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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七日。

风雪渐歇,草棚顶窟窿漏下几缕惨淡天光。苏晚裹着破絮缩在灶台边,眼窝深陷,盯着陶罐里翻滚的浑浊绿汤。

六天了。那书生雷打不动,每日辰时三刻,踏雪而来,放三文钱,喝一口汤,沉默离去。

“邪门…”她搅着汤勺嘟囔,“舌头让驴踢了?喝不腻这泔水?”

吱呀——

破门被推开。寒气卷着青布袍角先挤进来。

萧澈立在门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脸色比前几日更苍白,唇色淡得几乎透明。他掩唇低咳一声,才抬脚跨过门槛。

“公子早啊!”苏晚瞬间挂上职业假笑,抄起豁口碗,“今日‘风雪翡翠暖心汤’升级版!加了新料!保管您喝了通体舒泰!”

书生脚步微顿,目光扫过她冻得裂口渗血的手指,又落到灶膛里半湿不干的柴火上。烟气缭绕,熏得草棚灰蒙蒙一片。

“柴…还是湿的。”他声音有些沙哑。

苏晚嘴角一抽。死脑筋!天天揪着柴火不放!

“湿柴有湿柴的妙处!”她硬着头皮瞎掰,“您瞧这烟!吸一口提神醒脑!吸两口百病全消!吸三口…”

“咳咳…”萧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单薄肩背微颤,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侧过身,从袖中摸出素白帕子捂住嘴,闷咳声压抑。

苏晚举着碗僵在原地。真病了?喝我汤喝的?

咳嗽渐歇。他收起帕子(苏晚眼尖瞥见帕角一点暗红),神色恢复平静,走到灶台前。

“汤。”他伸出手。指尖比往日更冰,微微发颤。

苏晚赶紧舀汤。碗递过去时“不小心”手一滑,滚烫汤汁溅出几滴,落在他手背上!

“哎呀!”她假惺惺惊呼,实则紧盯对方反应——是跳脚骂娘?还是忍痛装穷?

萧澈只是指尖蜷缩了一下。连眉都没皱。他沉默地接过碗,依旧避开豁口处,低头。

苏晚凑近半步,鼻子像小狗似的嗅了嗅。没有药味…只有一股极淡的、清冽似雪后松针的气息。

“公子…”她试探着开口,“连着喝七天了…您这身子骨,受得住我这大补汤吗?”

书生抬眼。眸色深得像古井,映着跳跃灶火,却无半点暖意。“尚可。”

“尚可?”苏晚夸张地瞪大眼,“您瞧瞧您这脸!白得跟刷了墙灰似的!我这汤虽好,也不能当饭吃啊!您家…就没个热粥热饭?”

她故意拖长调子,目光像钩子,想从他脸上刮下点“穷书生”的伪装。

萧澈垂眸看着碗里漂浮的烂菜屑。“家中…无人。”

“啊?”苏晚愣住。孤儿?跟她一样惨?

“冷灶冷炕。”他声音平淡无波,“不如姑娘的汤…暖。”

苏晚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同是天涯沦落人?

屁!她立刻警醒。这厮后院藏着万亩瓜田!影帝!

“那…那您多喝点!”她挤出更热情的笑,把碗往他跟前推,“今日免费!当交个朋友!”

萧澈没动。他从怀里摸出钱袋——洗得发白,干瘪得可怜。指尖探进去,摸索许久。

苏晚屏住呼吸。又是三文?

他指尖夹出的,却是一块指甲盖大小、边缘磨损的碎银子!

银光在昏暗草棚里一闪!

“今日…只此。”他将碎银轻轻放在灶台豁口处。银块边缘锋利,映着火光,像淬了毒的刀片。

苏晚瞳孔骤缩!

碎银?!

这玩意儿够买她一百碗汤!够她吃一个月糙米!够她…活命!

“公…公子!”她声音发颤,“您…您拿错了吧?三文!三文就够了!”

萧澈摇头,端起碗。浑浊汤汁映着他毫无血色的唇。“银子…都在此了。”

他低头,就着碗沿,喉结滚动。

苏晚死死盯着那块碎银,又猛地抬头看他。他喝汤的姿态依旧平静,可端碗的手指…在抖。

不是冻的。

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强撑的微颤。

“你…”苏晚嗓子发干,“你是不是…快死了?”

书生动作顿住。抬眸。

草棚里死寂。灶火噼啪爆响。

他忽然极轻地勾了下唇角,像雪地掠过的风,转瞬即逝。“或许。”

碗放回灶台。汤剩大半。

青布袍角擦过地面,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有些虚浮。

“明日…”他手扶住破门框,指节用力到泛白,声音轻得像叹息,“…怕是不能来了。”

门拉开。风雪灌入。

他身影踉跄了一下,消失在白茫茫中。

苏晚僵立原地。灶台上,碎银冰冷,剩汤温热。

碎银硌在掌心,像块烧红的烙铁!

“喂!你站住!”苏晚嘶吼着撞开草棚破门,一头扎进风雪。

那抹青影在雪幕中踉跄前行,瘦得像根随时会折断的竹竿。苏晚深一脚浅一脚追上去,雪灌进破草鞋,冻得脚趾失去知觉。

“萧澈!钱!你的钱!”她举着碎银狂喊,“拿回去!老娘不卖棺材!”

