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中国老人这书“西遇尘”写得真是超精彩超喜欢,讲述了甄君的故事,看了意犹未尽!《中国老人》这本连载的都市日常小说已经写了103082字。
中国老人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接到鸡骨叔外公去世的消息,母亲非得要我陪她回娘家一趟。
外婆家在一个山沟里,叫桂花冲。桂花冲是名副其实的桂花冲,每年八月,漫山遍野的桂花灿烂开放,香遍了十里八乡,吸引无数游客流连忘返。桂花冲旁边有一大水库,县里抓住桂花冲的自然资源,搞了旅游开发。因此,桂花冲藏在大山里,交通却很方便。可乘车,可坐船,用不着走多少山路的。
我和母亲坐船进山。不到半个小时,母亲指着连绵起伏的大山说:“柳崽,快看,那都是桂花树。看到了桂花树,你外婆家就快到了。”时令虽是冬天,满山翠绿,郁郁葱葱,蔓延天边,令人震撼。
我和母亲在桂花冲渡口下船。母亲已经不认识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桂花冲了。一条冲十来公里,两旁建了风格各异的农家乐。现在是旅游淡季,但有不少游客。进入冲口,母亲回忆着,迟疑犹豫着,竟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外婆家。
我一连问了几个人。他们都摇着头,说是外地人。我走进一家农家乐,一老板模样的人热情地迎了出来,说:“您好!欢迎光临桂花冲。您住宿,还是吃饭?”
“我不住宿,也不吃饭。我想问问,鸡骨家怎么走?”
“鸡骨?家?”老板热情的微笑瞬间僵了,“前几天被烧死的鸡骨?你是鸡骨的什么人?”他皱着眉头,目光如锥。
“烧死的,”我的心头一颤,喃喃道,“村干部通知我们时,可没这样说啊。”
这时,母亲也走进了农家乐。
老板见到母亲,严肃的脸,又绽开了笑,嚷道:“啊,九姑,您老回来了。”母亲定睛打量,猛然拍了一下额头,说:“哎呀,这不是三麻子吗?你小时候调皮,拿镰刀削我家屋后的桂花树皮,还被我揪过耳朵呢。”
“是呀,是呀,”三麻子哈哈大笑,作势捂着耳朵,“九姑,我的耳朵现在还是疼的呢。”
母亲让三麻子带着回外婆家。
三麻子说:“九姑,您好久不回来,不知道吧?四奶奶死后,她的房子没人管,已经倒塌多年了。”
“我鸡骨叔外公家呢?”我问。
“鸡骨仔家啊,”三麻子自知失言,连忙改口,“鸡骨爷爷家,他的房子也住不了人。这样吧,九姑,”他握着我的手,“这位是表弟吧。你们俩就住我家吧。”他抢过我手中的行李,“小时候你来你外婆家,咱一起玩过呢。长大走了样,走在街上都不敢认了呢。”
安排好我和母亲的住宿。母亲再次请求三麻子领我们娘俩去鸡骨叔外公家。三麻子支支吾吾的,满脸不情愿,挠了好一阵脑袋,最后鼓足勇气说:“九姑,您先休息,我立马打电话通知村干部,说您已经回来了,在我家住着呢。”说完,他出去打电话了。
我和母亲坐在房间,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人喊:“九姑,九姑,您老回来,恁么不事先打个招呼呢?”三麻子陪着一个瘦高个,村干部模样的人进来了。
不等三麻子介绍,瘦高个跨前一步,握住母亲的手,说:“九姑,我是六侄欧顺旺。我们通过电话的。”三麻子抬抬下巴,说:“他是我们冲的村长。”
母亲跟她两个侄儿客套了一下,又提出去鸡骨叔外公家。
刚才还热乎乎的,三麻子的脸不好看,欧顺旺沉吟着。
“怎么?”母亲生气了,“你们非要喊我回来办丧事,又不让我见我鸡骨叔叔,是个什么意思?”
欧顺旺看了一眼三麻子。三麻子偏开脸。欧顺旺一把拉住三麻子的手,说:“走,三麻子,我俩陪九姑走走呗。”三麻子狠狠地甩掉欧顺旺的手,说:“那绝户的事儿,我才不管呢。”
“什么?绝户?”母亲勃然大怒,气冲冲地向屋外走去,“我好不容易回趟娘家,你们还变着法子骂我?”母亲头也不回,“柳崽,拿行李走人。我们不管了。现在到哪不能吃啊住啊的?”
