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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移植评估通过的那天,周野消失了。

沈昭推开病房门时,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监护仪安静地立在墙角,窗台上那盆多肉植物却不见了——那是她上周带来的,周野总说它像她,蔫蔫的却死撑着不肯枯萎。

护士递给她一张字条,上面是周野龙飞凤舞的字迹:

“去完成遗愿清单第一条,别找我。”

字条背面粘着一枚银色U盘,插进电脑后弹出名为《不渡春》的文件夹,里面是37段钢琴录音——从她第一次在音乐教室弹的《梦中的婚礼》,到上周他们在病房即兴合奏的旋律,每一首都标注着日期和地点。

最后一段音频的创建时间是今天凌晨4:23,文件名是:”给活到一百岁的沈昭.mp3″

沈昭戴上耳机,周野沙哑的声音混着海浪声传来:

“现在是凌晨四点,我在东海岸等你。”

出租车沿着环海公路飞驰,沈昭死死攥着手机。

GPS显示周野最后出现在东海岸礁石区——那是他们第一次逃课去的地方。那天周野指着海平线说,等做完移植手术要买艘小船,载着她去追鲸鱼。

“小姑娘,前面封路了!”司机突然刹车,”说是有人违规攀爬礁石……”

沈昭扔下车费冲了出去。

警戒线外围满了人,救护车的蓝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她拨开人群,看见救援队正从礁石缝隙里抬出一个人——

黑色棒球帽,苍白的手腕上戴着熟悉的指纹项链。

“周野!!”

医护人员拦住她:”家属请退后!”

担架上的人动了动,艰难地抬起手,掌心躺着一颗被海水泡发的多肉叶片。

二次抢救持续了六个小时。

沈昭坐在手术室外的地板上,手里捏着那片湿漉漉的叶子。警察递来的塑料袋里装着周野的随身物品:

– 一部进水报废的手机

– 东海岸潮汐时刻表(今天那栏用红笔画了圈)

– 折叠起来的病危通知书(签字日期是三天前)

她展开那张薄纸,”预期生存期不超过三个月”的字样被水浸得模糊,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迹——是周野咳血时不小心蹭上的。

手机突然震动,陌生号码发来一段视频。画面里周野站在礁石上,海风掀起他宽大的病号服,露出腰间狰狞的手术疤痕。

“沈昭,”他对着镜头笑,”我找到最适合弹《不渡春》的地方了。”

浪花拍打礁石的轰鸣中,他举起那个多肉盆栽:”如果……”

视频戛然而止。

周野再次醒来是在雨夜。

沈昭趴在病床边浅眠,被他冰凉的指尖惊醒。氧气面罩下,他的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音节。

“多肉……”

窗台上,那株被海水泡烂的植物已经重新栽好,根部裹着厚厚的绷带。沈昭把它捧到周野眼前:”抢救回来了,比你顽强。”

周野的睫毛颤了颤,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戴着他的指纹项链,银链在监护仪的冷光下泛着微蓝。

“潮汐……算错了……”他气若游丝地开玩笑,”差点提前完成……遗愿清单。”

沈昭把额头抵在他手背上,泪水浸湿了留置针胶布。周野轻轻勾住她的小指,像他们第一次逃课时约定的暗号。

监护仪上的心率突然飙升到120。

林妙妙的道歉信塞在病房门缝里。

沈昭展开皱巴巴的纸,发现背面印着音乐社的公章——原来那些谣言始于一场落选的钢琴伴奏。林妙妙用红笔在结尾写道:”他堂弟的死真的不是他的错。”

病床上,周野正在看移植中心的评估报告。窗外暴雨如注,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将纸上的”匹配度92%”晕染得模糊不清。

“沈昭。”他突然开口,”帮我个忙。”

他从枕头下摸出本泛黄的日记,翻到折角的那页——2018年3月21日,他堂弟去世前写的最后一篇:

“哥,替我去看冰岛的极光吧,要带着你喜欢的人。”

周野的指尖抚过那个”喜”字,轻声说:”如果……”

“没有如果。”沈昭打断他,”等做完手术,我们一起去。”

雷声轰然炸响,盖过了监护仪的警报声。

午夜查房时,沈昭在消防通道发现了抽烟的父亲。

男人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会诊单,烟灰缸里积了七八个烟头。看到她时,他慌乱地按灭烟蒂:”我……”

