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处,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硬卧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方便面调料包混合的复杂气息。窗外,南国的葱茏景色早已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收割后裸露着褐色土地的平原,偶尔掠过几排光秃秃的白杨树,枝桠在初冬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透着北方的萧瑟与空旷。
苏婉晴蜷缩在狭窄的下铺角落,身上裹着那件从招待所带出来的、唯一还算厚实的旧呢子外套,依旧觉得寒气无孔不入。她的右手缠着纱布,放在外套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份折叠起来的《协议》。冰冷的纸张边缘,隔着纱布和衣料,依旧能清晰地硌着她的指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身不由己的处境。
陆时序坐在她对面的下铺,背脊挺直,如同焊在座位上的一截钢轨。他换上了一套崭新的七八式绿军装,领章鲜红,肩章上缀着代表技术少尉的一杠一星,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从上车到现在,他几乎没动过,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目光也是锐利而快速地扫过车厢过道和两端的连接处,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放着一个军绿色的搪瓷缸,里面是半缸早已冷透的白开水。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桌板,距离不到一米,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沉默,像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油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们。车厢里其他旅客的喧闹、孩子的哭闹、售货员推着小车叫卖“香烟啤酒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的声音,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音。
苏婉晴的目光掠过陆时序冷硬的侧脸,落在他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上。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覆盖着厚厚的老茧,颜色比其他地方的皮肤更深,显然是长期摆弄机械或工具留下的印记。这双手,昨晚轻而易举地放倒了两个凶徒,也签下了那份冰冷的协议。她想起他铺地铺时利落的动作,想起黑暗中他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这个男人,像一台精密、冰冷、只为任务而存在的机器。
她收回目光,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荒凉的景色。深秋的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一种巨大的、被连根拔起的漂泊感和对未来军营生活的茫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阿强怎么样了?她的公司彻底完了吗?陈昌泰的人会不会追到北方?那个“启明星”任务,到底是什么?需要她做什么?……无数个问号在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出口。她只能紧紧地攥着口袋里那份协议,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火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车。站台上穿着臃肿棉袄的人们提着大包小裹,行色匆匆。冷风裹挟着煤灰和尘土的气息灌进车厢。陆时序终于动了一下,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站起身。
“待着别动。”他丢下四个字,声音低沉而简短,没有任何解释,便拿着缸子走向车厢尽头的锅炉房打水。
苏婉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过道的人群中,那抹军绿色显得格外扎眼。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车厢里形形色色的面孔——疲惫的工人,抱着孩子的农妇,穿着中山装的知识分子……每一张脸都带着各自的生活轨迹,唯有她,像一个被强行塞进陌生剧本的演员,连自己的台词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红肿的右脚踝上。昨天被绊倒的扭伤,经过一夜的紧张奔逃和火车颠簸,肿得更厉害了,像发面馒头一样,轻轻一碰就钻心地疼。她咬咬牙,忍着痛,轻轻活动了一下脚趾。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藏蓝色铁路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票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制服的年轻乘警。两人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车厢里的旅客。
“查票了!查票了!都准备好车票和证件!”中年男人声音洪亮,带着公事公办的威严。
车厢里一阵小小的骚动,旅客们纷纷低头翻找自己的车票和介绍信(八十年代身份证尚未普及,出行主要靠单位介绍信和车票)。苏婉晴心里咯噔一下,手不自觉地伸向口袋——她的车票在陆时序那里!而她身上,除了那份协议,只有一张特区个体户的营业执照副本和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工作证照片,完全没有能在北方通行的有效身份证明!介绍信?她的公司都砸了,公章都没了!
查票员和乘警很快查到了苏婉晴这一格。中年男人目光如电,先扫了一眼对面空着的铺位(陆时序的位置),然后落在明显紧张、脸色苍白的苏婉晴身上。
“同志,车票和证件。”他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
苏婉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她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车票……在我爱人那里,他去打水了。”她指了指车厢连接处的方向,同时艰难地试图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个体户执照副本,“这是我的……”
“爱人?”查票员眉头一皱,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苏婉晴——她穿着时髦但沾满灰尘的红色喇叭裤,裹着旧呢子外套,头发有些凌乱,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惊惶,与这个时代常见的朴实妇女形象格格不入。更关键的是,她拿出的那张个体户执照副本,上面印着“深圳特区”的字样。
“深圳来的?”查票员的语气带上了审视和怀疑,他接过那张执照副本,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盯着苏婉晴,“介绍信呢?没有介绍信,光有车票也不行!你这是要去哪?干什么?”
