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风雪渐歇,草棚顶窟窿漏下几缕惨淡天光。苏晚裹着破絮缩在灶台边,眼窝深陷,盯着陶罐里翻滚的浑浊绿汤。
六天了。那书生雷打不动,每日辰时三刻,踏雪而来,放三文钱,喝一口汤,沉默离去。
“邪门…”她搅着汤勺嘟囔,“舌头让驴踢了?喝不腻这泔水?”
吱呀——
破门被推开。寒气卷着青布袍角先挤进来。
萧澈立在门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脸色比前几日更苍白,唇色淡得几乎透明。他掩唇低咳一声,才抬脚跨过门槛。
“公子早啊!”苏晚瞬间挂上职业假笑,抄起豁口碗,“今日‘风雪翡翠暖心汤’升级版!加了新料!保管您喝了通体舒泰!”
书生脚步微顿,目光扫过她冻得裂口渗血的手指,又落到灶膛里半湿不干的柴火上。烟气缭绕,熏得草棚灰蒙蒙一片。
“柴…还是湿的。”他声音有些沙哑。
苏晚嘴角一抽。死脑筋!天天揪着柴火不放!
“湿柴有湿柴的妙处!”她硬着头皮瞎掰,“您瞧这烟!吸一口提神醒脑!吸两口百病全消!吸三口…”
“咳咳…”萧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单薄肩背微颤,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侧过身,从袖中摸出素白帕子捂住嘴,闷咳声压抑。
苏晚举着碗僵在原地。真病了?喝我汤喝的?
咳嗽渐歇。他收起帕子(苏晚眼尖瞥见帕角一点暗红),神色恢复平静,走到灶台前。
“汤。”他伸出手。指尖比往日更冰,微微发颤。
苏晚赶紧舀汤。碗递过去时“不小心”手一滑,滚烫汤汁溅出几滴,落在他手背上!
“哎呀!”她假惺惺惊呼,实则紧盯对方反应——是跳脚骂娘?还是忍痛装穷?
萧澈只是指尖蜷缩了一下。连眉都没皱。他沉默地接过碗,依旧避开豁口处,低头。
苏晚凑近半步,鼻子像小狗似的嗅了嗅。没有药味…只有一股极淡的、清冽似雪后松针的气息。
“公子…”她试探着开口,“连着喝七天了…您这身子骨,受得住我这大补汤吗?”
书生抬眼。眸色深得像古井,映着跳跃灶火,却无半点暖意。“尚可。”
“尚可?”苏晚夸张地瞪大眼,“您瞧瞧您这脸!白得跟刷了墙灰似的!我这汤虽好,也不能当饭吃啊!您家…就没个热粥热饭?”
她故意拖长调子,目光像钩子,想从他脸上刮下点“穷书生”的伪装。
萧澈垂眸看着碗里漂浮的烂菜屑。“家中…无人。”
“啊?”苏晚愣住。孤儿?跟她一样惨?
“冷灶冷炕。”他声音平淡无波,“不如姑娘的汤…暖。”
苏晚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同是天涯沦落人?
屁!她立刻警醒。这厮后院藏着万亩瓜田!影帝!
“那…那您多喝点!”她挤出更热情的笑,把碗往他跟前推,“今日免费!当交个朋友!”
萧澈没动。他从怀里摸出钱袋——洗得发白,干瘪得可怜。指尖探进去,摸索许久。
苏晚屏住呼吸。又是三文?
他指尖夹出的,却是一块指甲盖大小、边缘磨损的碎银子!
银光在昏暗草棚里一闪!
“今日…只此。”他将碎银轻轻放在灶台豁口处。银块边缘锋利,映着火光,像淬了毒的刀片。
苏晚瞳孔骤缩!
碎银?!
这玩意儿够买她一百碗汤!够她吃一个月糙米!够她…活命!
“公…公子!”她声音发颤,“您…您拿错了吧?三文!三文就够了!”
萧澈摇头,端起碗。浑浊汤汁映着他毫无血色的唇。“银子…都在此了。”
他低头,就着碗沿,喉结滚动。
苏晚死死盯着那块碎银,又猛地抬头看他。他喝汤的姿态依旧平静,可端碗的手指…在抖。
不是冻的。
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强撑的微颤。
“你…”苏晚嗓子发干,“你是不是…快死了?”
书生动作顿住。抬眸。
草棚里死寂。灶火噼啪爆响。
他忽然极轻地勾了下唇角,像雪地掠过的风,转瞬即逝。“或许。”
碗放回灶台。汤剩大半。
青布袍角擦过地面,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有些虚浮。
“明日…”他手扶住破门框,指节用力到泛白,声音轻得像叹息,“…怕是不能来了。”
门拉开。风雪灌入。
他身影踉跄了一下,消失在白茫茫中。
苏晚僵立原地。灶台上,碎银冰冷,剩汤温热。
碎银硌在掌心,像块烧红的烙铁!
“喂!你站住!”苏晚嘶吼着撞开草棚破门,一头扎进风雪。
那抹青影在雪幕中踉跄前行,瘦得像根随时会折断的竹竿。苏晚深一脚浅一脚追上去,雪灌进破草鞋,冻得脚趾失去知觉。
“萧澈!钱!你的钱!”她举着碎银狂喊,“拿回去!老娘不卖棺材!”