“谢谢。”沈昭轻声说,”为移植的事。”

父亲盯着窗外的雨幕:”当年你妈妈……”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如果当时有合适的供体……”

沈昭第一次主动拥抱了父亲。男人的肩膀在颤抖,消毒水味混着烟味扑面而来。

回到病房时,周野正对着手机哼歌。见她回来,他慌忙锁屏,却被沈昭抢过——屏幕上开着录音软件,最新文件命名为《不渡春·终章》。

“打算瞒着我写完?”沈昭瞪他。

周野笑着咳嗽起来,指腹擦过她眼下的青黑:”总得……给你留点遗产。”

手术定在立春那天。

术前最后一晚,周野偷溜到天台看星星。沈昭找到他时,他正用手机拍月亮,宽大的病号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张即将启航的帆。

“过来。”他拍拍身边的位置,”给你看个东西。”

手机相册里存着上千张照片——她趴在图书馆睡觉的侧脸,她弹琴时紧绷的肩线,她生气时微红的耳尖……最早的一张拍摄于三年前,市钢琴比赛后台,穿蓝裙子的女孩正在擦眼泪。

“那时候就……”沈昭声音发抖。

周野笑着点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他指缝渗出,在月光下黑得发紫。沈昭慌忙去按呼叫铃,却被他抓住手腕:

“听完……最后一句……”

他颤抖着按下播放键,手机里传出海浪声与钢琴的混响。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后,是十七岁的周野带着笑意的声音:

“沈昭,要长命百岁啊。”

“还有……”

救护车的鸣笛吞没了后半句。

手术前48小时,周野被禁止下床。

沈昭推开病房门时,他正靠在床头折纸船,苍白的指尖捏着药盒里的铝箔纸,叠出精巧的帆。晨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身上,将睫毛的阴影投在颧骨那道淡疤上——那是东海岸礁石留下的纪念。

“偷渡成功了吗?”她故意问,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

周野抬头,嘴角还沾着一点牙膏沫:”沈老师查岗真严格。”他晃了晃手里的纸船,”看,诺亚方舟限量版。”

船底用红笔画了条歪歪扭扭的鲸鱼,旁边写着”沈昭号”。沈昭突然想起他曾经说,等病好了要买艘真正的船,带她去看鲸鱼。

监护仪突然发出短促的”滴”声。周野迅速把手藏进被子里,但沈昭还是看到了——他的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紫。

“手给我。”她强硬地抓住他的手腕。

周野无奈地摊开掌心,铝箔纸边缘的割痕渗着血珠,而他自己竟没察觉。沈昭用棉签蘸了碘伏,动作很轻:”疼吗?”

“你吹吹就不疼了。”他笑着说,却在沈昭低头时变了脸色。冷汗顺着他太阳穴滑下,左手无意识地揪紧了床单。

沈昭假装没看见,只是更轻地包扎:”今天想听什么曲子?”

“《鲸歌》。”周野闭着眼靠在枕头上,”你弹的那版。”

那是她十四岁创作的曲子,从未公开过。

移植中心的走廊比ICU更冷。

沈昭坐在长椅上,看父亲和主刀医生低声交谈。男人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是她小学时送的生日礼物,漆都磨掉了。

“匹配度92%的供体非常罕见。”医生递来一份文件,”但需要家属签署风险告知书。”

沈昭接过文件,第三页的条款让她手指一颤:

“若术中发生不可逆脑损伤,是否放弃抢救?”

周野的签名赫然在目,日期是两周前。

“他早就签好了……”沈昭的声音哽住,”连这个都想到了。”

父亲突然按住她发抖的手:”看背面。”

文件背面用铅笔写着极小的一行字:

“但如果是沈昭做决定,请选’继续抢救’。”

钢笔水晕开了最后几个字,像是被泪水打湿的。

午夜的病房像一座透明牢笼。

沈昭趴在床边浅眠,被周野急促的呼吸声惊醒。他正盯着天花板,冷汗浸透了枕套,右手按在左胸——那里有一道蜈蚣似的旧疤,是童年第一次手术留下的。

“做噩梦了?”她拧了条热毛巾。

周野摇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沈昭,我堂弟……”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他最后说的话是’哥,别弹《安魂曲》。”

沈昭愣住。那是她第一次听周野主动提起堂弟的死。

“他讨厌悲伤的曲子。”周野的指尖在她掌心画了个音符,”所以《不渡春》……”

“要欢快一点。”沈昭接上他的话,”像你笑起来的样子。”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床头那株多肉上。它长出了新芽,嫩绿的尖端还带着绒毛。

手术当天,暴雨如注。

护士推着转运床穿过长廊时,周野突然挣扎着坐起来:”等等!”

