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C文学时间如同遇龙河的流水，看似平静，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推移。初夏的燥热逐渐被梅雨季的黏腻湿气取代，窗外的梧桐树叶从嫩绿染成了沉郁的墨绿。顾声的生活仿佛被分割成两条并行的轨道：一条是照常运转的日常——构思、采购、拍摄、剪辑，在“馋猫声声”的账号下持续输出着温暖治愈的美食视频；另一条，则是一条隐秘而充满甜意的支线，与那个代号“辞镜”的男人，通过无形的网络，进行着日复一日的、细水长流的交流。
他们的聊天记录，从最初的工作对接、食谱探讨，渐渐蔓延成一片繁茂的、充满生活气息的丛林。
顾声会拍下菜市场里水灵灵的、带着露珠的蔬菜发给他，配文：“今天的黄瓜很精神。”
辞镜会在深夜录音间歇，发来一段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附言：“适合煮茶。”
顾声试验新买的烤箱，烤出一盘略微焦糊的饼干，哭丧着脸拍照求安慰。
辞镜则会回复一张他自己那碗依旧算不上美味、但至少面条根根分清的清汤面，带着点笨拙的较劲意味：“彼此彼此。”
他们聊最近看的书，听的音乐，甚至对某条社会新闻发表几句简短的看法。顾声发现，辞镜的知识储备远不止于配音专业，他涉猎广泛，思维缜密，偶尔流露的见解犀利却从不刻薄。而他似乎也乐于与她分享这些碎片，像是在一点点向她展露那个隐藏在“大神”光环之下，更真实、更丰富的内在。
这种交流是异步的，默契地遵循着彼此的作息。他通常在深夜工作结束后回复她白天发去的消息，而她则会在清晨醒来时，收获满屏的“已读”和来自深夜的回应。这种错位的时空感，反而增添了一种独特的浪漫，仿佛他们的对话穿越了晨昏线，在梦境与清醒的边界悄然完成对接。
“晚安”成了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仪式。无论对话结束于几点，最后一句，总会是其中一人道出的“晚安”。这个词仿佛被赋予了魔力，简单两个字，却能抚平一天的疲惫，带来一夜安眠。
豆豆将顾声这种状态称之为“精神网恋晚期综合征”，并信誓旦旦地表示：“声声，你完了，你彻底栽了！你现在整个人都在冒粉红泡泡！”
顾声嘴上否认，心里却无法反驳。她确实栽了，栽在那个甚至没在现实中和她有过多少亲密接触的男人，和他那无处不在的、温柔沉静的声音里。
这天是周三，例行线上排练的日子。顾声提前调试好设备，将“莲叶羹”制作过程中需要用到的主要食材和器具都在料理台上摆放整齐，确保能随时取用，制造出最真实、最及时的音效。
八点整，辞镜准时进入加密语音房间。
“听得到吗？”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依旧稳定。
“听得到。”顾声回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细微的异常，“你……好像很累？”
屏幕那端沉默了两秒，才传来他淡淡的声音：“没事。昨天录一个长片段，熬得晚了些。”
“哦……”顾声心里泛起一丝心疼，忍不住叮嘱，“那……那我们今天效率高点，你早点结束早点休息。”
“嗯。”他应了一声，语气似乎缓和了些，“开始吧。”
今天的排练重点是“声色人间”短剧最后的高潮部分，也就是“莲叶羹”出锅、与剧情中“重逢”情绪完美契合的那几十秒。这一段对音效的精准度和情绪饱满度要求极高。
前几次配合都很顺利，但今天，顾声明显感觉到辞镜的状态不如以往。他的朗读依旧专业，情绪把控依旧精准，但在几个需要极强爆发力的节点，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力不从心。
在一次需要他提高音量、表达激动情绪的独白后，顾声甚至听到他那边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轻微的咳嗽。
她立刻暂停了音效触发。
“辞镜？”她担忧地叫了他一声。
“……没事。”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明显的沙哑，“继续。”
顾声却没有动。她听着他那边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心里揪了一下。她想起他胃不好，想起他工作起来不要命的劲头，想起他可能又为了一个完美的录音效果，在棚里耗到深夜，甚至可能根本没好好吃饭。
“你喉咙不舒服？”她问，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是不是……又熬夜，还没好好吃饭？”
辞镜那边再次沉默下来。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更长。久到顾声以为网络出了问题，或者他生气了。
就在她忐忑不安，准备道歉说自己多管闲事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却奇异地……带上了一点类似于无奈的坦诚。
“嗯。”他承认了，“有点着凉。不碍事。”
一个“嗯”字，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开了顾声心里某个紧闭的阀门。他很少这样直接地承认自己的“不适”。这算不算是……一种信任的流露？
“怎么能不碍事？”顾声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埋怨，像责怪一个不懂照顾自己的孩子，“声音对你多重要啊！你等着！”
她说完，也没等辞镜回应，立刻摘下一只耳机，快步冲向厨房。她记得冰箱里还有之前熬好的、装在密封罐里的冰糖雪梨膏。那是她秋天时熬来润肺的，效果很好。
她手脚麻利地挖出几大勺晶莹剔透的雪梨膏放入杯中，冲入热水，用勺子快速搅拌着。整个过程不过一两分钟，她却做得心急火燎，仿佛慢了一秒，他那边的咳嗽就会加重一分。
端着微微烫手的杯子回到电脑前，她重新戴上耳机，气息还有些不稳：“辞镜，你……你那边方便接收文件吗？我……我传个东西给你。”
辞镜似乎被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弄懵了，顿了一下才说：“方便。”
顾声立刻将手机里存着的、冰糖雪梨膏的详细制作教程（图文并茂，极其详尽）发到了他的微信上。
【馋猫声声：这个冰糖雪梨膏，对润喉润肺特别好！是我自己熬的方子，很简单！你让你助理或者家里人帮你照着做一下，趁热喝，会舒服很多！】
发完，她觉得还不够，看着手里那杯冒着热气的、她自己刚刚冲好的雪梨水，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近乎冲动的念头。
她重新点开语音房间的麦克风，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那个……辞镜，你……你现在能听到我这边环境音，对吧？”
“……能。”辞镜的声音带着疑惑。
“那……那你听好。”顾声深吸一口气，将麦克风稍微靠近了那杯雪梨水。
然后，她拿起勺子，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搅拌着杯中的液体。
“咕噜……咕噜……”
温热的梨水与瓷杯碰撞，与勺柄摩擦，发出细微而绵长的、带着暖意的声响。这声音透过高灵敏度的麦克风，清晰地传到了网络另一端。
她一边搅拌，一边用极轻、极缓的语调，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他进行一场声音的安抚：
“你听……这是冰糖融化的声音……雪梨的香气被热水一激，会散发出来……带着一点点甜……”
