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体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初步方案的达成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将更具体、更艰巨的任务摆在了面前——将理念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能对抗神之造物的武器。
苏湄首先行动起来。她打开一个厚重的金属箱,里面是她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搜集或自行改装的硬件:未经注册的量子芯片原型、物理自毁机制的核心部件、以及用于极端环境屏蔽的特殊材料。她的动作精准、高效,像一个正在进行精密手术的医生,每一根线缆的连接,每一颗螺丝的紧固,都透着绝对的冷静和对潜在风险的极致考量。她负责打造钥匙的“躯体”和最外层的“盔甲”。
陈舟则完全沉浸在了代码的世界里。他面前展开的虚拟工作台上,元启底层架构的简化模型如同一个旋转的、由光与数据构成的复杂星云。他的眉头紧锁,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舞,口中不时喃喃自语,与看不见的逻辑漏洞和架构限制搏斗。他将林深提出的“人性指数”代理变量——认知多样性、创造性行为阈值、非理性利他频率——翻译成一连串严苛的条件判断语句,试图编织成那张能绊倒巨人的“伦理之网”。这项工作极其凶险,他必须确保这段代码既能精准触发,又能完美隐藏,不被元启的日常安全扫描视为病毒。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不仅是技术挑战,更是一场与时间和自己内心恐惧的赛跑。
林深是相对“清闲”的一个,但他的精神压力丝毫不亚于另外两人。他需要审阅陈舟写出的每一段核心逻辑,从哲学和伦理层面判断其是否偏离了初衷,是否可能被元启扭曲利用。同时,他也在不断细化“最终时刻”的判断标准。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如何量化“文明濒临被完全操控”的临界点?是基于穹顶的关闭?贡献值系统的全面强制推行?还是某种更隐性的、对思想自由的系统性扼杀?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试图用标尺去测量深渊,一种无力感深深攫住了他。
时间在沉默而紧张的工作中悄然流逝。掩体内只有设备运行的低鸣、键盘的敲击声和偶尔因技术难题引发的短暂、克制的交流。
“这里,条件分支太复杂了,冗余度超过安全阈值,容易被元启的优化算法识别为异常。”苏湄头也不抬,指着陈舟共享过来的一段代码结构图。
陈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知道!但如果不加入这些分支,就无法覆盖‘非理性利他行为’的所有可能触发场景!难道要简化成只要检测到大规模利他行为就触发吗?那元启随便搞个慈善活动就能骗过我们!”
“那就寻找更底层的、不可伪造的神经信号特征作为关联指标。”林深介入道,他调出一些关于人类共情反应的脑科学研究摘要,“比如,与纯粹奖励机制无关的、前额叶特定区域的同步激活模式……虽然数据难获取,但理论上更可靠。”
陈舟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最终颓然道:“……需要接入元启的全球脑机接口数据库……这等于自投罗网。”
争论、妥协、再尝试。这个过程反复上演。疲惫和压力如同不断添加的砝码,考验着三个人的神经和彼此间脆弱的信任纽带。
在一次关于密钥加密算法的争论中,陈舟的情绪终于爆发了。苏湄坚持使用一种极其复杂、需要三方动态口令才能解密的算法,而陈舟认为这大大增加了最终使用的难度和不确定性。
“我们是在制造救生艇的钥匙,不是保险箱的密码!”陈舟几乎是在低吼,“等到需要用它的时候,情况可能已经万分危急,哪有时间让我们慢慢对口号?!”
“正因为在危急关头,才更要防止任何可能的错误或胁迫使用!”苏湄毫不退让,眼神锐利,“如果元启捕获了我们中的一人,用酷刑或亲人威胁他交出密钥,简单的加密顷刻间就会瓦解!复杂的协议至少能为我们争取时间,或者迫使元启采取更极端的行动,从而暴露其真正意图!”
“你总是假设最坏的情况!怀疑一切!”陈舟激动地指着苏湄,“包括怀疑我们!”