他从枕头下摸出个发皱的信封塞给沈昭:”现在不能看。”氧气面罩让他的声音闷闷的,”等我出来……或者……”

“没有或者。”沈昭把信封按在心口,”我等你亲手拆。”

手术灯亮起的瞬间,她终于看清信封上淡红的指印——是周野咳血时不小心蹭上的。

父亲穿着刷手服经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供体质量很好,是……”他顿了顿,”是个在登山事故中去世的年轻人。”

沈昭望向窗外。雨幕中,有人正放飞一串蓝色气球,像极了极光的样子。

等待的第七个小时,沈昭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张去冰岛的机票,日期栏空着。登机牌背面写着:

“极光会在格林尼治时间21:43出现,持续12分钟。”

“足够说一万遍喜欢你。”

折叠处夹着一片干枯的多肉叶片,背面用显微镜才能看清的小字标注着经纬度——那是看鲸鱼的最佳坐标。

手术灯突然熄灭。

主刀医生走出来时,口罩还沾着血迹。

“手术很成功。”他疲惫地微笑,”但……”

这个”但”字像一把钝刀,缓缓切入沈昭的胸腔。

“但什么?”

“供体心脏在运输过程中受了轻微冻伤。”医生摘下眼镜,”需要观察48小时排异反应。”

透过ICU的玻璃窗,沈昭看到周野苍白的胸膛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新心脏在他体内跳动着,心电监护仪画出陌生的波纹——那不是周野的心跳节奏。

她突然想起《不渡春》里未完成的乐章,想起他说”剩下的你来写完”。

掌心的机票被汗水浸湿,登机时间那一栏依旧空白。

她的眼睛像是被雨水打湿的玻璃,蒙着一层雾蒙蒙的灰。

连续几夜的守候让沈昭的眼睑泛着不健康的淡青色,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是两片凋零的蝶翼。那双曾经清亮的瞳孔如今像是褪了色,虹膜边缘的浅褐色纹路变得模糊,仿佛连光线都难以在其中停留。每当监护仪发出警报声,她的眼睫会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像是惊弓之鸟,却又在下一秒强迫自己睁大双眼——仿佛只要稍一闭眼,病床上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她的视线总是落在同一个地方:周野胸口微微起伏的弧度。那里缠着厚厚的绷带,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像是风暴中即将沉没的小船。每当那起伏变得微弱,她的目光就会骤然收紧,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着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直到确认那曲线仍在继续才稍稍放松。

疲惫让她的眼神变得迟缓。有时护士与她说话,她需要停顿几秒才能将视线从周野脸上移开,目光游离着找不到焦点,像是刚从很深的水底浮上来。而当她重新看向周野时,那眼神又立刻变得异常清醒,带着某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要用视线将他牢牢钉在这个世界上。

最令人心碎的是她强打精神时的模样。当周野短暂醒来,她会迅速眨去眼中的水汽,强迫嘴角上扬,可那双眼睛却骗不了人——瞳孔微微放大,倒映着对方苍白的脸,眼底盛着太多说不出口的恐惧。那种眼神,就像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正在眼前缓缓沉入水底。

偶尔在周野睡着的深夜,她的眼神才会泄露出真实的疲惫。眼皮沉重地半阖着,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的樱花树上,却什么也没真正看进去。月光照进来时,能看清她眼球上布满的红血丝,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兜住了所有即将决堤的泪水。

排异反应在术后第36小时突然袭来。

沈昭正用棉签蘸水润湿周野干裂的嘴唇,监护仪突然爆发出尖锐的警报。他的身体在病床上剧烈抽搐,氧饱和度数值像崩盘的股票般直线下跌。

“室颤!准备除颤!”

她被护士推出病房的瞬间,透过玻璃窗看见医生撕开周野的病号服——那道新鲜的刀口周围已经泛起诡异的紫红色。除颤器电极片贴上胸膛时,周野的身体像破败的玩偶般弹起又落下,黑发被冷汗浸透黏在额头上。

“200焦耳!充电完毕!”