三麻子冲出来,左手拉住母亲,右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说:“九姑,九姑,您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欧顺旺撸过我手中的行李,说:“表弟,你就不要跟着九姑起哄了。来来来,我帮你把行李放回去。”他放下行李,关了门,冲着外面喊,“九姑,不要生气嘛。三麻子不愿意去,我带您去,好不好?”
也许,大家闹了情绪,去鸡骨叔外公家,一路无言。
欧顺旺和三麻子带着我和母亲在桂花冲转来绕去,走了二十来分钟。“呶,那就是鸡骨叔公住的地方。”欧顺旺说。三麻子拉着个脸,踟蹰不前了。欧顺旺盯了他好几眼。三麻子装着没看见。欧顺旺的腿上似乎绑了沙袋,沉重起来。
鸡骨叔外公的屋子被绿铁皮围了。母亲推开一个缝,挤了进去。我和欧顺旺鱼贯而入。
鸡骨叔外公的房子还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那种泥瓦房,已经破败不堪了,窗户和门都用塑料布蒙着。院子里杂草丛生,枯萎苍白。泥瓦房窝在四面的楼房中,显得很不协调。
母亲疑惑地望了一眼欧顺旺。鸡骨叔叔死了,应该有人操办才是啊?怎么这院子里不见人影呢?母亲停了下来,回头又望了欧顺旺一眼。欧顺旺肯定地点了点头。母亲嘶哑着嗓子,喊:“鸡骨叔叔,鸡骨叔叔,我回来了……”母亲轻轻推开门,见堂屋正中央,用砖头架着门板,门板上用白布盖着鸡骨叔外公的尸体。母亲见此情景,悲从中来,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便嚎啕大哭起来。
我跟着母亲跪下,磕了几个头。欧顺旺犹豫了一会儿,跪下磕了头。
母亲跪着磕了头,哭了好一会儿。我担心母亲的健康,安慰她,扶她起来。母亲年事已高,跪着哭了四五分钟,地上太凉,就有些站不起来。我抱着母亲坐在门槛上,揉热乎了腿。母亲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要去看白布下的鸡骨叔外公。
欧顺旺慌了,上前拉住母亲道:“九姑,九姑,九姑啊,您听我讲。您年岁不小了,在鸡骨叔公面前尽了礼数,鸡骨叔公地下有知,会高兴的。鸡骨叔公的遗体,您就不要看了。”他拉不住母亲,抱住了母亲的腰,“九姑,您听我的好不好?算六侄求您了!”
母亲的脾气倔得很,人家越不让她干的事情,她非要分出个三六五来。她掰不开欧顺旺的手,顺势扇了他两巴掌,又踢了他几脚。欧顺旺招架不住,松开了手。
母亲快走几步,掀开白布,尖叫一声,差点晕了过去。我跟在后面,抱住了母亲。母亲才没有摔倒。我搂着母亲,看到了恐怖的一幕:白布底下,不是尸体,而是一坨黑黢黢的东西。我吓得脸色煞白,大叫一声。欧顺旺眼疾手快,搀住了我和母亲,又慌忙腾出手,扯着白布盖上了那黑黢黢的东西。
母亲“呃”地长透了口气,缓过劲来,揪住欧顺旺的衣领,泪流满面,厉声道:“六古仔,九姑问你,你鸡骨叔公是怎么死的?啊?”
母亲的气势吓着了欧顺旺。欧顺旺低眉顺眼地说:“九姑,您放手,您老请放手。我说,一定说。”他战战兢兢地瞅了一眼床板上的白布,“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回三麻子房子,坐下好好说,行吗,九姑?”
