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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稠。当那根火折子彻底熄灭,将狭小阁楼重新抛入墨汁般的死寂,兰妤蜷缩在冰冷霉烂的硬板床上,如同一尊失了魂魄的冰雕。裴袑最后那句“很快会再见”,如同淬了寒冰的诅咒,反复在她冻僵的脑海中回响,每一次都带来更深的战栗和灭顶的绝望。他那轻柔拂过发丝的触感,此刻更像毒蛇信子舔过后的灼痛,提醒着她自以为是的逃离是何等可笑。

天边终于艰难地撕开一道灰白的口子,吝啬地透进一丝微光,将阁楼内破败的轮廓从黑暗中剥离出来。楼下传来老掌柜压抑的咳嗽和窸窣的起床声。新的一天开始了,一个对兰妤而言,被彻底打碎、又被强行粘合、布满裂痕的新开始。

她没有时间沉溺在绝望里。那扇被轻轻带上的破旧木门,随时可能被更强大的力量彻底摧毁。自由!这个念头,尽管被恐惧的阴影笼罩,却依旧是她心中唯一不肯熄灭的星火。母亲临终的叮嘱,手腕上宫绦残留的气息,都在无声地催促着她:走!必须走!走得越远越好!

兰妤猛地坐起身,用冰冷的衣袖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深处,惊惶未褪,却已强行沉淀下一种近乎孤绝的冷静。她迅速检查了怀中所剩无几的铜钱——那是她全部的家当。

她不能再停留。京都,这座巨大的牢笼,即便逃出了宫墙,也依然在裴袑无形的阴影笼罩之下,阴冷、狠毒,像在暗处盘旋的毒蛇随时扑上来咬住你的命脉。她需要一个更远、更陌生、足以淹没她所有痕迹的地方。

江南。

母亲口中那个烟雨朦胧、桨声灯影、流淌着吴侬软语的故乡。

那个埋葬了母亲所有鲜活梦想、却又在临终呓语中无数次被温柔念起的地方。

那是她血脉的源头,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暂时栖身的远方。

决心一定,行动便再无犹豫。兰妤迅速整理好那身深灰色粗布衣裳,重新用靛蓝头巾将大半张脸和乌发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沉静却暗藏风暴的眼眸。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给予她短暂喘息、却也带来更深绝望的小小囚笼,毫不留恋地推开了门。

清晨的城西码头,已然苏醒。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煤烟味扑面而来。巨大的漕船如同沉睡的巨兽,静静停泊在浑浊的水面上。码头边,力夫们吆喝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踩着湿滑的跳板,在船只与岸边穿梭如蚁。商贩的叫卖声、船老大的呵斥声、孩童的嬉闹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混乱而鲜活的乐章。

这喧嚣的市井气息,冲淡了兰妤心中残留的恐惧,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她不再是深宫那个任人践踏的“七公主”,她只是这芸芸众生中,一个为生计奔波的、不起眼的灰衣女。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味道。

她低着头,脚步匆匆,在杂乱的人群中穿行,目光快速扫过码头边悬挂的、写着目的地和启航时间的简陋木牌。

“姑苏!辰时三刻!最后几个舱位!”一个裹着油腻棉袄、脸膛通红的船老大,正扯着嗓子吆喝。

姑苏!正是母亲故乡所在府治!

兰妤心头一跳,立刻挤了过去,将几枚汗津津的铜钱塞到船老大粗糙的大手里,声音刻意压得低哑:“一张……最下等的散席。”

船老大掂了掂铜钱,斜睨了一眼这个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眼眸的瘦小身影,嘟囔了一句“晦气”,不耐烦地撕下一张皱巴巴、印着模糊红印的船票塞给她:“最底舱!自己找地方蹲着去!辰时三刻开船,过时不候!”

兰妤紧紧攥住那张薄薄的船票,如同攥住了通往新生的钥匙。她随着人流,踏上那艘名为“顺风号”的旧漕船。船舱里混杂着汗臭、鱼腥、劣质烟草和潮湿木头的刺鼻气味。最底层的散席更是拥挤不堪,光线昏暗,挤满了和她一样衣衫褴褛、为生计奔波的底层百姓。她找到一个最角落、靠近舷窗的狭窄位置,蜷缩着坐下,将头埋进膝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辰时三刻,沉重的铁锚被绞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船身猛地一震,缓缓离开了喧嚣的码头。

兰妤猛地抬起头,扑向那扇小小的、糊着油纸的舷窗,用手指用力抠开一道缝隙!

浑浊的河水在船身两侧翻滚出白色的泡沫。岸边,京都巨大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后退。高耸的城墙、巍峨的宫殿屋脊、熟悉的街巷……那座囚禁了她整个童年的巨大牢笼,那座吞噬了母亲鲜活生命的冰冷坟墓,正在视野中一点点缩小、模糊。

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不是留恋,是告别!是斩断!是对过往一切屈辱、恐惧、绝望的彻底诀别!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呜咽声溢出喉咙。目光贪婪地追随着那片逐渐远去的、承载着她所有痛苦记忆的土地,直到它彻底化作地平线上一道模糊的灰影,最终消失在浩渺的水天相接处。

船行渐稳,驶入开阔的河道。寒风从舷窗缝隙灌入,吹拂着她濡湿的脸颊,带来冰冷的刺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解脱感。她终于离开了!

窗外,是冬日萧瑟的北方平原。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摇曳,光秃秃的树木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景色荒凉,却让兰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和……自由。她不再是囚徒,她是一只刚刚挣脱樊笼、羽翼未丰的鸟雀,前路迷茫,却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她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上眼。裴袑那张冷峻的脸,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他那句如同魔咒的“很快会再见”……这些画面和声音,如同阴魂不散的梦魇,再次试图侵入她的脑海。

不!

