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三天。
沈昭站在医院走廊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斑驳的漆痕。窗外,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将整个世界切割成模糊的色块。ICU的探视时间还没到,她只能隔着玻璃远远望着周野——他比前几天更瘦了,颧骨在苍白的皮肤下凸起,像两座小小的山丘。
心电监护仪的绿光在昏暗的病房里格外刺眼,线条起伏微弱但规律。沈昭数着那些跳动的波纹,仿佛这样就能确保他不会在下一秒突然停止呼吸。
“沈昭?”
身后传来轻柔的女声。周野的母亲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眼圈泛红,嘴角却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阿姨。”沈昭站直身体,手指在身后悄悄攥紧。
女人走近,身上带着雨水和淡淡的中药味。她将保温桶递给沈昭:“小野昨晚醒了一会儿,问起你。”
沈昭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说什么了?”
“他说……”周野妈妈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让你别等他。”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
沈昭没有走。
她坐在ICU外的长椅上,保温桶搁在膝头,热度透过金属外壳传到皮肤上,烫得她眼眶发热。护士来来往往,偶尔投来怜悯的一瞥,却没人赶她。
直到探视灯亮起,她才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椅角也浑然不觉。
周野比想象中清醒。
他半靠在床头,氧气面罩换成了鼻导管,衬得那张脸更加瘦削。见沈昭进来,他微微睁大眼睛,随即又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是让你别来吗?”
沈昭没回答,只是拧开保温桶。鸡汤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混着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莫名让人鼻酸。
“你妈妈炖的。”她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周野盯着那勺汤,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低头喝掉。他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像是疲惫至极。
“艺术节的视频……”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看了。”
沈昭的手一抖,汤汁洒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油渍。
“拍得挺丑的。”周野扯了扯嘴角,“你弹到第三小节的时候,手抖了。”
沈昭猛地抬头:“你那时候不是昏迷了吗?”
周野没回答,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比平时更凉,指腹的薄茧摩挲着她的脉搏,像在确认什么。
“沈昭。”他叫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可能撑不到毕业了。”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
沈昭逃走了。
她冲出医院,雨水瞬间浸透校服,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街上行人匆匆,伞面碰撞,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
周野的话在耳边回荡——
“我可能撑不到毕业了。”
她跑过熟悉的街道,跑过学校的围墙,最后停在那间废弃的音乐教室前。门没锁,推开的瞬间,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像一场微型雪暴。
钢琴还在那里,琴键上落了一层薄灰。沈昭颤抖着按下中央C,沉闷的声响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回荡。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见周野的样子——他懒散地靠在琴边,说她写的曲子“像在求救”。而现在,求救的人变成了他。
沈昭的指尖重重砸在琴键上,杂乱无章的噪音在四壁间冲撞。直到手指发麻,她才停下来,额头抵在冰凉的琴盖上。
门外传来脚步声。
“果然在这里。”
沈昭猛地抬头。林小满站在门口,手里撑着一把透明的伞,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她脚边汇成一小滩。
“李老师找你。”林小满的表情有些复杂,“关于……周野的事。”
办公室里,李老师推了推眼镜,将一叠资料递给沈昭。
“周野申请了休学。”他叹了口气,“他母亲刚来办的手续。”
沈昭盯着那份申请表,周野的签名潦草得几乎认不出来,像是一笔带过的敷衍。
“为什么?”她的声音干涩。
李老师犹豫了一下:“他的病情……不太乐观。”
沈昭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软肉。她早该知道的,从那天在病房里看见强心苷的药瓶开始,从周野笑着说“可能明天就死”开始。
“我能帮他保留学籍吗?”她突然问。
李老师愣了一下:“什么?”