我惊魂未定,和欧顺旺一道,搀扶着母亲,出了绿铁皮门。三麻子见我哆哆嗦嗦,气色不好,关切地问我,没事吧。我故作镇定,还是抖个不停。他搀着我,欧顺旺搀着母亲,回到了三麻子的农家乐。
欧顺旺说,鸡骨叔外公是被火烧死的,享年九十二岁。
鸡骨叔外公在九十岁的时候,患有轻微脑血栓(欧顺旺说他满了九十岁,眼歪嘴斜,手脚抖,偏瘫,行动不便,但能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走路,其症状有可能是脑血栓)。他去世前,坐在火炉边烤火,可能患病了,一头栽进了炉火中。火无情地烧灼着他。他在疼痛着苏醒过来,呻吟着呼救。来来往往的乡亲听见了他的呼救声,却没有一个停下脚步进去救他。不救他的乡亲心安理得,想法惊人一致:鸡骨仔是桂花冲的恶人,活得够长的了。他死了,桂花冲就安宁了。
母亲再一次爆发,揪住欧顺旺的衣领,吼道:“你们说我鸡骨叔叔是恶人。你们就不是恶人了?就是一条狗不小心掉进了水库,过路人看见了,也该搭把手救救吧?在你们眼里,我鸡骨叔叔还不如一条狗?”
欧顺旺陪着笑脸,说:“九姑,您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他护着自己的衣领,“九姑,您听我说,这正是我打电话通知您回来处理鸡骨叔公后事的原因呢。”
“六古仔,”母亲的眼里能冒出火,“你的意思是,我鸡骨叔叔在你们眼里连条狗都不如?”
“九姑,”三麻子跟欧顺旺帮腔,“您坐下说嘛。桂花冲七八百号人,都是一个家族的。六古仔哪敢说那个意思呢?明天处理鸡骨叔公的后事,您就可以看明白了。”
“对对对,明天您就明白了。要是不棘手,我们哪敢打搅您老人家回来处理鸡骨叔公的后事?我们后辈就这么没用?”
我越听越厌恶,桂花冲的人让金钱蒙蔽了良心,太没人性了。一个老人家生前无论怎么凶恶,也不能见死不救呀,死后也不能让他暴尸房子,坐视不管呀。
当天下午,欧顺旺带着我和母亲去冲里跪求乡亲们,请他们忙中抽闲,帮忙埋葬鸡骨叔外公。桂花冲人的反应非常冷淡,个别人还说些不咸不淡的风凉话。
母亲伤心加着急,哭干了眼泪,跪到最后,双腿僵硬,跪不下去了,竟没有打动桂花冲的人。
我心疼母亲。这样搞下去,母亲的老命非丢在桂花冲不可。晚上,我向欧顺成讨主意。
“唉——”欧顺旺抱着脑袋,使劲地揪头发,“我们村委会本来不想打搅九姑的。可鸡骨叔公出事后,我们村干部在冲里召集不来人。乡亲们说,鸡骨叔公生前不是强硬得很吗?死了自己挖个窟窿不就行了吗?现在他死了,自己埋自己去呀。没得法儿,我们村干部又去冲外找人,工钱开得很高,可人家听说办的是鸡骨叔公的后事,开再多钱都不干了。鸡骨叔公在七里八乡的名头很响,但都是恶名声。他老人家生前,人家不敢惹,死后,人家不敢也不愿意拢边。”
欧顺旺说的话不假。白天,我见过桂花冲人的嘴脸。鸡骨叔外公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让大家如此憎恨呢?我无暇刨根问底,问了欧顺旺也不一定会说,当务之急,是让鸡骨叔外公入土为安。
我问欧顺旺,我小时候的玩伴欧七旺、欧来旺、欧盛旺、欧军旺都在冲里吧。欧顺旺说,他们在呢,听说你回来了,都挺高兴的。
“都挺高兴?”我生气地嚷道,“我回来都一天了,不见他们露面,还高兴?他们去省城,我是恁么接待他们的?唵?其他人坐视不管,我不怪他们。这几个表兄弟不出面,什么意思?”
“表弟,你不要生气。鸡骨叔公生前,恁么讲呢,伤害的人不少,你这几个表兄弟也包括在内。他们不是不给你面子。”欧顺旺苦着脸说,“今天下午,冲里的气氛你感觉到了。我跟你讲,你不要怪他们。他们毕竟要在冲里生活嘛。”
“那恁么办?让鸡骨叔外公烂在家里?”
