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南麓,云雾似轻纱,将玄清观笼在其中。青石阶蜿蜒向上,苔痕深绿如泼墨,尽头的院落里,修竹挺拔,日影透过竹叶缝隙,在石质棋盘上投下斑驳碎光。紫砂壶里,碧螺春的茶叶舒展如雀舌,热气混着竹香,袅袅娜娜,在空气中织就清寂的网。
陈静澜身着素色常服,步履轻缓地踏入院落时,玄机子正执一枚黑子,悠悠落于棋盘星位。老人须发皆白,面容却无丝毫老态,眼神清亮如山涧溪水,见他来,抬眸一笑,声如竹露滴响:“菏川,回来了。”
“师傅。”陈静澜上前,躬身一揖,目光落在棋盘上,“师傅今日倒有兴致,独自摆棋?”
玄机子指了指对面的石凳,笑意温醇:“等你。知道你从京城回来,心绪定不宁。正好,手谈一局,解解你心头的 knots。”他说着,将紫砂壶推到陈静澜面前,“新采的碧螺春,尝尝。”
陈静澜坐下,指尖触到茶盏,暖意沁入肌肤。他提起茶盏,暖黄色的茶汤映出眼底深藏的倦色——京城的风雨、养心殿的药香、陈砚晦明难辨的眼神、陈渊无处不在的威压、千机楼密报上朱红圈记的沉重……种种片段在脑海里翻腾,像棋盘上即将落子却始终举棋不定的手。
“师傅,”陈静澜放下茶盏,声音带着旅途的沙哑,“您说,天命是什么?”
玄机子拈起一枚白棋,在指尖缓缓转动,并未急着回答,反而指了指棋盘:“菏川,你看这棋盘,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像什么?”
陈静澜凝视着棋盘,黑白棋子尚未落满,却已隐隐勾勒出山河对峙之势,他沉声道:“像天地寰宇,也像……这万里江山。”
“嗯,”玄机子点头,将白子落于黑子左下一路,“天地有常,却非一成不变。就像这棋,定式千百种,可真正对弈时,谁会完全按定式走?天命,是这棋盘的规矩,是‘天圆地方’的格局;但怎么走、落哪颗子,却是‘人心’。”
他又落一子,白子如星子坠于黑阵边缘:“你在江南查盐铁,在京城与陈渊周旋,想为百姓厘清盐税,为陛下稳固江山,这是你落的‘子’。陈渊揽权、张诚贪墨、陈砚看似荒唐却暗藏机锋,这是他们落的‘子’。天下人各落各的‘子’,便成了这盘‘天下局’。”
陈静澜眉头微蹙,执起黑子,沉吟半晌,落于白子右侧,试图破局:“可人心易变,朝堂诡谲盘根错节。师傅精通术数,能推星象、算阴阳,可就算您神机妙算,能算透这人心吗?能算清陈渊下一步要动谁,陈砚到底是真‘废’还是假‘藏’吗?”
玄机子笑了,指尖拂过紫砂壶壁,茶汤漾起圈圈涟漪:“菏川,你看这碧螺春,投进水里,初时浮浮沉沉,是浮是沉,乍看能算;可水的温度、冲泡的力道,甚至杯沿掠过的风,都会让茶叶姿态陡变。我能算星轨运转、节气更迭,那是‘天道’,有常轨可循。但人心不是星轨,朝堂不是节气——人心是活的,朝堂是无数人心交织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动’,如何能完全算准?”