“笔记、作业、试卷……”沈昭抬起头,声音出奇地平静,“我可以每天带去医院给他。”
窗外,雨势渐小,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办公桌的相框上——那是去年班级合照,周野站在最后一排,嘴角挂着懒散的笑,阳光在他的发梢跳跃。
李老师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沈昭再次去医院时,带了一沓空白试卷。
周野的病房换了,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但监护仪依然滴滴作响。他正睡着,呼吸轻浅,左手搭在被子外,留置针周围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
沈昭轻手轻脚地放下书包,取出笔记本开始抄题。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她听见周野的呼吸声,微弱但平稳。
“作弊啊……”
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沈昭抬头,对上周野半睁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醒了?”她放下笔,“李老师让我给你带作业。”
周野轻笑,随即被一阵咳嗽打断。沈昭连忙扶他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拍他的背。他的肩胛骨硌得她手心发疼,像一对即将破皮而出的翅膀。
“疼吗?”她小声问。
周野摇头,目光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真要给我补课?”
“嗯。”沈昭翻到三角函数那一页,“今天讲诱导公式。”
周野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伸手,指尖轻轻擦过她的眼角:“哭了?”
沈昭躲开他的触碰:“没有。”
“撒谎。”周野的拇指蹭过她的下眼睑,带走一抹湿意,“优等生也会骗人?”
沈昭的眼泪突然砸了下来。
周野的手僵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她发顶,揉了揉:“别哭啊……我又没说不学。”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靠得很近。
周野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医生同意他每天下床活动两小时。
沈昭推开病房门时,他正坐在窗边的轮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物理习题册,铅笔夹在指间要掉不掉。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将他的轮廓勾勒得近乎透明。
“第17题选B。”沈昭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你上次做错过类似的。”
周野头也不抬:“这次我选C。”
“为什么?”
“因为……”他翻过习题册,露出背面潦草的涂鸦——一只戴眼镜的愤怒小鸟,旁边写着“沈老师好凶”,“C选项比较顺眼。”
沈昭夺过习题册,红笔唰唰打叉:“胡闹。”
周野笑着看她批改,突然伸手拽了下她的马尾辫。发绳滑落,黑发如瀑般散开,有几缕拂过他的指尖。两人同时愣住。
“抱歉。”周野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手滑。”
阳光突然变得很烫。
午休时间,沈昭去开水间洗保温桶。
水流哗啦啦地冲过桶壁,她的思绪却飘回昨晚——父亲发现她每天去医院后,摔碎了茶杯。
“那种问题学生早晚会毁了你!”
瓷片飞溅,在她脚踝划出一道血痕。她没解释,只是默默收拾碎片,听着父亲在书房里打电话查周野的档案。
“需要帮忙吗?”
沈昭猛地关掉水龙头。林妙妙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手机,屏幕亮着校园论坛的界面——最新热帖标题赫然是《深扒某校草的黑历史:暴力倾向+绝症》。
“谁发的?”沈昭的声音冷得可怕。
林妙满耸肩:“匿名帖,但IP显示是音乐社电脑。”她顿了顿,“林妙妙今天请假了。”
沈昭擦干手,掏出手机拍下帖子内容。转身时,林妙满突然拽住她:“小心点,那家伙背景不简单。”
开水间的阴影里,沈昭看清了林妙满眼中的担忧。
“我知道。”她轻声说。
回到病房时,周野正在输液。
他闭着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左手无力地垂在床边,留置针周围的皮肤泛着淤青。沈昭轻手轻脚地放下保温桶,却还是惊醒了他。
“吵到你了?”
周野摇头,视线落在她攥紧的手机上:“怎么了?”
沈昭犹豫片刻,还是递过手机。周野扫了一眼帖子,嗤笑一声:“老套路。”
“是真的吗?”沈昭盯着他,“他们说你在原学校……把人推下楼梯。”
输液管里的液体突然加速滴落。周野的指节泛白,半晌才松开手机:“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
“我信。”
周野猛地抬头。
沈昭拿回手机,一字一句道:“但我需要知道真相。”
窗外的云层遮住阳光,病房骤然暗了下来。
真相来得比想象中快。
当晚,沈昭在图书馆查资料时,收到一封匿名邮件。附件是段模糊的监控视频——穿着校服的周野跪在楼梯口,怀里抱着个满脸是血的男生,四周尖叫声四起。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
【他救人的样子,像不像在忏悔?】
沈昭冲出图书馆时,暴雨倾盆。她浑身湿透地撞进病房,周野正戴着耳机听她录的钢琴曲,见状慌忙拔掉耳机:“怎么了?”