“我们还得去求你叔太外公,你的叔太公,就是今天下午我带你和九姑去的第一家。如果他老人家能发话,鸡骨叔公的就好办了。”
我和母亲在三麻子家吃了早饭,去集市买了礼物,再一次去叔太外公家跪求他。
在三麻子家,我们已经商量好,欧顺旺和三麻子不要陪同了。我和母亲去就行了。到了叔太外公家门口,母亲呈上礼物,我咚地跪下了。来往的游客好奇地驻足观望,咔咔咔镁光灯不停闪烁。
叔太外公是极好面子的人。我跪了不到两分钟,就叫人把我搀回去了。
叔太外公比鸡骨叔外公小十把岁,但辈分大。他个头不高,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八十多岁的人,看起来最多六十来岁。
主宾坐定,叔太外婆刚上了茶,叔太外公便兀自掩面痛哭起来。他边哭边说:“鸡骨仔眼里太没人了。他哪个时候把我这个叔叔当回事了?是,他年纪比我大没错,但我辈分摆在那儿呢。桂花冲现在生活恁么好,养他一个孤寡老人随随便便。可他领情吗?整天在冲里骂骂咧咧的,说这个的不是,看那个不顺眼,好像全天下都欠他的。公家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桂花冲打造成旅游村呢,让后代们不用出去打工就能过上好日子不行吗?”
叔太外公哭得像孩子似的,惹得在场的人都流了泪。我靠在沙发上,右手捂着额头,心里暗笑叔太外公老奸巨猾,演哪门子戏呢?哼,流的全是鳄鱼的眼泪。
叔太外公妥协了。我小时候的玩伴欧七旺、欧来旺、欧盛旺、欧军旺终于敢露面了。他们召集了一些人,协助我和母亲料理鸡骨叔外公的后事。
鸡骨叔外公被火烧成了黑炭,整个身体蜷缩成了一坨,无法穿寿衣。欧七旺、欧来旺、欧盛旺、欧军旺四个表兄弟用白布一包,装进了棺木,抬上山,草草埋葬了。
埋葬了鸡骨叔外公,我和母亲筋疲力尽,当天就回了省城。上了船,我回头望了一眼桂花冲,暗暗发誓:桂花冲再美,也吸引不了我。我永远不会踏进桂花冲一步了。桂花冲的人,包括我小时候的玩伴,没有一个给我留下好印象。他们冷酷无情,毫无人情味。
也许,我注定跟桂花冲藕断丝连。在我退休第三年的冬天,母亲以九十高龄去世了。老人家在弥留之际,留下遗言,她要跟外婆合葬在一起。她说,外婆辛苦了一辈子,她要去天堂陪外婆。
多年不跟桂花冲的人联系,我颇费周折,才联系上了小时候的玩伴欧七旺。
我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了桂花冲。刚下渡口,岸上有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往渡口张望。我想,真不巧,谁家老人驾鹤西去了啊?
“表哥,”欧七旺看见我手中捧着母亲的骨灰盒,跪下了,“九姑,侄儿领着娘家人来迎接您老了!请九姑跟随晚辈们回家吧!”
