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C文学高阳强打起精神，还是出门跑单了。妹妹的药费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但今天的每一单，都变成了一场煎熬。电动车驶过熟悉的街道，阳光明媚，人流如织，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片厚重的阴霾。
每一次手机提示音响起，那冰冷的“叮咚”声都让他像被电击一样，整个人从车座上惊跳起来，心脏狂跳不止，需要好几秒才能确认那只是普通的订单通知，而非另一道催命符。每一次送往陌生的地址，尤其是那些略显陈旧的居民楼，他都会在楼下反复徘徊，像是执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般，一遍又一遍地核对手机上的楼栋和门牌号，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个窗户，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生怕一不留神，就会再次踏入另一个“明珠花园3栋1404”那样的深渊入口。他甚至对那些看似普通的订单备注也产生了怀疑，“放门口”、“不要敲门”，这些以往寻常的要求，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诡谲的色彩。
中午，饥肠辘辘却食不知味，他机械地将车停在了常去的那家平价快餐店门口。店里人声嘈杂，油腻的饭菜味道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这本该是让他感到踏实的人间烟火气，今天却只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和不安。
他刚找了个角落坐下，还没扒拉两口饭，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对面响起。
“小高，咋了？脸色这么差，跟撞了鬼似的。”同事老张端着堆得冒尖的餐盘在他对面坐下，黝黑的脸上带着惯常的、乐呵呵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老张是站点里的老好人，跑单多年，经验丰富，平时对高阳这样肯吃苦的年轻人很是照顾。
高阳心里猛地一咯噔，像是被人窥破了最隐秘的恐惧。他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张哥，可能就是昨晚没睡好，做了个…噩梦。”他低下头，不敢与老张那双看似关切的眼睛对视，生怕里面会映出别的什么东西。
老张浑不在意地咬了一口大白馒头，就着一口青菜含糊地嚼着：“年轻人，别太拼。钱是挣不完的，身体是本钱。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熬夜通宵，现在不行咯，腰杆子受不了，天一凉就疼。”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长辈惯常的关怀。然而，他话锋一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带着饭菜气息的热气喷到高阳脸上，“不过说起来，小高，你昨天……是不是跑‘明珠花园’那边去了？”
“哐当！”高阳手中的筷子猛地掉落在餐盘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喉咙！他猛地抬起头，瞳孔收缩，死死盯着老张那张在快餐店明亮灯光下显得格外憨厚朴实的脸，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调：“张…张哥你…你怎么知道？！”
“嗨，紧张啥？”老张被他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拿起汤碗喝了一口，“我早上听调度小王顺嘴提了一句，说系统记录显示你昨晚送了那边一单，他还奇怪呢，嘀咕说那鬼地方多少年都没人住了，路灯都没一盏，怎么会有单子。”他放下碗，又凑近了些，眼神里带着点过来人的神秘和告诫，声音压得更低，“我跟你说，小高，那地方邪乎得很，早年是乱葬岗，后来开发成楼盘又烂尾，听说还出过好几起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故，一直不太平。我们这些老跑腿的都知道，那种单子，能拒就拒，实在拒不了，也得跟客户商量加点辛苦费，别傻乎乎地往里冲，知道不？有些钱，不能挣！”
老张的语气、表情、甚至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无比正常，充满了前辈对后辈经验之谈式的关心，挑不出任何毛病。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甚至显得有些温暖。
但不知为何，高阳看着老张那张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的、带着关切笑容的脸，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疯狂地闪过梦中那个纸扎人同事惨白浮肿的脸颊和那咧到耳根的、空洞而僵硬的诡异笑容！两个形象在他脑海中疯狂交叠、撕扯！
是巧合？是善意的提醒？还是……那无形的警告，已经渗透进了他的现实，正以另一种他无法分辨的方式，悄然降临？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避开老张的视线，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重新拾起筷子，机械地扒拉着碗里已经冰冷的米饭，味同嚼蜡。他含糊地、几乎是本能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回应：“嗯…知，知道了…谢谢张哥提醒。”
这一声“谢谢”，说得无比艰难。
这一整天剩下的时间，高阳都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文火上慢烤。无论他穿行在多么热闹的街区，沐浴在多么温暖的阳光下，总感觉有一双冰冷的、无形的眼睛在背后死死地盯着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时间，在极度的焦灼和恐惧中，如同粘稠的液体般缓慢而痛苦地流逝。天色，终于还是在不安中，一点点暗了下来。
晚上八点五十分，高阳回到了家。他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听着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拿出那个装着送货单的塑封袋，暗红色的字迹在窗外霓虹灯的微光反射下，仿佛活物般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九点整，手机震动，是赵强发来的消息：“我出发了。”
九点二十分，高阳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般，走下了楼。
九点半，赵强那辆熟悉的二手破捷达准时停在了楼下。赵强从驾驶座上下来，他今天特意穿了件深色的外套，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搞来的黑色甩棍，脸上努力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甚至带着点狠厉的样子，但他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微微泛白的指关节，以及下车时那下意识四处扫视的、带着惊慌的眼神，都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恐惧，但谁也没有说破。
“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豁出去了！走！”赵强像是给自己打气般，低吼了一声，用力拉开车门。
高阳沉默地坐进副驾驶，将那根甩棍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个塑封袋。
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鸣，破捷达晃晃悠悠地驶入夜色之中。
富民路与建设路的十字路口，位于城市的老区与新发展区域的交界地带，不算特别偏僻，但到了晚上十点，周围的大部分商铺早已关门歇业，行人变得稀稀拉拉。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照亮着各自脚下的一小片光晕，光线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偶尔有车辆开着刺眼的大灯疾驰而过，引擎的咆哮声打破寂静，随即又迅速远去，留下更深的空寂。
高阳和赵强把车停在路口斜对面一个不起眼的阴影角落里，熄了火。两人像是两尊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四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中心，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车内弥漫着一种几乎要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仪表盘上幽绿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明暗不定。
九点五十分……路口依旧空荡，只有夜风吹动着路边垃圾桶旁的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什么东西在窃窃私语。
九点五十五分……一辆晚归的电动车歪歪扭扭地驶过，骑手哼着不成调的歌，丝毫没有察觉这角落里有两双几乎要瞪出血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刚刚经过的地方。
九点五十八分……赵强忍不住了，他舔了舔干得发裂的嘴唇，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不是……搞错了？或者……不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卑微的期盼。
高阳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个路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要将那塑封袋浸湿。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以及那越来越响的、如同丧钟敲响般的心跳声。
十点整！
就在他手表上那纤细的秒针与分针、时针彻底重合的瞬间——
“咔……”
仿佛有无形的齿轮完成了咬合。
高阳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穿透了单薄的车窗玻璃，浸透了他们的衣物，直钻入骨髓！周围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滞、冻结了，连风声都诡异地消失了。路灯那昏黄的光晕，也仿佛被某种力量压制，变得黯淡、摇曳，像是随时会熄灭。
路口对面，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被昏暗光线与浓重黑暗交界处的模糊地带——
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出现在了那里。
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只是他们直到此刻才被允许“看见”。
正是那个穿着鲜红如血长裙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