手机屏幕怼到他眼前。
周野的表情凝固了。
“是这个人吗?”沈昭声音发抖,“被你‘推下楼梯’的那个人?”
视频暂停在男生面部特写——和周野有七分相似。
“我堂弟。”周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先天性心肌病……家族遗传。”
雨声震耳欲聋。
三年前的体育课,周野的堂弟突发昏厥,从楼梯栽下去。周野冲过去救人时被监控拍下,却被谣传成施暴者。
“他后来……”沈昭不敢问完。
“移植手术失败。”周野摘下颈间的银链,坠子是枚小小的指纹瓶,“这是他留给我的。”
沈昭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总摸着胸口——那里不仅藏着病痛,还压着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像某种倒计时。
“沈昭。”周野突然问,“如果有一天……”
“没有如果。”她打断他,声音比想象中哽咽,“你会好起来。”
周野笑了,伸手擦掉她脸上的雨水:“嗯,借你吉言。”
他的指尖很凉,却让沈昭眼眶发烫。
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夜。
沈昭蜷缩在病房的陪护椅上,身上盖着周野的外套,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薄荷混着药香的气息。窗外雷声轰鸣,偶尔闪电划破夜空,将病床上周野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睡得不安稳,眉心微蹙,输液管里的液体以缓慢的速度滴落。沈昭轻轻握住他搭在床边的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留置针周围的皮肤泛着青紫,像一朵凋零的花。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父亲发来的短信:
「明天早上回家,我们谈谈。」
沈昭熄灭屏幕,将脸埋进周野的外套里。衣领处还残留着洗衣液的清香,和他惯用的止痛贴膏的苦涩味道。
清晨六点,护士来换药时,沈昭已经收拾好书包。
周野靠在床头喝粥,见她起身,勺子顿了顿:“要走了?”
“嗯。”沈昭把整理好的笔记塞进他枕头底下,“三角函数公式标红了,你……”
“会看的。”周野打断她,嘴角扬起惯常的懒散弧度,“沈老师布置的作业,哪敢不写?”
他故意把语调拖得很长,眼里却带着沈昭熟悉的温柔。
走到门口时,周野突然叫住她:“伞。”
那把透明的长柄伞靠在墙边,伞骨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沈昭摇头:“雨停了。”
周野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轻声说:“总会再下的。”
沈昭站在家门前,钥匙插在锁孔里,却迟迟没有转动。
她太熟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父亲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杯冷掉的茶,眼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锋利,像手术刀一样将她剖开审视。从小到大,每一次争执都是同样的流程。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果然,父亲就坐在那里,茶几上摊着几份文件。沈昭一眼就看到了最上面那份——周野,,先天性心肌病(家族遗传史)。
“解释。”父亲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沈昭没有动,只是攥紧了书包带:“没什么好解释的。”
“没什么好解释的?”父亲冷笑一声,手指敲在文件上,“他爷爷、叔叔、堂弟都死于这个病,现在全校都在传他活不过十八岁,而你——”
“那又怎么样?”沈昭猛地抬头,声音比她想象的要尖锐,“他是病人,不是罪犯!”
父亲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病历上清清楚楚写着‘预后不良’,随时可能猝死!而你每天逃课去医院,就为了陪一个连未来都没有的人?”
“他不是‘没有未来的人’!”沈昭的声音发抖,“他比任何人都努力活着!”
“活着?”父亲猛地站起身,抓起茶几上的另一张照片甩到她面前,“你看看他这副样子,像是能活很久的人吗?!”
照片上是周野蹲在巷子里,嘴角渗着血,眼神阴鸷。
沈昭盯着那张照片,突然笑了:“你调查他?”
“我是你父亲!”
“你只是害怕失控。”沈昭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从小到大,你连我每天喝几杯水都要管,现在你发现我的人生里出现了你无法掌控的变量——周野,一个你既不能‘治愈’,也不能‘矫正’的存在。”
父亲的脸色变了:“沈昭!”