兰妤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如同用尽全身力气挥动利剑,斩向那些纠缠的阴影!

她用力甩头,仿佛要将那些可怕的影像和声音彻底驱逐出去!不要再想!不要再去想那个高深莫测、心思如渊如狱的男人!不要再去想皇权之下那些肮脏的倾轧和血腥的阴谋!那些东西,如同附骨之蛆,只会将她重新拖回无边的黑暗!

从今往后,她只是兰妤!

一个来自远方、无依无靠的孤女。

她要为自己活!为母亲活!

她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远离京都纷扰的地方,像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靠自己的双手,过安生日子。日子或许清贫,或许辛苦,但一定是平平淡淡的、踏踏实实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她要呼吸自由的空气,感受阳光雨露,看花开花落,听市井喧嚣……她要重新找回属于“人”的、活着的滋味!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坚定,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驱散了心头的阴霾。她缓缓睁开眼,墨玉般的眼眸望向舷窗外开阔的水面。虽然前路未知,虽然孤身一人,但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暖流,正缓缓注入她冰冷的心田。为自己,也为母亲,她一定要好好地、自由地活下去!

——————

与此同时,京都,武安侯府。

书房内,气氛凝肃。裴袑端坐于紫檀木书案之后,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案头堆积着厚厚的军报和密函,烛火跳跃,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他刚刚结束了一场与心腹将领的秘密会议,空气中还残留着未散的、属于铁血与谋划的冰冷气息。

“侯爷。”书房门被无声推开,一个身形精悍、面容沉静如水的年轻将领躬身而入,正是裴袑最信任的亲信副将——盛怀安。他步履轻捷,落地无声,如同暗夜中的猎豹。

裴袑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一份标注着绝密的舆图上,修长的手指沿着某条水道缓缓划过。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说。”

“顺风号漕船,已过通州闸口,航向姑苏。”盛怀安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汇报最寻常的军情,“目标在船上,位置最底舱散席。同船有商队护卫三人,脚夫十二人,寻常百姓四十七人,暂无异常接触。”

裴袑的手指在舆图上的“姑苏”二字处微微一顿。深潭般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幽光。惊诧?了然?亦或是一种……猎物果然按他预想路线行进的、近乎掌控一切的冰冷笃定?

江南……姑苏……

她倒是会选地方。选了她母亲的根,选了那片被文人墨客吟咏了千年的温柔水乡。

一抹极其冰冷、近乎残忍的弧度,缓缓爬上裴袑的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狩猎者对猎物行踪尽在掌握的、居高临下的嘲弄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选择本身所触动的微妙涟漪。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溢出薄唇,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森寒。“烟雨江南……倒是个……好去处。” “好去处”三个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长,带着浓浓的讽刺。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落在盛怀安身上:“怀安。”

“末将在!”

“挑几个‘影子’。”裴袑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淬了寒冰般的冷静与不容置疑,“要最顶尖的,精于隐匿,通晓南地方言。派去姑苏。”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如同在冰面上凿刻:

“我要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每日所食,所见之人,事无巨细,皆在掌握。风吹草动,即刻飞鸽回报。”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盛怀安,“记住,是‘影子’。只盯,勿扰。若她有性命之忧,可暗中化解,但绝不可暴露行迹,更不可让她察觉分毫!”

“末将明白!”盛怀安垂首领命,神色肃然。他深知“影子”意味着什么——那是侯爷手中最神秘、最忠诚、也最冷酷无情的死士,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如影随形。

“去吧。”裴袑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那幅巨大的舆图上,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他紧盯着“姑苏”二字的目光,却比之前更加幽深,更加专注,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暗流。

盛怀安无声退下,书房门轻轻合拢。

室内重归寂静。烛火跳跃,将裴邵玄色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巨大而沉默。他独自坐着,指尖无意识地在舆图上“姑苏”的位置缓缓摩挲。

烟雨江南……温柔水乡……

她以为逃到那里,就能摆脱过往,做回一个寻常女子?

天真!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占星阁上,星河璀璨下那张惊心动魄又脆弱不堪的脸;浮现出客栈阁楼里,她蜷缩在黑暗中绝望颤抖的身影。那份纯净,那份倔强,那份不惜一切也要挣脱的勇气……像一簇奇异的火焰,既灼烧着他冰冷的掌控欲,又让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将其彻底珍藏、不容任何尘埃沾染的偏执。

快了。

裴袑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燃起两簇幽暗而炽烈的火焰。朝堂之上,暗流汹涌,最后的清洗即将到来。那个腐朽的王朝,那些盘踞的毒瘤……都将被他亲手连根拔起!待尘埃落定,乾坤重塑,他便再无顾忌!

洢兰宫。

那座早已为她准备好的、用最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铺满最柔软波斯绒毯、燃着最温暖银丝炭、隔绝一切风雨和窥探的华美宫殿,已在无声地等待它的主人。

他想象着她被带入洢兰宫的情景。那双清澈的墨瞳里,或许会有愤怒,会有不甘,会有泪水?但最终,他一定会抹去她眼中所有关于“外面”的念想,让那双眸子里,从此以后,只清晰地映照出他君璟承一个人的影子!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呼吸心跳,都将只属于他!

江南的烟雨再缠绵,也洗不去他烙下的印记。姑苏的山水再秀美,也困不住他布下的天罗地网。她的“自由”,不过是他棋盘上,一颗被暂时挪到安全角落、等待最终收网的棋子。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结局早已注定。

裴邵缓缓靠向椅背,玄色的身影融入书房的阴影深处,唯有一双深眸,在烛火映照下,亮得惊人,闪烁着冷酷而志在必得的幽光。洢兰宫的锁钥,早已在他掌心。只待,这盘天下棋局,落下最后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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