前方身影晃了晃,没回头,反而加快脚步,拐向村尾荒废的柴房。

“操!”苏晚爆了粗口,连滚带爬扑过去。柴房破木门虚掩着,她猛地撞开——

霉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

萧澈背对着她,扶着斑驳土墙剧烈咳嗽,单薄脊背弯成一张绷紧的弓。咳声撕心裂肺,在空荡柴房里撞出回音。

“你…”苏晚喘着粗气,声音卡在喉咙。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唇色灰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静静看着她。

“银子…”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姑娘…收着…汤钱…”

“放屁!”苏晚冲到他跟前,碎银狠狠拍在他胸口,“你这点钱够买我一年汤!砸手里让我折寿吗?!拿走!”

碎银从他青布衣襟滑落,“叮”一声掉在积灰的地面。

萧澈没去捡。他靠着墙滑坐在地,闭了闭眼,长睫在苍白脸上投下脆弱阴影。“不必…退…”

“不必?”苏晚气笑了,蹲下来揪住他衣领,“装什么大尾巴狼!你这穷酸样哪来的碎银?偷的?抢的?还是——”她猛地压低声音,眼冒凶光,“你根本就是个贼?!”

萧澈掀开眼皮,眸光平静无波。“抄书…攒的。”

“抄书?”苏晚嗤笑,“抄什么金书玉册能攒出碎银?你当老娘傻?!”

“《地藏经》…”他喉结滚动,咽下翻涌的气血,“城西…王员外…老夫人…冥寿…十卷…”

苏晚愣住。城西王员外?她听村口老乞丐提过,那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地主,抠门刻薄出了名!

“十卷经书…换多少?”她狐疑。

萧澈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文?”

摇头。

“三…钱银子?”

依旧摇头。

他声音轻得像叹息:“三…顿饱饭。”

苏晚瞳孔骤缩!三顿饱饭?!十卷经书!风雪天徒步往返几十里!就为三顿饭?!

“你…”她嗓子发干,“那这碎银…”

“最后…一卷。”他闭着眼,冷汗顺着下颌滴落,“老夫人…心善…赏的…”

赏的?苏晚盯着地上那点银光,心口像被重锤砸中。地主婆指甲缝里漏出的“善心”,是他拿命换的买命钱!

“疯子!”她猛地站起,焦躁地在狭小柴房里打转,“为口汤至于吗?!饿疯了不会去啃树皮?!”

“汤…”萧澈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唇角弯起苦涩的弧度,“暖…”

一个字,像根针扎进苏晚心尖。

她停下脚步,看着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身影。柴房破窗灌进的风卷起他散落的发丝,露出颈侧一片不正常的潮红。

“你发烧了?”她皱眉。

萧澈没应声,呼吸急促起来,身体开始细微地颤抖。

“喂!”苏晚蹲回去,手背贴上他额头——滚烫!

“操!”她触电般缩回手,“真快死了?!”

“无妨…”他勉强睁开眼,眸光涣散,“歇…歇便好…”

“歇个屁!”苏晚咬牙,环顾这四处漏风的鬼地方,“在这歇到变冰棍吗?!”

她目光扫过柴房角落。一堆半湿不干的烂柴禾,几捆发霉的稻草,还有…一个半人高的破旧樟木箱?

“这破箱子能躺人吗?”她指着箱子问。

萧澈摇头:“空…的…”

苏晚冲过去,一把掀开箱盖!

霉灰四溅!

箱底空空荡荡,只铺着一层干草。她伸手进去摸索,指尖突然触到箱壁内侧一块微微凸起的木板!

有夹层?!

她心脏狂跳,指甲抠住边缘用力一掀!

“咔哒。”

木板弹开。

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

几卷捆扎整齐的旧书。

一沓写满簪花小楷的宣纸(抄好的经文?)。

最底下,压着一个巴掌大的、沉甸甸的…

紫檀木雕花小盒。

盒身暗沉无光,却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厚重贵气。盒面镂刻的缠枝莲纹,精细得连花蕊都清晰可见。

这玩意儿…绝对不像三顿饱饭能换来的!

苏晚呼吸一窒,猛地回头!

萧澈不知何时已扶着墙站起,悄无声息地立在她身后。

苍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映着破窗外漏进的雪光,冰冷刺骨。

“姑娘…”他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好奇心…会害死猫。”

“害死猫?”苏晚喉咙发紧,后背瞬间湿透。柴房阴风卷着霉灰扑在脸上,像索命鬼的吐息。她猛地后退半步,脚跟撞上破木箱,哐当一声响!

萧澈立在阴影里,苍白面容被破窗漏进的雪光切割成明暗两半。深瞳锁着她,像寒潭冻住垂死的鱼。

空气凝成冰碴。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苏晚嗓子劈叉,指天发誓,“箱子是空的!全是灰!我眼瞎!”

萧澈没动。只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压抑的咳声闷在胸腔。

苏晚汗毛倒竖。跑?这病秧子刚才咳血都站不稳,现在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赌他追不上?