桂花冲人隆重地帮我办了母亲丧事,使我感激涕零。办完母亲的丧事,欧七旺几个小时候的玩伴,留我在桂花冲住些时日。
我退了休,赋闲在家,乐得在青山绿水中流连,便爽快地答应了。
欧七旺、欧来旺、欧盛旺、欧军旺四个表兄弟,跟我年纪相仿,都是当爷爷的人了。桂花冲自从打造成旅游胜地,乡亲们都过上了好日子。我住在桂花冲,他们四个便天天跟我黏糊在一起,又跟小时候一样,带我翻遍了桂花冲的大山,赏遍了桂花冲的山山水水。
在桂花冲逗留的日子,我解开了二十多年前的谜团,重新认识了鸡骨叔外公。
鸡骨叔外公是我外公的堂兄弟。鸡骨是乡亲们给他取的绰号。他的大名叫欧水盛。
解放后,欧水盛和欧七旺爷爷欧水清从部队复员回来。欧水盛在桂花冲当了护山员,欧水清做了生产队长。
不知为什么,欧水盛和欧水清复员回来后,表面上客客气气,却在客气后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那时,桂花冲的大山里,野猪泛滥。乡亲们种的红薯和玉米没收成,基本上让野猪祸害得差不多了。大队干部给欧水盛额外分配了一个任务——打野猪。每打一头野猪奖励一筐红薯,任选野猪身上任何部位。
大队的举措,大大地激励了欧水盛的积极性。他四处布置陷阱,天天抱着鸟铳在大山里转悠。他一年到头,可以打好几头野猪,保护了集体的粮食,改善了乡亲们的生活,还给自己增加了收入。
也许是造化弄人吧。生产队的水牛跑丢了。欧水清上山寻找,不幸踩上了鸡骨叔外公布置的机关,一个削得尖尖的木棒,结结实实扎进了右腹。他惨叫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到了傍晚,欧水清不回家,家里人着急了。他儿子欧建国上报了大队。大队干部组织乡亲们点着火把,上山地毯式地搜寻。乡亲们找到欧水清时,欧水清已经神志不清了。
乡亲们手忙脚乱地把欧水清抬下山。那时的山民迷信,欧七旺的奶奶怕丈夫死在外面,见丈夫快不行了,就没送山外医院。由于木棒扎得太深,没有人敢动那根致命木棒。
欧水清在家躺了一天一夜,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第二天早晨,他嚷着喝了点稀饭,突然泪流满面,大骂欧水盛:“他娘的,盛古仔,我晓得你的秘密,你就下狠手。你他娘的心肠太毒了吧?”骂完又哭道,“老天爷,救救我吧。我不能死啊,我孩子还小呢……”说完,他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欧水清咽了气,他老婆愤怒不已,把丈夫的死归结到欧水盛头上。她带着儿子欧建国跪在欧水盛家门口哭骂,害得欧水盛响当当的汉子,不敢迎战,缩着头躲在屋里。
欧水清出殡,欧水盛硬着头皮前去帮忙。欧水清老婆不依不饶,揪着欧水盛又抓又挠,他的亲属也归咎欧水盛,不仅任欧水清老婆耍泼,还对着欧水盛吐口水。
欧水清老婆闹够了,对着欧水清的棺材磕了过去。乡亲们吓坏了,有的掐人中,有的灌清水,现场乱成了一团糟。欧水清老婆醒过来,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强撑身体,给乡亲们磕了三个响头,缓缓站起,倚在丈夫的棺材上,死死盯住狼狈不堪的欧水盛说:“大家听好了,我对这个人又打又骂,”她指着欧水盛,“你们以为我过分了,冤枉他了。我当着大家的面讲一个事情,请大家评评理,我丈夫欧水清是不是他害死的。”
欧水盛喜欢乱杀人,是她丈夫欧水清亲眼所见。
那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一天,欧水盛和欧水清所在的国民党部队(在当时,他俩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利用夜色,潜入了日军的前沿阵地,准备第二天的凌晨发动突然袭击,一举端掉盘踞在山上的日本鬼子。
天渐渐破晓,整个大地如同披了一件银灰色的轻纱,朦朦胧胧的。万籁俱寂,空气中弥漫着大仗来临的紧张气氛,一声鸟叫也叫人触目惊心。
突然,从山侧的小路上蹦蹦跳跳走来一个挎着篮子的小姑娘。八路军官兵们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姑娘路过八路军潜伏的地方,不经意发现树丛中有人,吓了一大跳,“妈呀”,尖叫一声,掉头就跑。