旁边的年轻乘警也警惕地盯着她,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武装带上。
“我……我去部队探亲……”苏婉晴被对方严厉的目光和连珠炮似的追问逼得有些慌乱,声音更低了,“我爱人……他是军人……介绍信……介绍信他收着呢……”她努力按照协议里“配合身份核查”的要求去说,但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称陆时序为“爱人”,这两个字烫得她嘴唇发麻,更显得底气不足。
“军人?”查票员和乘警对视一眼,眼神中的怀疑更浓了。军人探亲?哪有军人自己带着介绍信,家属却什么证明都没有的?而且这女同志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军属!
“哪个部队的?叫什么名字?证件号码?”查票员步步紧逼,声音提高了几分,引得旁边几个旅客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苏婉晴被问住了。陆时序?身份编号?她只知道名字,协议上那个编号她根本就没记住!协议!她下意识地想掏协议,可那东西怎么能拿出来?!她急得额头冒汗,脸色更加苍白,脚踝的疼痛似乎也加剧了,让她几乎坐不稳。
“我……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身份暴露?被当作可疑分子扣下?协议会不会失效?陆时序会不会丢下她?无数可怕的念头瞬间涌上心头。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和怀疑压垮,查票员和乘警脸色也越来越沉,准备进一步盘问甚至采取强制措施时——
“她的车票和介绍信在我这里。”
一个低沉、平稳、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过道响起,瞬间打破了僵局。
苏婉晴猛地抬头,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浮木。
陆时序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那个军绿色的搪瓷缸,缸口还冒着丝丝热气。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稳的山岳,挡在了查票员、乘警和苏婉晴之间。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源自军人身份的威严和压迫感。
他看也没看苏婉晴,直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硬质卡片——一张是苏婉晴的火车票,另一张是印着部队番号、盖着鲜红公章的正规探亲介绍信。介绍信上清楚地写着苏婉晴的名字、探亲对象陆时序的名字、部队代号和探亲期限。
他将票和介绍信递到查票员面前,动作干脆利落。
查票员接过,仔细核对。介绍信的格式、公章、部队代号都完全正规,没有任何问题。他脸上的怀疑和严厉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军人时的肃然和歉意。
“哦!原来是陆少尉的爱人!失敬失敬!”查票员连忙将票和介绍信递还,脸上堆起笑容,“误会!都是误会!这位女同志刚才没说清楚……您爱人这是去部队报到吧?”他试图缓和气氛。
陆时序接过票证,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查票员和乘警,最后落在苏婉晴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眼神里没有任何责备,也没有安慰,只有一种纯粹的、公事公办的确认——确认她没有乱说话,确认这个“身份”暂时过关。
“没事了,你们继续工作吧。”陆时序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结束对话的明确信号。
“好嘞!好嘞!打扰了陆少尉,嫂子!”查票员和乘警连忙点头,带着几分恭敬和歉意离开了,继续去查其他车厢。
小小的危机,在陆时序出现后不到一分钟内,被无声无息地化解。车厢里其他旅客好奇探究的目光也纷纷收了回去。
苏婉晴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她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刚才那一刻的孤立无援和巨大恐慌,让她心有余悸。
陆时序将车票和介绍信重新收好,坐回自己的铺位,拿起搪瓷缸,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热水。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婉晴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比如“谢谢”,或者“刚才吓死我了”,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车厢里的沉默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红肿的脚踝上,那里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似乎在嘲笑她的狼狈和无力。身份核查这一关,她差点就过不去。而这,仅仅是开始。未来在那个纪律森严的军营里,她这个“冒牌军属”,又该如何自处?每一次核查,是不是都会像刚才那样,让她如履薄冰?