念头刚起——

唰!

萧澈袖中滑出一柄三寸长的乌木戒尺!尺身暗哑无光,边缘却薄如刃!

“!!!”苏晚瞳孔骤缩!戒尺?!书生标配?!这玩意儿能杀人?!

“姑娘…”他声音轻得像雪落,“知道太多…不好。”

戒尺尖端抬起一寸,正对她的咽喉。

死亡阴影当头罩下!苏晚脑子“嗡”地炸开!前世被甲方逼着改PPT到凌晨三点的憋屈、穿成孤女冻饿等死的愤怒、被当傻子耍了七天的耻辱…火山般喷发!

“操!老娘跟你拼了!”她尖叫着抓起箱盖当盾牌,不管不顾往前撞!“要钱没有!要命…老娘做鬼也缠死你!”

破木板呼啸砸去!

萧澈侧身避开,动作竟快得带出残影!戒尺如毒蛇吐信,啪地抽在她手腕!

剧痛炸开!苏晚惨叫松手,箱盖轰然落地!

戒尺冰冷的边缘贴上她脖颈动脉。

“最后一次…”他喘息加重,咳意翻涌,“闭…嘴…”

苏晚僵成石雕。颈侧皮肤被冰得刺痛。她能清晰感觉到尺刃下血管的狂跳。

完了…真要交代在这破柴房了…

不甘心!她还没吃香喝辣!还没当首富!还没…

电光石火间!一个荒诞到极致的念头,裹挟着垂死挣扎的狠劲,冲破喉咙!

“合…合作吗?!”她闭眼嘶吼,“我帮你…卖瓜!”

戒尺顿住。

颈侧压力微松。

苏晚豁出去了!语速快得像扫射:“你后山!万亩瓜田!反季西瓜!独家货源!我有计划!现代…不是!先进营销!冷链储存!分级定价!品牌包装!府城倾销!暴利!五五开!”

她猛地睁眼,撞进萧澈深不见底的瞳孔。

“技术入股!”她喘着粗气,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出瓜!我出力!赚了钱…你七我三!不!你八我二!我只要活命!”

死寂。

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他压抑的咳声在柴房回荡。

许久。

“瓜田…”萧澈缓缓开口,戒尺依旧贴着她脖颈,“你…如何得知?”

苏晚头皮发麻。总不能说追野兔看见的!

“我…我祖传看风水!”她胡扯,“夜观天象!后山宝地!必出奇瓜!”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戒尺终于移开。

苏晚腿一软,瘫坐在地,冷汗浸透破袄。

萧澈垂眸看她,像看一只在陷阱里扑腾的狸猫。“计划书…”

“有!我有!”苏晚连滚带爬扑向那堆旧书,哆嗦着扯出一张空白宣纸,又抓起半截炭笔(烧火剩的),“现在写!立马写!”

她趴在地上,炭笔狂舞!前世被甲方虐出的PPT手速爆发!

【西瓜商业化运营计划书】

一、产品定位:高端反季沙瓤蜜瓜(品牌名:寒玉瓜)

二、核心优势:

冬季独供(竞品真空期)

沙瓤蜜甜(味觉记忆点)

三、营销策略:

饥饿营销(每日限量,先尝后买)

概念包装(“雪魄寒玉,暖冬甘霖”)

四、渠道拓展:

村→镇→府城三级分销

冷链运输(地窖冰储+棉被保温)

五、财务预算:

初始投入:驴车租赁(200文/月)…

炭笔划破纸张,字迹狂草如鬼画符。

萧澈静静看着。直到她写完最后一笔,才弯腰,捡起那张污迹斑斑的“计划书”。

他看得极慢。指尖拂过“冷链运输”“饥饿营销”等词,长睫掩住所有情绪。

“如何?”苏晚声音发颤,“能…能换条命吗?”

萧澈抬眸。柴房昏暗,他眼底却像有幽火跳动。“名字。”

“啊?”

“你。”他指尖点向计划书末尾,“此处…署名。”

苏晚愣住。签名?卖身契?!

“签…签就签!”她抢过炭笔,在“负责人”后面歪歪扭扭写下“苏晚”。

墨迹未干。

萧澈忽然将那张纸对折,撕拉一声!署名部分被他单独撕下,纳入袖中。

“???”苏晚懵逼。

“三日后…”他转身走向门口,青布袍摆扫过积灰地面,“后山瓜田…验货。”

门拉开。风雪涌入。

他脚步虚浮,却挺直脊背,没入茫茫雪幕。

柴房死寂。

苏晚瘫在冰冷地面,心脏狂跳。活…活下来了?

目光扫过角落——

那个紫檀雕花小盒,竟被随意丢在干草堆上!

她连滚带爬扑过去,抓起盒子。

沉!压手!

盒面缠枝莲纹在指腹下凹凸分明,锁扣处一点暗金流光。

这玩意儿…他不要了?

试探着掰了下锁扣——纹丝不动。

“验货定金?”她喃喃自语,把盒子死死揣进怀里。

冰凉的檀木贴着皮肉,寒意直透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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