潜伏的官兵们懵了。开枪肯定不行,枪声会暴露目标;呼喊也不行,愈喊小姑娘愈惊慌。如果任其惊慌失措,仓皇尖呼,一路奔跑,势必会引起日军的警惕。如果日军觉得情况不对,就会派人抓住小姑娘,进行盘问。一旦小姑娘说,山下树丛中隐藏着人,日军会毫不犹豫地开枪猛烈射击。这样,部队就要吃大亏,不仅如此,还会打乱部队整个作战计划。
情况万分危急,官兵们紧紧地攥着拳头,攥出了汗。
连长有意无意地看潜伏在欧水清旁边的欧水盛,那眼神好像在示意、在命令他把这个棘手的事情处理掉。说时迟,那时快。欧水盛一跃而起,猫着腰,飞奔出去,追上惊慌的小姑娘,右手一下搂住了小姑娘的脖子,跑了几步,遁入路边的丛林。他没想到,小姑娘已经窒息身亡了。
一切归于寂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树丛中的官兵们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真真切切。
部队顺利完成了作战计划,打了一个大胜仗。部队褒奖欧水盛,为他记了功。
可立了功的欧水盛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部队的官兵们自从那一战以后,似乎跟他隔着什么,都不愿意跟说话,包括同村的兄弟欧水清。
得不到战友们的谅解,欧水盛也无法申辩,偷偷恸哭了好多回。他的眼前始终晃动着小姑娘的脸。他萌生了寻死的念头,打起战来不要命,一个劲地往前冲。可子弹就是不长眼,偏不往他身上钻。
解放战争时期,他和欧水清做了解放军的俘虏,参加了共产党的部队。全国解放后,他和欧水清复员回家。离开部队前,他要欧水清发誓,永远不准提国民党部队的事儿,特别是那件让他百口莫辩揪心的事儿。
因此,回到桂花冲,欧水清和欧水盛表面客客气气,暗地里疙里疙瘩,就是因为这件事儿。欧水清回家当了生产队长,信守了他和欧水盛的诺言,对战场上他杀了小姑娘的事儿,从不对乡亲们提起。
有一回,欧水清和欧水盛为了一件小事,拌了几句嘴。欧水清在家喝了闷酒,在床上跟老婆嘀嘀咕咕,说漏了嘴。欧水清老婆不是多事的人,知道了欧水盛的秘密,不是欧水清死于非命,也会烂在肚子里,不会当着乡亲们的命,出欧水盛的丑。
欧水清老婆讲完这件事,出殡现场静悄悄的,空气好像也凝固了。所有乡亲们盯着欧水盛,像打量怪物一样,满是讶异。欧水盛面无表情,挤开人群,捧着欧水清的棺木,咚咚咚用额头磕了三下,说:“水古仔,不错,你是我害死的——”声音凄厉,似狼嚎一般。他转身,潸然泪下,缓缓走出人群,突然举起双手,大叫:“是的,我喜欢杀人,喜欢乱杀人——”
从此以后,桂花冲的乡亲们躲欧水盛像躲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乡亲们越躲越躲不开。欧水盛幽灵般的,无处不在。我的叔太外公,欧水盛的堂叔叔,一天中午挑着粪桶从欧水盛的门口过。欧水盛正在吃中午饭。粪臭搅乱了他吃饭的心情,他放下碗,冲出门,就破口大骂起来。我叔太外公知道他不好惹,急忙放下粪桶,跟他道了歉。欧水盛哪里肯依?说他粪臭熏坏了他的堂屋,非要我叔太外公立即买檀香去他家熏一熏。
我叔太外公也是有脾气的人。他见欧水盛胡搅蛮缠,仗着自己辈分大,懒得理他,挑起粪桶走了。
“咚”,一声鸟铳响,我叔太外公猛地一激灵,回头看。欧水盛岔开脚,抱着鸟铳,虎视眈眈地瞅着他,吼道:“万德婆,我打死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我有什么不信的?”我叔太外公放下粪桶,“我现在回去拿檀香,行了吧?”
“我那一碗饭也被你的粪熏坏了,你要赔。”
“好好好,我赔。”
有一年春天,阴雨连绵,连续下了二个月。桂花冲很多人家没柴火烧。个别人家甚至把自家的楼板抽出来,当了柴火做饭。
我小时候的玩伴欧军旺从山上放牛回来,顺带拾了一些枯桂花树枝,顶在头上,喜滋滋地回来了。
欧军旺哼着曲儿,下了山坡,就被欧水盛逮个正着。欧水盛凶巴巴地说:“兔崽子,谁叫你砍树枝来着?”
欧军旺一见是欧水盛,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没没砍,是是是捡捡的。”
“捡的也不行。没收充公!”
欧军旺哪敢说个不字,扔下枯桂花树枝,扭头就跑。
欧军旺回家跟父亲说了。他父亲拍着胸脯说:“我去要吧!看他还不还?孩子又没砍树。”他母亲拉住他父亲,死活不让去。他父亲说:“没有柴火烧,叫你们都吃生的?”他母亲无力地松了手。
去了不多久,欧军旺的父亲扛着几块楼板回来了。他母亲骂道:“死鬼,你扛的是谁家的楼板啊?”