“砰!”

沈昭瘫坐在走廊地板上,手里还攥着那根棉签。折断的塑料尖端刺入掌心,血珠滚落在冰岛机票上,将”格林尼治时间21:43″染成暗红。

父亲在器械室找到她时,沈昭正在翻找周野的器官捐献协议副本。

“供体心脏有问题。”她抖着手展开文件,”这个捐献者……”

父亲按住她肩膀:”登山事故,脑死亡后捐献的。”

“死亡时间是2月14日。”沈昭指着表格角落,”但周野的移植评估2月10日就通过了!”

白炽灯管在父亲镜片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他沉默了很久,最终从内袋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定向器官捐献匹配同意书》,签署日期是半年前。

周野的名字下方,受益人栏写着”周予安”——他堂弟的名字。

“他早就签了定向捐献。”父亲声音沙哑,”如果自己活不下来,心脏优先匹配给他堂弟的父亲……也就是他叔叔。”

沈昭突然想起周野胸前的旧疤痕。原来那次童年手术,是叔叔把部分心脏肌肉移植给了他。

监护仪的警报声穿透墙壁。

第三次除颤后,主治医生把沈昭叫到谈话室。

玻璃门外,护士正在更换周野的血浆置换袋。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导管流入机器,再变成橙黄色输回他体内。

“供体心脏确实受过冻伤。”医生调出CT影像,”但现在更大的问题是这个——”

屏幕上,周野的胸腔像被暴风雪席卷的荒原。原本应该呈珊瑚状分布的血管,此刻扭曲成诡异的灰白色树枝。

“血管排斥。”钢笔尖在影像上画了个圈,”就像……”

“像他叔叔当年那样。”沈昭脱口而出。

医生惊讶地抬头。沈昭终于明白周野为什么总摸着那道疤——那不是手术痕迹,是失败的移植留下的勋章。

深夜的ICU只允许十分钟探视。

沈昭戴上无菌帽,轻轻握住周野的手。他的指甲盖泛着淡紫色,像被冻伤的极光。各种导管从被单下延伸出来,如同捆绑飞鸟的锁链。

“告诉你个秘密。”她俯身靠近他耳畔,”《不渡春》最后八小节……我写完了。”

心电监护仪的波纹突然有了微弱波动。

沈昭从口袋里取出皱巴巴的乐谱,轻轻展开。最后一行音符旁边画着艘小船,甲板上站着两个火柴人,其中一个戴着标志性的棒球帽。

“等你醒了,我们……”

“患者瞳孔放大!”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了她。护士推开沈昭,迅速拉上围帘。透过缝隙,她看见医生举起瞳孔笔,光照下周野的虹膜像融化的琥珀。

“脑压升高,准备甘露醇!”

沈昭被再次请出病房时,手里乐谱的空白处还留着未写完的歌词:

“当鲸鱼跃出北冰洋——”

林妙妙出现在凌晨三点的等候区,手里拎着保温桶。

“不是来道歉的。”她把汤塞给沈昭,”是来还债。”

保温桶夹层藏着一张SD卡。插入电脑后,画面显示是音乐社的监控录像——去年校庆,林妙妙偷偷更换了周野堂弟的降压药。

“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她的美甲抠着保温桶花纹,”只是想让他比赛发挥失常。”

视频里,少年在后台捂着胸口倒下时,手里还攥着琴谱。最后一帧画面定格在门口——十五岁的周野冲进来,校牌在奔跑中甩飞,恰好落在撒落的药片旁边。

沈昭突然站起来。

“你去哪?”林妙妙慌乱地问。

“找他的心跳。”

医院地下室有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器官捐献协调办公室。

值班员打着哈欠调出资料:”RH阴性血型的心脏供体?最近只有……”屏幕突然定格,”哦,这个很特殊。”

捐献者照片是个穿小提琴手礼服的少年,眉目间竟与周野有三分相似。死亡原因写着”登山绳索断裂”,但沈昭注意到遗体照片里,他左手戴着和周野同款的指纹项链。

“定向捐献的接收人本来是他父亲。”值班员指着屏幕,”但移植前夜,那位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沈昭浑身发抖:”所以心脏……”

“按顺位给了匹配度第二高的患者。”值班员露出职业微笑,”就是您那位朋友。”

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捐献者档案。家属联系人那栏,赫然写着周野叔叔的电话。

清晨六点,沈昭闯进父亲办公室。

男人正在研究CT片,闻言猛地抬头:”你去找捐献记录了?”