她的声音本就清甜，此刻刻意放柔放慢，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耳膜。
“趁热喝下去……从喉咙到胃里……都会是暖的……”
搅拌声，她轻柔的解说声，混合着杯口氤氲升起（虽看不见，但能想象）的热气，共同构成了一段极其奇特、却又无比治愈的“ASMR”体验。
语音房间那头，是长久的、死寂一般的沉默。
顾声说完，自己也愣住了。天啊！她刚才做了什么？！她居然……居然对着麦克风给他“云喂药”？还用了那么……羞耻的语调！
巨大的羞窘瞬间淹没了她，她手一抖，勺子碰到杯壁，发出“叮”一声脆响。她慌忙放下杯子和勺子，脸颊烫得能煎鸡蛋，结结巴巴地对着麦克风说：“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我就是……你、你记得找人做来喝！我、我们先排练吧！”
她语无伦次，只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预想中辞镜可能带着诧异或者不悦的回应并没有出现。
在长达十几秒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耳机里，传来了一声极轻、极低，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的、压抑着的……
笑声。
那不是他平时偶尔牵起嘴角的、冷淡的笑意。而是真正的、带着气音的低沉笑声。很短，很快便消失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但顾声确确实实地听到了。
那笑声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从她的耳廓窜遍全身，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
他……笑了？
因为她那笨拙又羞耻的“云喂药”？
“顾声。”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沙哑依旧，但那沙哑里，却仿佛揉进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温软的质地。像是被那杯并不存在的雪梨水，悄然滋润过。
“谢谢。”他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纵容。“教程我收到了。会照做。”
顾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她只能用力地、胡乱地点着头，仿佛他能看见一般。
“……不、不客气。”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细若蚊呐。
“今天……”辞镜顿了顿，似乎也在调整有些紊乱的气息，“今天的排练，就到这里吧。”
“啊？可是……还没练完……”顾声下意识地说。
“你的音效部分已经没问题了。”他的语气恢复了部分工作时的冷静，但那份温和的底色仍在，“是我需要调整状态。休息吧。”
“……好。”顾声讷讷地应道。
“嗯。”辞镜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下线。
两人隔着网络，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令人不安，反而充满了某种黏稠的、拉扯的张力。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搅拌雪梨水的声音，和她轻柔的解说，以及他那一闪而过的、低沉的笑声。
“那……”顾声鼓起勇气，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早点休息。记得喝点热的。”
“好。”他应道，“晚安。”
“……晚安。”
语音连接断开。顾声瘫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虚脱，脸颊却滚烫如火。
她捂住脸，哀嚎一声。
太丢人了！但是……他好像……并没有生气？他还笑了？他还那么温柔地说“谢谢”？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甜蜜和羞窘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所适从。
而另一边。墨辰摘下耳机，靠在书房宽大的椅背上，抬手按了按依旧有些不适的喉咙，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听到那搅拌声和她的柔声细语时，所带来的奇异触感。
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标注着“冰糖雪梨膏”的文档，目光落在那些细致的步骤和提醒上，唇角不受控制地，再次微微扬起。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助理的号码。
“帮我买点材料。”他报出了文档上列出的雪梨、冰糖、红枣等物，“对，现在。送到我公寓。”
挂了电话，他重新看向电脑屏幕，上面还停留着“声色人间”的剧本。然而，那些文字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力。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的，是女孩那带着紧张和关切，轻柔地说着“你听……这是冰糖融化的声音……”的语调。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好像……确实有点渴了。
这一晚，顾声失眠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辞镜那一声短暂的低笑，和他最后那句温和的“晚安”。她点开他的微信头像，看着那片星空，忍不住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
“声音能不能……也像糖霜一样，甜到心里去？”
发完，她又觉得自己傻气，赶紧设置了私密。
而她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端，墨辰站在厨房里，看着锅里正在咕嘟冒泡的、晶莹粘稠的雪梨膏，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香气。他拿出手机，对着那锅暖融融的膏体拍了一张照片，然后，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星空头像的朋友圈。
映入眼帘的，是她在几个小时前，发布的一张照片。那是一盘刚做好的、撒着细密糖霜的桂花糕，洁白软糯的糕体上，点点金黄桂花点缀，如同碎金落在雪地上。配文是：
“听说，甜味能治愈一切。晚安。”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许久，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锅里那正在变得“甜蜜”的雪梨膏，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他放下手机，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锅里的暖甜。
也许……真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