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牢房里潮气蒸腾,草堆下的老鼠偶尔窜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昏黄的铜灯把光晕压得极低,像一口倒扣的钟,把林天、扶苏、嬴政与蒙毅都罩在里头。
林天懒懒地伸筷,夹起一块卤得透亮的雁脯,送入口中。
油脂在舌尖炸开,伴着花椒与桂皮的辛香,一路滚到喉底。
他又捧起粗陶杯,咕咚饮下半盏冰镇醪糟,凉意顺着食道滑进胃里,舒服得眯起眼,长长“啊——”了一声。
“爽。”扶苏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儒衫袖口因握拳而绷出褶皱。
他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怒意:“林先生根本未曾留意我的话?”
林天挥挥油亮的筷子,嘴角还沾着一点酱汁:“听你说话只需耳朵,不需嘴巴,我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拿袖口随意一抹,抬眼,似笑非笑,“首先,我骂扶苏,是因为扶苏——该骂。”
扶苏的眉心猛地一跳:“如何该骂?”林天把筷子往案上一拍,竹箸与陶碗相撞,“叮”一声脆响。
他整个人向前倾,灯火映得眸子亮得逼人:“因为扶苏读的是儒家的之乎者也,满脑子周礼、分封、礼乐教化,迂腐得可笑。”
“固守旧习,自命清高;遇事优柔,懦弱无能。知道的,他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不知道的,还当是七老八十、读书读傻的老叟。”
话音未落,石壁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嗤”。
蒙毅一时没忍住,嘴角翘到一半,正对上嬴政斜斜扫来的目光。
那目光像北地寒风,夹着冰碴子,瞬间把他唇边的笑冻住。
蒙毅单膝“哐”地砸在地上,铁甲与青砖撞出火星:“臣失仪,请陛下恕罪!”
嬴政只冷冷一哼,旒珠轻轻相撞,声音脆而短。
他并未让蒙毅起身,自己却微微侧身,隐入灯影里,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一个冷眼旁观的狱吏。
可在心底,那一句“迂腐懦弱”却像钉子般钉进软肉——正中他多年来对长子的失望。
“懦弱无能,固守旧习……”
嬴政无声地重复,指节在剑鞘上摩挲,发出低低的铮鸣。
牢内,扶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拳头。
铁链再次“哗啦”,他昂起下颌,声音因愤怒而发颤:“不!大公子所守,是儒家千年奉行的周礼与分封,是以礼治国的大道!难道这些全都错了?”
他抬手,袖口在草屑上扫过,留下一道白痕,“我儒门自有道统,岂容轻侮!”“当然错了。”
林天毫不留情。
他抓起案上的羊腿,油脂顺着指缝滴落,在稻草上晕开深色圆斑。
“此一时,彼一时,时代像车轮滚滚向前,你们却想把大秦拉回旧辙——不是过时是什么?”
扶苏咬紧牙关:“你说过时便是过时?不过妄议揣测!”
林天掂了掂羊腿,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齿:“看在这顿酒菜的面子上,我便给你好好上一课。”
他把羊腿往案板上一搁,随手撕下一条腱子肉,在空中晃了晃。
“听好了——”
灯火猛地一跳,像也被接下来的话惊动。
牢房外,嬴政无声地抬手,示意蒙毅继续跪着,自己却把耳朵微微侧向墙缝。
铜灯芯“噼啪”炸响,光影乱晃,仿佛整个大秦的未来,都被这一根小小的灯芯吊在了半空。
逼仄牢房里,灯火被湿气压得极低,羊脂油凝在灯盏边沿,似随时会冻住。
林天把羊腿往案上一搁,油脂顺着指缝滚落,在稻草上晕开一个油亮亮的圆。扶苏背脊挺直,铁链贴身,却仿佛被那圆心牢牢钉住,动弹不得。
“就从黄帝把首领之位禅让给尧说起。”
林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刀割般的利落。
火光在他眸里跳动,映出一点冷嘲。扶苏下意识接口:“我知。老师淳于博士曾言:尧帝‘茅茨不剪,采椽不斫’,以草覆屋,以木为椽,不施斤斧,示天下以俭。又巡狩四方,观风俗、问疾苦,最后禅舜于平阳,天下称圣。”
说罢,他微抬下颌,儒衫袖口在灯下泛起一层旧白,像是要用这古老的圣洁抵御即将到来的锋刃。
林天轻笑一声,齿间寒光一闪:“既知禅让之美,那为何扶苏公子——”
他故意拖长音,抬手对牢顶虚空一拱,“——不劝当今陛下效尧舜故事,行禅让,而心心念念只想自己当‘秦二世’?”
话如霹雳,直劈扶苏耳廓。
扶苏只觉脑中嗡然,眼前灯火骤然大了一圈,又倏地缩小。
他唇瓣发颤,却半个字也吐不出,仿佛被人扼住喉咙。
铁链“哗啷”一声轻响,是他踉跄半步,膝盖撞到石壁。
隔壁石墙后,嬴政低沉的嗓音透过湿苔传来,像远雷滚过铜甬道——
“因为禅让早已过时。自大禹传子,夏后氏家天下,私心遂凌驾公器。至高无上者,谁肯再拱手让人?”
声音不高,却震得蒙毅跪地的膝盖发麻。
旒珠掩了帝王神色,唯余指节在剑鞘上轻叩,一声、两声,如丧钟。
林天用羊骨轻敲案沿,接过了话头,语调陡然由嘲转肃:
“时代像渭水东流,一去不回。
尧舜之时,天下万邦,不过星罗棋布的部落。
首领更替,若传贤不传子,可弭兵息争。
但禹治水功成,威望震古,其子启又以兵威剪除伯益,夏后氏自此开端——
部落联盟裂变为国家,‘公天下’遂成‘家天下’。
彼时夏初,方国林立,首领仍握奴隶千计。
二里头铜鼎铸成,奴隶的锁链也一同浇铸。
“再历四百载,商革夏命。
殷人尚鬼,祭祀一次,斩俘动辄百数,奴隶制度臻于极盛。
甲骨裂纹里,‘封’字初现——王畿之外,授土授民,诸侯之雏形已露。
“及武王克商,周公东征,马蹄踏碎鹿台余烬。
为镇反侧,大行封建:太公于齐,召公于燕,叔度于蔡……
同姓、功臣、先代遗贵,星罗棋布,凡一千八百国。
礼乐征伐自此自天子出,层层分封,如大网笼罩河洛。
“然而网眼终究被撕破。
幽王烽火戏诸侯,犬戎入镐京;平王东迁洛邑,周德已衰。
诸侯坐大,兼并迭起:郑庄公射王中肩,楚庄王问鼎轻重,晋楚百年争霸,吴越相继称雄。
八百年血火,千邦并作七雄。
至长平一役,赵卒四十万被坑,天下再无一合之众。
“如今陛下扫六合,置郡县,书同文,车同轨,正是要把裂土分茅的旧网连根焚尽。
扶苏公子却欲反其道而行,复周礼,返分封——”
林天抬眼,火光在他眸里凝成针尖,一字一顿:
“这不是迂腐,又是什么?”扶苏面色由白转青,额角青筋隐现。
灯火将他的影子钉在壁上,如一只被箭贯穿的鹤。
隔壁,嬴政无声地收拢五指,指节在太阿剑鲛皮鞘上压出一道深痕。
蒙毅依旧单膝跪地,铁甲下的膝盖已觉石砖的冰冷,却不敢稍动。
牢房外,更漏的水滴“嗒”地一声,像给这漫长历史作结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