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透墨汁的绒布,沉沉地压在知青点的小院上。油灯的火苗在窗纸上跳动,映出严荷伏案的剪影。白天王二柱婚礼上的喧嚣和那对母子淬毒的眼神,都被这浓稠的黑暗暂时隔绝在外。
她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刚做好的五十个医用纱布袋。纯白的新棉布洗得柔软熨帖,封口针脚细密均匀,每一个都叠得方方正正,摞在桌子上像座小小的雪山。指尖抚过布面,金手指的感知流淌过脑海——「纯棉漂白平纹布,1982年因涤纶普及市价下跌40%」。她微微蹙眉,随即又松开,专注地清点着数目。
咔哒,一声轻响。 院门被推开一条缝,陈默的身影悄然立在门槛外,没有进来。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出毛边的蓝布中山装,眼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不知是外面夜露,还是别的什么。
“纱布袋做好了。”严荷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她抱起那摞“雪山”,走到门口递过去。
陈默接过的动作有些迟缓,手指触到冰冷的纱布袋,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这些做工精良的袋子,喉结滚动,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谢谢。”
油灯的光晕吝啬地洒在他脸上,勾勒出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严荷注意到他镜片后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翻涌,试图冲破那层惯常的克制平静。这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让人觉得压抑。
院里只剩下晚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陈默抱着袋子,仿佛抱着千斤重担,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
“护士们……都说你做的袋子结实,比卫生院以前领的还好用。”他终于又开口,声音干涩,视线却飘向院子角落里那架沉默的“蝴蝶牌”缝纫机,仿佛在寻找一个安全的锚点,避开严荷的目光。“缝纫机,修好了吗?”他指的是严荷之前手指受伤那次。
严荷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缝纫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食指上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裹着的纱布在白棉布的映衬下格外刺眼。“嗯,淑兰姐帮我调好了。”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陈默躲闪的视线,“陈医生,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陈默紧锁的心门。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骤然放大,闪过一丝慌乱和猝不及防的痛楚。抱着纱布袋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我爸……”他的声音骤然哑了下去,像被砂纸狠狠磨过,“他是上海仁济医院的心脏外科主任……”
这几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夜风卷起他额前一缕碎发,露出光洁却紧绷的额头。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勇气,才艰难地接下去:“六年前……‘文革’后期……他被指控……私藏‘反动学术权威’的外文书籍……立场不稳……有‘右倾’思想……”每一个词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钝痛,“医院里贴满了大字报……批斗……游街……”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在陈默苍白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那双总是温和清亮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翻滚着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屈辱。他不敢看严荷,视线死死钉在脚下的泥地上,仿佛那里有个无底的深渊。
“……后来呢?”严荷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隔离审查……半年。”陈默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淹没,“最后……定性为‘严重右倾思想’,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下放到……苏北农场接受改造。”他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我……作为家属……也被……牵连……医学院毕业分配……就到了这里……”
他终于说完了。空气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远处几声零落的狗吠撕扯着这沉重的夜幕。他抱着纱布袋的手臂微微颤抖,像是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严荷沉默地看着他。眼前这个清瘦挺拔的男人,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却能在给她包扎伤口时动作温柔沉稳,能在卫生院短缺物资时想到找她做纱布袋。他像一株被巨石压弯却依然努力伸展枝叶的竹子。
“陈默。”她第一次清晰地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我相信你爸是无辜的。”
陈默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镜片后,那双布满痛苦血丝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了,涌起一层薄薄的水光。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我见过那些书。”严荷的目光坦荡而清澈,直视着他眼底的惊涛骇浪,“在公社废品站,成捆成捆地被扔掉、烧掉。很多是救命的医学书……”她想起前世在图书馆看到的那些珍贵的医学典籍,在这个年代却被付之一炬,“一个能救人性命的医生,怎么会是‘右倾’?不过是有人想借机……”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透,但陈默完全懂了。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鼻尖和眼眶,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瞬间的失控。这么多年,背负着父亲的污名和自己被牵连的命运,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被歧视的目光打量,习惯了将所有情绪死死压进心底最深处。从未想过,在这个偏僻的知青点,会有一个姑娘,用如此平静却笃定的语气,告诉他:我相信!
