圆睁着,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沈墨,又仿佛想穿透他看向门口的朱由检。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襟。
沈墨猛地抽刀!滚烫的鲜血喷溅了他一脸一身!他顺势松开手臂。
客氏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眼睛依旧死死圆睁着,凝固着无边的恐惧、怨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鲜血在她身下迅速洇开,如同一朵巨大而妖异的死亡之花。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沈墨剧烈到破风箱般的喘息,以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盖过了一切味道。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客氏倒下的尸体,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倒下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浑身浴血、摇摇欲坠却依旧强撑着站立的沈墨身上。
“张护卫。”朱由检的声音响起,恢复了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诛心从未发生,“忠勇可嘉,护主有功。然身受重伤,剧毒缠身。”他微微侧头,对身边的骆养性吩咐道:“骆卿,此人乃指证客氏母子谋逆弑君、勾结暗卫司行刺的关键人证。本王命你,即刻将其押入北镇抚司诏狱,严加看管,延请良医,务必…保住他的性命。待登基大典之后,本王要亲自…详加讯问。”
“押入诏狱”?“严加看管”?“保住性命”?“详加讯问”?
每一个词,都如同冰冷的枷锁,套在了沈墨的脖子上。这不是奖赏,这是更深、更黑暗的囚笼!朱由检要的不是一个忠仆,而是一个随时可以“病故”或“畏罪自杀”的、永远闭嘴的“人证”!
骆养性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朱由检的用意。他躬身抱拳,声音洪亮:“臣,遵旨!”他抬起头,看向沈墨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审视和杀意,而是一种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和掌控。他挥了挥手。
两名身着飞鱼服、神情冷硬的锦衣卫校尉立刻从门口闪入,动作迅捷如豹,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牢牢扣住了沈墨的双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剧痛让沈墨闷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沈墨没有挣扎。他任由两名锦衣卫将自己架起,拖离那滩刺目的血泊。在身体被拖拽着经过朱由检身边时,他艰难地抬起头,沾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淬火的寒星,死死地、毫不避讳地迎上了朱由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冰冷的、洞穿一切的了然,和一种无声的、如同烙印般的宣示。
朱由检的目光与沈墨在空中短暂交汇。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随即又归于一片死寂的幽深。他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对一个完成使命的“工具”表示认可,便移开了目光。
沈墨被粗暴地拖出了暖阁。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雨水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暖阁内浓重的血腥。他被拖行在湿漉漉的回廊上,身后是客氏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和暖阁内跳跃的火光。王府的侍卫和内侍们如同躲避瘟疫般远远避开,眼神中充满了惊惧和复杂。
他被拖向王府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门。那里,一辆没有任何标识、通体漆黑的沉重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车辕上,坐着两个如同石雕般沉默的锦衣卫力士。
“进去!”一名校尉粗暴地掀开厚重的黑色车帘,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散发着陈旧木头和铁锈混合的冰冷气息。
沈墨被狠狠推搡了进去,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车壁上。紧接着,另外两名负责押送的锦衣卫校尉也挤了进来,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沉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和声音。
黑暗中,只有车轮碾压石板路发出的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还有身边两名锦衣卫粗重而冰冷的呼吸。沈墨靠在冰冷的车壁上,左肩的伤口在剧烈的拖拽和撞击下再次崩裂,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体内的毒素在失去意志强力压制后,如同脱缰的野马,开始疯狂肆虐。
冰冷、剧痛、眩晕…黑暗的车厢如同移动的棺材。
但沈墨的嘴角,却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北镇抚司诏狱…号称人间地狱,十死无生之地。
但那里,也是离紫禁城最近的地方。是离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最近的地方。
朱由检想把他关进最深的牢笼,让他成为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一个永远沉默的“人证”。
他却要用这地狱的烈火,将自己淬炼成刺向这煌煌宫阙最深处黑暗的…最后一柄刀!
马车在雨夜中疾驰,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朝着那座象征着死亡与黑暗的、在京城夜空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北镇抚司衙门,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