前方身影晃了晃,没回头,反而加快脚步,拐向村尾荒废的柴房。
“操!”苏晚爆了粗口,连滚带爬扑过去。柴房破木门虚掩着,她猛地撞开——
霉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
萧澈背对着她,扶着斑驳土墙剧烈咳嗽,单薄脊背弯成一张绷紧的弓。咳声撕心裂肺,在空荡柴房里撞出回音。
“你…”苏晚喘着粗气,声音卡在喉咙。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唇色灰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静静看着她。
“银子…”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姑娘…收着…汤钱…”
“放屁!”苏晚冲到他跟前,碎银狠狠拍在他胸口,“你这点钱够买我一年汤!砸手里让我折寿吗?!拿走!”
碎银从他青布衣襟滑落,“叮”一声掉在积灰的地面。
萧澈没去捡。他靠着墙滑坐在地,闭了闭眼,长睫在苍白脸上投下脆弱阴影。“不必…退…”
“不必?”苏晚气笑了,蹲下来揪住他衣领,“装什么大尾巴狼!你这穷酸样哪来的碎银?偷的?抢的?还是——”她猛地压低声音,眼冒凶光,“你根本就是个贼?!”
萧澈掀开眼皮,眸光平静无波。“抄书…攒的。”
“抄书?”苏晚嗤笑,“抄什么金书玉册能攒出碎银?你当老娘傻?!”
“《地藏经》…”他喉结滚动,咽下翻涌的气血,“城西…王员外…老夫人…冥寿…十卷…”
苏晚愣住。城西王员外?她听村口老乞丐提过,那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地主,抠门刻薄出了名!
“十卷经书…换多少?”她狐疑。
萧澈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文?”
摇头。
“三…钱银子?”
依旧摇头。
他声音轻得像叹息:“三…顿饱饭。”
苏晚瞳孔骤缩!三顿饱饭?!十卷经书!风雪天徒步往返几十里!就为三顿饭?!
“你…”她嗓子发干,“那这碎银…”
“最后…一卷。”他闭着眼,冷汗顺着下颌滴落,“老夫人…心善…赏的…”
赏的?苏晚盯着地上那点银光,心口像被重锤砸中。地主婆指甲缝里漏出的“善心”,是他拿命换的买命钱!
“疯子!”她猛地站起,焦躁地在狭小柴房里打转,“为口汤至于吗?!饿疯了不会去啃树皮?!”
“汤…”萧澈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唇角弯起苦涩的弧度,“暖…”
一个字,像根针扎进苏晚心尖。
她停下脚步,看着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身影。柴房破窗灌进的风卷起他散落的发丝,露出颈侧一片不正常的潮红。
“你发烧了?”她皱眉。
萧澈没应声,呼吸急促起来,身体开始细微地颤抖。
“喂!”苏晚蹲回去,手背贴上他额头——滚烫!
“操!”她触电般缩回手,“真快死了?!”
“无妨…”他勉强睁开眼,眸光涣散,“歇…歇便好…”
“歇个屁!”苏晚咬牙,环顾这四处漏风的鬼地方,“在这歇到变冰棍吗?!”
她目光扫过柴房角落。一堆半湿不干的烂柴禾,几捆发霉的稻草,还有…一个半人高的破旧樟木箱?
“这破箱子能躺人吗?”她指着箱子问。
萧澈摇头:“空…的…”
苏晚冲过去,一把掀开箱盖!
霉灰四溅!
箱底空空荡荡,只铺着一层干草。她伸手进去摸索,指尖突然触到箱壁内侧一块微微凸起的木板!
有夹层?!
她心脏狂跳,指甲抠住边缘用力一掀!
“咔哒。”
木板弹开。
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
几卷捆扎整齐的旧书。
一沓写满簪花小楷的宣纸(抄好的经文?)。
最底下,压着一个巴掌大的、沉甸甸的…
紫檀木雕花小盒。
盒身暗沉无光,却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厚重贵气。盒面镂刻的缠枝莲纹,精细得连花蕊都清晰可见。
这玩意儿…绝对不像三顿饱饭能换来的!
苏晚呼吸一窒,猛地回头!
萧澈不知何时已扶着墙站起,悄无声息地立在她身后。
苍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映着破窗外漏进的雪光,冰冷刺骨。
“姑娘…”他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好奇心…会害死猫。”
“害死猫?”苏晚喉咙发紧,后背瞬间湿透。柴房阴风卷着霉灰扑在脸上,像索命鬼的吐息。她猛地后退半步,脚跟撞上破木箱,哐当一声响!
萧澈立在阴影里,苍白面容被破窗漏进的雪光切割成明暗两半。深瞳锁着她,像寒潭冻住垂死的鱼。
空气凝成冰碴。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苏晚嗓子劈叉,指天发誓,“箱子是空的!全是灰!我眼瞎!”
萧澈没动。只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压抑的咳声闷在胸腔。
苏晚汗毛倒竖。跑?这病秧子刚才咳血都站不稳,现在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赌他追不上?