“谢谢你……严荷……”他的声音哽住了,带着浓重的鼻音,手指紧紧攥着怀里的纱布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严荷往前一步,声音放得更柔和,却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你应该写申诉材料,帮你爸平反。错的是时代,不是你们父子。你爸救过的人,以后也会有人想救他。”这句话,她不仅是说给陈默听,也是说给那个被困在时代漩涡里的自己听——错的从来不是努力活着的人。
陈默用力地点着头,镜片后的水光终于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落一滴,砸在冰冷的纱布袋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飞快地抬手抹了一下眼角,狼狈却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我会的……我……”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
“荷丫头!荷丫头!不好了!”李淑兰惊惶失措的声音像炸雷般打破了院里的沉寂。她像一阵风似的从外面冲进院子,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手里死死攥着一块被撕扯过的藏青色土布碎片!
“咋了淑兰姐?”严荷心头一跳,立刻迎上去。
“我刚才……我……我去咱们放布料的棚子拿东西……”李淑兰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仓库的方向,气得浑身发抖,“看见……看见严强那个王八羔子了!他……他猫在墙角,拿着剪子,跟疯了似的……在剪咱们的布!藏青色的那匹!剪了好几个大口子!我冲进去喊他,他像见了鬼,把剪子一扔,踹了我一脚就跑了!”
李淑兰撩起裤腿,小腿肚上果然一片刺眼的青紫!
一股冰冷的戾气瞬间从脚底直冲严荷头顶!“他人呢?!”她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
“跑了!往他家那头跑了!”李淑兰恨得牙痒痒,“我追了两步没追上!那匹布……完了!全是口子!根本没法用了啊荷丫头!那可是咱们做‘补丁款’的布啊!”她心疼得直跺脚。
严荷的目光死死盯在李淑兰手里那块被撕裂的布片上。藏青色的土布,和她之前发现上线轴被破坏时留下的碎屑,一模一样的质地!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她伸出手,指尖猛地按在那粗糙撕裂的断口上!
嗡——!
熟悉的感知洪流汹涌而来:「苏北老织机手纺纯棉土布。物理损伤:多处不规则撕裂,破坏性毁坏。修复价值:低。1985年民俗收藏市场估价每尺15元(未受损状态)」。信息冷酷地宣告着一匹布料的死刑。
但同时,一种更强烈、更直观的“触感”也强行挤入了她的脑海——那撕裂边缘残留的触感!油腻、带着一股劣质烟草和汗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这味道……她太熟悉了!一个下午刚在婚礼上见过的人——严强!
是他!又是他!上次是毁缝纫机,这次是直接毁布!仅仅因为她拒绝当提款机,因为她靠自己的本事活得越来越好,他就要一次次毁掉她的活路!
怒火瞬间烧干了刚才因陈默坦白而生出的那点温情和酸楚,只剩下燎原般的冰冷杀意!新仇旧恨,像滚烫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翻腾咆哮!
“淑兰姐!”严荷的声音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片,“去仓库!把被破坏的布全都抱出来!”她转向一旁抱着纱布袋、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惊住的陈默,眼神锐利如刀锋,“陈医生,麻烦你,马上去请刘队长!就说有人蓄意破坏生产队的集体财产!人证(李淑兰)、物证(被剪的布和凶器剪子)俱在!”
她没有再看那块撕裂的布片,而是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包裹着纱布的食指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她心底那被反复践踏后爆裂开来的愤怒和决绝!
月光惨白,冷冷地照在她清瘦却陡然迸发出骇人气势的身影上。她知道,这场和严家母子的战争,已经到了必须彻底清算、当众扒皮、不死不休的地步!
院墙外,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像一张巨大的、伺机而动的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