“那个小提琴手……”沈昭的声音嘶哑,”是周野叔叔的儿子?”

父亲摘下眼镜:”是他堂弟的双胞胎哥哥,出生就送养给音乐学院的教授了。”

阳光从百叶窗缝隙刺进来,照亮桌上一份泛黄的报纸。社会版头条刊登着十年前的照片:《天才小提琴手夫妇登山遇难,遗孤由叔父收养》。

照片角落里,戴棒球帽的少年抱着两个小男孩——一个是周野,另一个应该就是他堂弟。

“周野从没说过……”

“因为那对夫妇,”父亲轻声说,”是带他去冰岛看极光时遇难的。”

沈昭腿一软跪坐在地。原来所谓遗愿清单,全是周野替别人活着的梦想。

第54小时,周野的脑压终于下降。

沈昭获准进入ICU时,发现他床头摆着个陌生的保温杯。护士解释说凌晨有位先生来过,留下个据说是”家乡偏方”的药茶。

“什么样的人?”

“戴着口罩,但眼睛和周先生很像。”护士比划着,”对了,他走前在患者耳边说了句话。”

沈昭轻轻俯身。周野的呼吸平稳了些,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合,似乎在重复某个词。她将耳朵贴近——

“鲸鱼……”

保温杯里飘出古怪的草药味。沈昭拧开盖子,在内壁发现刻上去的一行小字:”阿野,这次换我等你。”

杯底沉着两片已经泡发的心形叶片,像是从什么植物上刚摘下来的。

第72小时,奇迹发生了。

沈昭正在洗手间用冷水拍脸,突然听见走廊爆发出欢呼。她冲回ICU,看见主治医师举着最新的血液检测报告:”排异指数降了!”

周野的睫毛颤动着,在所有人屏息等待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涣散了很久,最终聚焦在沈昭脸上。氧气面罩下,干裂的嘴唇缓慢蠕动。

沈昭贴上去听。

“极光……”周野气若游丝地说,”是……绿色的吗?”

她泪如雨下地点头,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动着与他相同的频率,像两艘终于相遇的船。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樱花飘落在窗台上。

医院的樱花开了。

起初只是枝头几点淡粉,像被水彩轻轻点染过的棉絮,怯生生地缀在灰褐色的枝干上。不过一夜风雨,那些花苞便再藏不住,纷纷挣破萼片的束缚,在晨光里舒展成半透明的云团。

风掠过时,花瓣脱离得近乎决绝。它们不像别的花那样打着旋儿飘落,而是笔直地坠下,仿佛早已与枝头达成某种沉默的协议。有些落在窗台边沿,被夜露压得微微下垂;有些粘在ICU的玻璃窗上,隔着双层玻璃与监护仪的绿光对望;更多的铺满了消防通道的铁质楼梯,每一步踏上去都会发出极其细微的”吱呀”声,像谁在暗处轻轻折断羽毛。

沈昭弯腰拾起一朵完整的落花。五片花瓣边缘已经泛起锈色,花蕊却还保持着鲜嫩的鹅黄。这种矛盾的鲜活感让她想起周野此刻的心跳——供体心脏强健有力地搏动着,而承载它的胸腔还残留着排异反应的淤痕。

树梢传来幼鸟的啼叫。她抬头望去,发现最高的枝桠上竟还留着个未绽的花苞,在风中固执地摇晃。那抹粉色比盛开的同伴更深些,像是凝结的血珠,又像少年人咳在手帕上的新鲜血迹。

正午阳光最盛时,樱花开始大规模凋落。粉白的浪潮漫过草坪,有几片甚至乘着通风口的暖流飘进走廊,落在转运床的白色被单上。护士们见怪不怪地拂去,唯有沈昭盯着那片停在周野名字牌上的花瓣——它恰好盖住了”病危”两个字。

黄昏时分,清洁工来扫花。竹帚刮过地面的声响里,那些早晨还娇艳的花朵此刻已成泥泞的暗红。

但沈昭知道,明天会有新的樱花继续开。

就像她知道,有人会永远停在那个未能绽放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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