“我说的不对吗?”她终于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从来不在乎我想要什么,你只在乎我是否符合你的‘标准’。”
父亲的手猛地扬起——
“啪!”
耳光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沈昭偏着头,舌尖抵了抵发麻的嘴角,忽然笑了。
“打得好。”她轻声说,“这样我就更不用愧疚了。”
她弯腰捡起那张照片,轻轻擦去周野脸上的灰尘,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身后传来茶杯砸在地上的碎裂声,父亲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从今天起,你不准再去见他!”
沈昭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晚了。”她说,“我已经决定喜欢他了。”
门被摔上的瞬间,客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
沉昭没回医院。
她径直去了学校音乐社,推开门时林妙妙正在调小提琴弦。
“帖子是你发的。”沈昭反锁了门。
林妙妙挑眉:“证据呢?”
“不需要证据。”沈昭走近,将照片拍在谱架上,“你和我爸什么时候联系的?”
照片上赫然是林妙妙和父亲在咖啡厅交谈的背影。
琴弦“铮”地断了一根。林妙妙脸色变了:“你以为周野是什么好人?他堂弟怎么死的,他转学前打过多少架,你……”
“我知道。”沈昭打断她,“我都知道。”
林妙妙愣住了。
“但你们不知道的是——”沈昭抽出周野的病例复印件,上面盖着省立医院的公章,“他上个月刚签了器官捐献协议。”
阳光透过彩窗玻璃照进来,将病例上“心脏优先匹配直系亲属”一行字映得发亮。
沈昭回到医院时已是黄昏。
走廊上乱哄哄的,医护人员推着药车疾跑。她心跳骤然加速,跟着人群冲向周野的病房——
床铺空空如也,监护仪被推到墙角,点滴架上的药瓶还在摇晃。
“23床呢?”她抓住路过的护士。
“急救室!突发室颤……”
沈昭没听完就冲了出去。
急救室的红灯亮得刺眼,透过门上的小窗,她看见医生围在病床前,除颤器的电极片贴在周野苍白的胸膛上。
“充电完成,所有人离床!”
“砰!”
周野的身体在电击下弹起又落下,像断了线的木偶。沈昭腿一软,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不知过了多久,绿灯亮起。
医生走出来时,手术服上沾着血迹:“暂时稳定了,但……”他欲言又止,“他想见你。”
周野躺在ICU的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见到沈昭,他微微动了动手指。
沈昭握住他的手,触到一片冰凉。他的指甲泛着淡淡的紫色,腕骨凸出得吓人。
“哭什么……”周野的声音轻得像气音,嘴角却挂着笑,“我还没死呢。”
沈昭把脸贴在他手背上,泪水浸湿了纱布。
周野用尽全力抬起另一只手,从枕头下摸出个信封:“本来想等毕业……”
牛皮纸信封上潦草地写着《致沈昭》,背面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现在看?”沈昭哽咽着问。
周野摇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睫毛:“等春天。”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
第二次抢救持续到凌晨。
沈昭蜷缩在走廊长椅上,信封紧贴在心口。窗外又开始下雨,雨滴拍打着玻璃,像谁在轻轻叩门。
护士出来时,手里拿着个MP3:“他让我交给你的。”
沈昭坐在ICU外的长椅上,手里攥着那封未拆的信。
医院的走廊永远亮着惨白的灯,照得人脸色发青。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沉寂,像是时间在这里被按下了暂停键。偶尔有医护人员快步经过,鞋底与地胶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又很快消失在某个转角。
MP3的耳机里,周野改编的钢琴曲循环播放着。原本忧伤的旋律在后半段变得明亮,像暴雨后突然穿透云层的光。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后,那段带着笑意的气声如约而至:
她猛地按下暂停键,指尖在耳机线上勒出深痕。
长命百岁。
多残忍的祝福。
—
凌晨三点十七分,急救室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出来时,手术服后背全湿透了,口罩在下颌勒出深红的印子。沈昭站起来,双膝撞到铁质椅腿,却感觉不到疼。
“暂时稳定了。”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但……”
这个”但”字像一把钝刀,缓缓切入沈昭的胸腔。
“但什么?”