“脚。”陆时序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沉默。
苏婉晴一愣,抬起头。
陆时序的目光落在她肿胀的脚踝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脱鞋。”他命令道,同时从随身携带的那个半旧的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个印着红色十字的铝制小盒——军用急救包。
苏婉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扭伤需要处理,否则会加重。”陆时序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已经打开了急救包,里面整齐地放着消毒棉球、绷带、一小瓶深棕色的药水和一管药膏。
苏婉晴这才明白过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着痛和尴尬,慢慢脱掉了右脚上那只沾满灰尘的黑色高跟鞋。肿胀的脚踝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皮肤紧绷发亮,透着不正常的红紫色。
陆时序没有看她,只是拧开那瓶深棕色药水(正骨水)的盖子,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他拿起一块消毒棉球,蘸了药水,然后——动作极其自然地将苏婉晴那只受伤的脚,放在了自己穿着崭新军裤的膝盖上!
苏婉晴的身体瞬间僵住!脚踝处传来他军裤粗糙的布料触感,以及他膝盖坚硬而稳固的支撑感。男人的体温隔着布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陌生的、强烈的存在感,让她浑身不自在,脸颊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烫。她想把脚抽回来。
“别动。”陆时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他一只手稳稳地固定住她的小腿,另一只手拿着蘸满药水的棉球,开始在她红肿的脚踝上涂抹。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深褐色的药水带着强烈的刺激性,接触到肿胀发烫的皮肤,瞬间引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苏婉晴忍不住“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脚趾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陆时序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她一下。那眼神依旧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她的忍耐极限。然后,他低下头,继续涂抹。他的手指很有力,按压在肿胀处时,带着一种推拿般的力道,精准地揉捏着瘀血肿胀的部位。每一次按压都带来剧烈的酸痛感,让苏婉晴疼得额头冒汗,牙关紧咬,才没叫出声来。
他涂抹得很仔细,脚踝的前后左右都照顾到了,连脚背上被高跟鞋磨破皮的地方也没放过。浓烈的药味和皮肤上火辣辣的刺痛感交织在一起。苏婉晴只能死死地抓住身下的床单,强忍着不让自己挣扎或痛呼出声。她看着陆时序低垂的眉眼,他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给她处理伤口,而是在检修一台出了故障的精密仪器。没有怜惜,没有安慰,只有一种纯粹的技术性操作。
涂完药水,他又拿起那管白色药膏(大概是消炎止痛的),挤出一截,均匀地涂抹在患处。药膏冰凉,暂时缓解了药水的灼痛感。最后,他用绷带开始缠绕,手法熟练而迅速,一圈一圈,松紧适度,将她的脚踝包裹得严严实实,形成了一个标准的“8”字固定。
整个过程快而高效,不超过五分钟。做完这一切,陆时序松开手,将苏婉晴的脚轻轻放回地面。他收拾好急救包,将用过的棉球丢进小桌板下的垃圾桶里。然后,他拿起搪瓷缸,又喝了一口水,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例行的、不值一提的小任务。
“不要沾水,不要用力。”他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句,便重新靠回座位,再次闭上了眼睛。
苏婉晴僵硬地坐在那里,脚踝处被绷带包裹着,传来药膏的冰凉和药水的残留灼痛。更让她难以忽视的,是刚才他膝盖的温度和他手指按压的力道,仿佛还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是劫后余生的后怕?是对他及时解围和处理伤处的……一丝感激?还是对这种冰冷、机械、毫无情感可言的“照顾”的茫然和不适?
她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陆时序。他像一块深潭里的寒铁,沉默、坚硬、深不可测。那份协议,将他们强行捆绑在一起。他提供庇护,她配合任务。这似乎就是他们关系的全部定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窗外的景色越发荒凉,天色也渐渐暗沉下来。火车拉响了长长的汽笛,穿透北方的暮色,朝着那个未知的、纪律森严的军营,一路向北。苏婉晴将那只缠着绷带的脚小心地缩回外套下,也将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深深地藏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前方等待她的,注定是更大的风浪。她必须保存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