“欧水盛家的。”
“他家的楼板你也敢扛回来?”
“他给的。恁么不敢?”
欧军旺的父亲当着孩子的面,豪气万丈,说去要回孩子捡的枯桂花树枝,但去欧水盛家,却胆战心惊,是硬着头皮去的。他的右脚踏进欧水盛家的大门,感觉阴森森的,就后悔极了。
欧军旺父亲在欧水盛的逼视下,吞吞吐吐,总算把家里的情况说明白了。
欧水盛摸着下巴,说:“枯桂花树枝是公家的东西,不可能还给你。”欧军旺的父亲听了,心凉了半截。他点点头,悻悻地转身离去。
“站住!等一下!”
欧军旺回过头,欧水盛噔噔噔进了厢房,上了楼梯。等欧军旺父亲反应过来,几块楼板已经扔下来了。
“告诉孩子,公家的东西恁么都不能动,”欧水盛把楼板递给欧军旺父亲,“几块楼板拿回去做饭吧,不能让一家人吃生的呀。”
欧水盛去世,桂花冲的乡亲们都不管。村干部欧顺旺不得不给我母亲打电话,通知她回来处理欧水盛的后事,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乡亲们认为,如果我母亲也不管,只有让欧水盛臭在家里了。
我外公年轻时,也被抓了壮丁,生死不明。我外婆生下我母亲后,带着我母亲不改嫁,苦等着我外公。孤儿寡母,家里的顶梁柱不在,难免挨外人欺负。
欧水盛复员回来,我外公依然杳无音讯。他是我外公的堂兄弟,房子是并排着的。欧水盛单身,我外公不在家,我外婆为了避嫌,不让人嚼舌根,就把大门改在房子侧面了。这样出出进进叔嫂就碰不上了。
成为旅游胜地之前的桂花冲,卫生条件非常差,乡亲们在自家厨房后面,要挖一个坑,盛垃圾盛洗碗水,满了以后,就清理出来,挑到地里当肥料。
我外婆的大门开到房子侧面,邻居欧来明欺负我外婆男人不在家,他家的厨房在房子后面,故意在他房子侧面,我外婆的大门口挖一大坑,盛垃圾盛洗碗水。我外婆跟欧来明交涉无果。欧来明反而变本加厉,做得很过分。高兴的时候,他家人把洗脸水倒在我外婆的家门口;不高兴的时候,他家人把洗碗水甚至洗尿桶的水倒在我外婆家门口。有一回,欧来明把刚挑过粪的粪桶立在垃圾坑,搞得我外婆家门口臭烘烘的。我外婆嘀咕了几句,就踢了粪桶一脚,粪桶掉到垃圾坑里去了。
这下可点燃了火药桶,欧来明老婆跳着脚,指着我外婆的大门口,破口大骂。我外婆见来者不善,不敢搭腔,悄悄躲在屋里流泪。欧来明老婆得理不饶人,骂得更起劲了。
欧水盛干活,听见欧来明老婆骂大街,不以为意。他听着听着,听出来是骂他隔壁的堂嫂。这还了得,欧水盛的火气一下子撩得旺旺的。他进屋拿了一把锄头,一锄头敲破了欧来明家的粪桶,填平了欧来明家的垃圾坑。欧来明老婆不识趣,骂得更凶更难听,骂欧水盛和我外婆奸夫淫妇,在人前装得清清白白,在人后却干着见不得光的事情,败坏了桂花冲的风气。
在桂花冲,全冲人见了欧水盛绕着道走,唯独欧来明老婆敢摸老虎屁股,是有来头的。欧来明家兄弟八个,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人高马大。冲里人只要惹了他家任何一个,八兄弟就会围上来。那阵势碾压过去,人家八兄弟不骂你不打你,也会吓死你。
好男不跟女斗,欧水盛本不想搭理欧来明老婆。可欧来明老婆骂顺溜了嘴,以为欧水盛怕她,什么脏话都往外扔。欧水盛火起,像拎小鸡一样拎过欧来明老婆,啪啪就是两耳光。
欧来明老婆捂着脸,尖叫:“杀人啦!杀人啦!”她披头散发,在地上打起了滚。
欧来明兄弟八个,从冲里不同方向涌向欧来明家。不由分说,掀翻欧水盛就是一顿打。欧水盛上过战场打过仗,但双拳难敌四手,被人家兄弟八个摁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的。我外婆出来拉架,也挨揍了。我母亲小,见妈妈挨了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好心的乡亲强行抱走了。
欧水盛和我外婆躺在地上,无招架之力。欧来明老婆狠狠踢了欧水盛一脚,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两绝户搞一起,还是绝户嘛!”