念头刚起——
唰!
萧澈袖中滑出一柄三寸长的乌木戒尺!尺身暗哑无光,边缘却薄如刃!
“!!!”苏晚瞳孔骤缩!戒尺?!书生标配?!这玩意儿能杀人?!
“姑娘…”他声音轻得像雪落,“知道太多…不好。”
戒尺尖端抬起一寸,正对她的咽喉。
死亡阴影当头罩下!苏晚脑子“嗡”地炸开!前世被甲方逼着改PPT到凌晨三点的憋屈、穿成孤女冻饿等死的愤怒、被当傻子耍了七天的耻辱…火山般喷发!
“操!老娘跟你拼了!”她尖叫着抓起箱盖当盾牌,不管不顾往前撞!“要钱没有!要命…老娘做鬼也缠死你!”
破木板呼啸砸去!
萧澈侧身避开,动作竟快得带出残影!戒尺如毒蛇吐信,啪地抽在她手腕!
剧痛炸开!苏晚惨叫松手,箱盖轰然落地!
戒尺冰冷的边缘贴上她脖颈动脉。
“最后一次…”他喘息加重,咳意翻涌,“闭…嘴…”
苏晚僵成石雕。颈侧皮肤被冰得刺痛。她能清晰感觉到尺刃下血管的狂跳。
完了…真要交代在这破柴房了…
不甘心!她还没吃香喝辣!还没当首富!还没…
电光石火间!一个荒诞到极致的念头,裹挟着垂死挣扎的狠劲,冲破喉咙!
“合…合作吗?!”她闭眼嘶吼,“我帮你…卖瓜!”
戒尺顿住。
颈侧压力微松。
苏晚豁出去了!语速快得像扫射:“你后山!万亩瓜田!反季西瓜!独家货源!我有计划!现代…不是!先进营销!冷链储存!分级定价!品牌包装!府城倾销!暴利!五五开!”
她猛地睁眼,撞进萧澈深不见底的瞳孔。
“技术入股!”她喘着粗气,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出瓜!我出力!赚了钱…你七我三!不!你八我二!我只要活命!”
死寂。
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他压抑的咳声在柴房回荡。
许久。
“瓜田…”萧澈缓缓开口,戒尺依旧贴着她脖颈,“你…如何得知?”
苏晚头皮发麻。总不能说追野兔看见的!
“我…我祖传看风水!”她胡扯,“夜观天象!后山宝地!必出奇瓜!”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戒尺终于移开。
苏晚腿一软,瘫坐在地,冷汗浸透破袄。
萧澈垂眸看她,像看一只在陷阱里扑腾的狸猫。“计划书…”
“有!我有!”苏晚连滚带爬扑向那堆旧书,哆嗦着扯出一张空白宣纸,又抓起半截炭笔(烧火剩的),“现在写!立马写!”
她趴在地上,炭笔狂舞!前世被甲方虐出的PPT手速爆发!
【西瓜商业化运营计划书】
一、产品定位:高端反季沙瓤蜜瓜(品牌名:寒玉瓜)
二、核心优势:
冬季独供(竞品真空期)
沙瓤蜜甜(味觉记忆点)
三、营销策略:
饥饿营销(每日限量,先尝后买)
概念包装(“雪魄寒玉,暖冬甘霖”)
四、渠道拓展:
村→镇→府城三级分销
冷链运输(地窖冰储+棉被保温)
五、财务预算:
初始投入:驴车租赁(200文/月)…
炭笔划破纸张,字迹狂草如鬼画符。
萧澈静静看着。直到她写完最后一笔,才弯腰,捡起那张污迹斑斑的“计划书”。
他看得极慢。指尖拂过“冷链运输”“饥饿营销”等词,长睫掩住所有情绪。
“如何?”苏晚声音发颤,“能…能换条命吗?”
萧澈抬眸。柴房昏暗,他眼底却像有幽火跳动。“名字。”
“啊?”
“你。”他指尖点向计划书末尾,“此处…署名。”
苏晚愣住。签名?卖身契?!
“签…签就签!”她抢过炭笔,在“负责人”后面歪歪扭扭写下“苏晚”。
墨迹未干。
萧澈忽然将那张纸对折,撕拉一声!署名部分被他单独撕下,纳入袖中。
“???”苏晚懵逼。
“三日后…”他转身走向门口,青布袍摆扫过积灰地面,“后山瓜田…验货。”
门拉开。风雪涌入。
他脚步虚浮,却挺直脊背,没入茫茫雪幕。
柴房死寂。
苏晚瘫在冰冷地面,心脏狂跳。活…活下来了?
目光扫过角落——
那个紫檀雕花小盒,竟被随意丢在干草堆上!
她连滚带爬扑过去,抓起盒子。
沉!压手!
盒面缠枝莲纹在指腹下凹凸分明,锁扣处一点暗金流光。
这玩意儿…他不要了?
试探着掰了下锁扣——纹丝不动。
“验货定金?”她喃喃自语,把盒子死死揣进怀里。
冰凉的檀木贴着皮肉,寒意直透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