“他的左心室功能只剩30%,需要立即进行移植评估。”医生犹豫了一下,”您是他家属吗?”
沈昭摇头,又点头,最后哑声说:”我是他……”
“女朋友。”
身后传来疲惫的女声。周野的母亲拎着保温桶站在那里,眼圈通红却带着温柔的笑意:”她是小野的女朋友。”
医生了然地点点头,转身去准备材料。周野妈妈轻轻握住沈昭发抖的手,把一枚带着体温的钥匙放进她掌心:”去我家洗个热水澡吧,衣柜最下层有他留给你的东西。”
钥匙齿痕硌得掌心生疼,沈昭突然想起周野总爱摩挲胸口挂着的指纹瓶——原来疼痛真的会传染。
—
周野的房间像一座精心布置的纪念馆。
窗边的钢琴上摆着他们艺术节的合照,玻璃相框擦得一尘不染。书桌抽屉里整齐码着三十七个MP3,每个标签上都写着日期——全是她弹过的曲子。
衣柜最下层有个铁盒,里面躺着一本厚厚的乐谱手稿。扉页上用铅笔写着:
《不渡春》——给活到一百岁的沈昭
第一页是她十二岁比赛失误时弹的《梦中的婚礼》,周野在旁边批注:”这里弹错两个音,但比标准版好听。”
最后一页是未完成的五线谱,只写了前八小节。空白处潦草地画着个笑脸,下面补了行小字:
“剩下的你来写完,要欢快点的,像你笑起来的样子。”
窗外晨曦微露,早班电车驶过的震动让铁盒轻轻颤抖。沈昭抱紧乐谱,突然发现盒底还压着一张照片——十四岁的周野站在领奖台上,身边是和他长得几乎一样的男孩,两人共同举着钢琴比赛金奖证书,笑得像两株迎着太阳的向日葵。
照片背面用红笔圈出了日期:2018.3.21
那是他堂弟去世的前一周。
回到医院时,周野已经醒了。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监护仪的电极片在他苍白的胸膛上贴出蛛网般的痕迹。见沈昭进来,他试图抬手,却被氧气管牵制。
“偷看我遗产?”他声音哑得像砂纸,嘴角却挂着熟悉的懒散笑容。
沈昭把乐谱拍在他胸口,力道很轻:”谁准你擅自安排我的未来了?”
周野笑着咳嗽起来,指腹摩挲着乐谱扉页:”那你……咳咳……打算活到多少岁?”
“一百零一。”沈昭握住他冰凉的手,”比你安排的多一年,气死你。”
输液管里的液体突然晃出一圈光晕。周野低头看着他们交握的手,轻声说:”好啊。”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梧桐叶飘落在窗台上,嫩绿的边缘还带着晨露。
三天后,沈昭在校门口被父亲拦住。
男人白大褂上沾着血迹,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他递来一份文件,最上方印着”心脏移植等待者登记表”,患者签名处是周野工整的字迹。
“全国最好的心外科专家下周来会诊。”父亲的声音疲惫而平静,”但他需要保证患者在术前的情绪稳定。”
沈昭盯着父亲衬衫第三颗纽扣——那里别着枚生锈的曲别针,是她小学手工课做的父亲节礼物。
“为什么帮他?”
父亲转身走向停车场,白大褂下摆被风吹起:”上周急诊收了个爆发性心肌炎的孩子,十五岁。”他的脚步顿了顿,”抢救时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有人愿意救你妈妈……”
后面的话消散在风里。沈昭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渐渐缩小,最终变成白色光斑里一个模糊的点。
手机震动起来,周野发来张照片——他穿着病号服比V字,背景是医院后院的樱花树。
“今天走了53步,比昨天多11步。”
“沈老师,作业能不能少布置点?”
阳光突然变得很烫。沈昭把移植同意书小心折好,抬头时发现樱花正纷纷扬扬落下来,像一场温柔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