欧水盛爬起来,平静地擦掉脸上的唾沫和灰尘,扶起我外婆,无声地拨开人群,送回屋里,便向他家走去。
欧来明老婆不甘罢休,溅着唾沫星子,骂得起劲得很。
“乡亲们散开,”欧水盛双手端着一杆鸟铳,背上背着两杆鸟铳,杀气腾腾扑了过来。
围观的乡亲们见欧水盛凶神恶煞,一哄而散。欧来明兄弟八个也愣住了,但不信邪,攥着拳头,乜斜着欧水盛,蠢蠢欲动。
“咚,”欧水盛向着欧来明兄弟的脚下,扳动了扳机。欧来明兄弟站在前面的,倒下了几个。倒下的大哥捂着受伤的腿:
“绝户!”
“咚”,欧水盛把手中的空鸟铳狠狠砸向墙角,从背上取下一杆,抠响了。他的眼里随着鸟铳冒着火。倒下那几个兄弟的腿上,又增加了几个细砂眼。
“盛古仔,你他娘的,乡里乡亲的,你要下死手!呜呜呜——”倒下的大哥抱着腿,骂着骂着哭了起来。
那几个没有受伤的兄弟,欲跟欧水盛鱼死网破。受伤大哥吼道:“寻死啊?你们不长眼睛是吧?人家第三枪要射你身上了,不晓得嘛?还不退下!”
欧水盛扔掉空鸟铳,从背上取下第三杆鸟铳,说:“算你们大哥识相!你们兄弟只要敢冲上前一步,老子今天就收了你们!”他用鸟铳指着欧来明兄弟,“你们家不是拳头多拳头硬吗?老子今天就要看看你们的拳头硬,还是我的鸟铳硬。”他怒目圆睁,杀气不减,“统统给我大嫂跪下!从今以后,谁敢欺负我大嫂,下次我的鸟铳装的可不是细铁砂!”
欧水盛的话刚说完,却获得了围观乡亲的叫好声。桂花冲人或多或少都受过欧来明兄弟的欺负。欧水盛固然可恶可恨,但他打掉了欧来明兄弟的嚣张气焰,为大家出了一口气。
从此,欧来明家的兄弟老老实实,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从此,欧水盛在山上搭了一个草棚,吃住在桂花林,专心打野猪和守护桂花林。直到我母亲出嫁,我外婆跟随我母亲住在了我家。欧水盛才从山上搬回了家。
我母亲说,叔外公每年春节,还要出山给我外婆拜年。
欧水盛和我外婆到底是什么关系,桂花冲人从没看见他俩单独在一起,不好说。他们只知道欧水盛那么个暴脾气,在我外婆面前却很乖,收稻子、插秧苗、烧山开荒、锄地种红薯、啥重活都抢着干。我外婆做了好吃的,也不忘叫我母亲端一碗给隔壁的欧水盛。
桂花冲开发旅游业,强行收缴了欧水盛护山持有的鸟铳。他十二分的不满。乡亲们生活富裕了,欧水盛又是孤寡老人,也不计前嫌了。可欧水盛不,有人对他太好,他骂;有人怕他,对他不理不睬,他骂。他吃饱了饭,闲得无聊,整天站在冲口骂骂咧咧的。游客好奇,问乡亲们这个人咋了。乡亲们悄悄回答:“不要理他,这个人是疯子,脑袋有毛病。”
冲里的老人说,鸡骨的绰号就是这样来的。欧水盛像块鸡骨头,卡在人的喉咙,吐不出咽不下,梗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