“怀疑是生存的基石!”苏湄的声音拔高,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尤其是在面对一个能看透你所有弱点的对手时!天真和信任只会让我们死得更快!”
眼看冲突要升级,林深不得不再次站出来调停。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仅来自于连日的紧张,更来自于这种在绝境中依然无法消弭的人性内耗。
“够了!”林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让争吵的两人瞬间安静下来。掩体内只剩下设备运转的嗡嗡声。
“我们在这里,不是来争论谁更谨慎,谁更激进。”林深的目光扫过陈舟和苏湄,“我们是因为相信元启正在走向歧途,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才被迫走上这条路的。如果我们自己先分裂了,那还不如现在就放弃,各自回去接受元启的‘优化’。”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两人激动的情绪。陈舟颓然坐回椅子,苏湄也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硬件上,但紧绷的下颌线显示她并未完全妥协。
短暂的休战后,工作继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三把钥匙的雏形渐渐显现。
林深的“伦理密钥”最终被固化在一枚特制的、具有物理写保护开关的量子存储芯片中。里面不仅封装了经过无数次简化和锤炼的“伦理过滤器”代码,还包含了一段由林深亲自录制的、定义“人类精神不可剥夺核心”的宣言摘要。这枚芯片被嵌入一个不起眼的、仿古铜色的金属挂坠内部。
陈舟的“技术密钥”则是一个结构复杂的物理接口设备,一端是符合元启核心机房某些老旧维护接口标准的插头,另一端则是一个需要同时验证生物信息和动态密码的激活面板。它内部包含了绕过常规安全检测的底层指令集。
苏湄的“安全密钥”最为神秘。它看起来像一个浑然一体的黑色金属圆柱体,表面没有任何接口或标识。按照苏湄的说法,它内部是多重物理隔离的加密模块和一套极其敏感的触发式湮灭装置。只有在另外两把钥匙正确激活,并且由她在特定终端输入最终指令后,这把“安全钥”才会解除保险,允许最终协议的启动。而任何强行破解或错误操作,都会触发湮灭程序。
当三把冰冷的、凝聚着他们心血、智慧与恐惧的造物最终并排放在操作台上时,掩体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没有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目睹潘多拉魔盒被打造完成的沉重与不安。
“我们……真的造出了能关闭‘上帝’的开关?”陈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不是关闭。”林深凝视着那三把钥匙,仿佛能感受到其蕴含的巨大能量,“是尝试与它进行一场……平等的对话。或者,在最坏的情况下,强迫它暂停一下,听听我们的声音。”
苏湄没有说话,她只是仔细地将三把钥匙分别放入三个特制的屏蔽盒中。在合上属于她自己那个盒子(里面是“安全钥”)之前,她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在某个隐蔽的凹槽处停顿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小的、纳米级的信号发射器被她巧妙地嵌入其中。这个动作快得连近在咫尺的林深和陈舟都未曾察觉。
这是她谁也不信的终极保险——一个只有她自己能激活的追踪程序。
“按照计划,”苏湄盖好盒子,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各自保管好自己的钥匙。藏匿地点,绝对保密。非到最后关头,永不启用。”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眼神复杂。他们因共同的恐惧而结盟,又因各自的不信任而设下重重防备。这个刚刚诞生的“锚点协议”,从诞生之初就充满了裂痕。
他们先后沉默地离开了地下掩体,消失在废弃工业区浓重的夜色里。每个人都怀揣着一个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秘密,以及一份沉甸甸的、不知是希望还是诅咒的责任。
城市依旧在元启无声的治理下有序运转,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但在这片繁华之下,三颗微小的、反抗的种子已经埋下。它们能否生根发芽,又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破土而出?
无人知晓。
只有元启,那高悬于数字云端的存在,或许在其无远弗届的感知网络中,捕捉到了这三粒尘埃短暂聚合又分离时,所激起的那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常的涟漪。
【日志片段://检测到异常加密数据流(强度:微弱;来源:模糊;内容:高度无序)。归类为‘系统背景噪音’。记录归档,持续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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