他顿了顿,落子截断陈静澜的黑棋一路:“就像这棋,我算到你要守角,却算不到你守角时,是想稳妥求活,还是刻意诱我深入。陈渊的权欲、张诚的贪念、陈砚的‘藏’,都是他们的‘棋路’。这些‘棋路’交织缠绕,便成了‘诡谲’。我能算棋理,却算不尽人心的‘变’。”
陈静澜沉默着,手指摩挲着黑子冰凉的表面。他想起养心殿里,陈砚随手丢弃账册时的漫不经心,又想起城门外那句“江南水寒,自己当心”里一闪而过的晦暗;想起陈渊在朝会上的威压、周衍的愤懑无力,还有千机楼密报上那个刺目的朱红圈……这一切,都像棋盘上的重重迷雾,让他看不清全局。
“师傅,”他抬眼,望着玄机子,“那百姓呢?先帝说‘民为水,君为舟’,可如今这‘水’,被盐税、贪腐搅得浑浊不堪,这‘舟’,也摇摇欲坠。我查盐铁,是想清淤,可淤泥太深、牵扯太广,我怕……怕自己力有不逮,反而掀翻了船。”
玄机子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碧螺春,茶香在他唇齿间弥漫开来,才缓缓道:“菏川,你看这茶。碧螺春产自江南,吸了太湖的水汽,受了洞庭山的日照,才有这缕清香。百姓,就是这太湖的水、洞庭的山,是孕育一切的根本。水浊了,山荒了,茶还能香吗?”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棋盘中央虚点:“这盘棋,最要紧的不是谁赢谁输,而是‘气’。棋之‘气’,如国之‘运’、民之‘生’。民不聊生,国运维艰,这棋便没了‘气’,下得再精妙,也是死局。你想清淤,是对的,哪怕难,也要做。”
陈静澜的心微微一震,一股力量仿佛从心底缓缓升起。
玄机子又道:“至于‘力有不逮’,菏川,你再看这棋。”他拈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黑棋的断点上,“这处断点,你若不补,我便断;你补了,我便围。棋道如此,世道亦然。陈渊势大、盘根错节,就像这黑棋布下的厚势,看似无解。可厚势之中,必有缝隙;盘根错节,也必有脉络可寻。”
他手指在棋盘上缓缓移动,似在梳理无形的脉络:“你以为陈砚是‘废棋’,可他若在暗处落子、搅动风云,便是破局的关键;你以为周衍的文治派势弱,可众心所向,便是无形的力量;你手中的千机楼,便是探查缝隙、梳理脉络的‘眼’。”
“可人心……”陈静澜仍有疑虑,“陈砚的心思,陈渊的谋算,太难以捉摸了。”
玄机子笑了,笑声清越如竹风穿林:“人心难测,正因如此,这‘天下局’才有趣,才值得下。若一切都能算尽,棋便死了,天下也死了。菏川,你学的是术数,可别忘了,术数之外,还有‘道’。道是什么?是顺应,是权衡,是在万变中守心。”
他落子于棋盘右上角,开拓出一片新的疆土:“就像这棋,此路不通,便换一路;这子难活,便舍了取势。朝堂之上,你不能只盯着陈渊一人,要看到他身后的人、他忌惮的人、他需要的人。百姓那边,你清了盐税,让他们能活下去,便是在积蓄‘气’——这‘气’,能撑住这摇摇欲坠的‘舟’。”
陈静澜看着棋盘,黑子白子犬牙交错,正如京城的波谲云诡、江南的水患余悸、盐铁贪腐的盘根错节、君臣博弈的暗流汹涌……他执起黑子,这一次,落子不再犹豫,坚定地补在了自己的断点上。
“师傅,我懂了。”他声音沉静,“不管人心多复杂,朝堂多诡谲,我只需守住自己的‘道’,为百姓、为江山,落好每一颗‘子’。”
玄机子眼中露出赞许的光,又落一子,逼向陈静澜的黑棋:“嗯,守住‘道’,也要懂得‘变’。水无常形,棋无常势,人无常心。你要记住,神机妙算,算的是‘势’,而非‘点’。算清大势,顺‘势’而为,纵然人心多变,也能在棋盘上、在天下间,寻到生机。”
师徒二人不再多言,全心沉浸于棋局。黑子沉稳持重,似陈静澜对“为民”本心的坚守;白子灵动飘忽,如玄机子对“顺势应变”的点拨。碧螺春的茶香袅袅不绝,与山间云雾、修竹影、落棋声交织,谱成一曲清寂却充满力量的乐章。
陈静澜渐渐沉入棋局,也沉入师傅的话语中。他明白了:天命不是束缚,而是划定格局的规矩;人心不是阻碍,而是推动棋局变化的变数;朝堂的盘根错节,并非无解死局,只要找到脉络、顺“势”破局,总能为百姓、为万里江山,开辟出一条生路。
一局终了,夕阳已将远山染成金红,余晖透过竹叶,在棋盘上投下最后一抹暖光。陈静澜望着棋盘上黑白子的最终格局,再回想京城的风雨,心中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玄机子看着他,又将紫砂壶推过去:“再喝杯茶,明日下山,便有底气了。”
陈静澜接过,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路传到心底。他仰头饮尽,碧螺春的清香在喉间久久不散,仿佛也涤荡了心中的尘埃与迷茫。他知道,前路依旧艰难,人心依旧难测,朝堂的诡谲也不会轻易消散,但他已不再畏惧——只要守住“为民”的本心,顺着“天下生机”的大势,纵使神机妙算有穷尽之时,他也能在这盘“天下局”中,落好属于自己的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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