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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首辅府养女董宜宁的及笄礼,仿佛一块巨石投入京城权贵圈这潭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叠叠、经久不息的涟漪。

礼成后的头两日,府内尚算宁静。宜宁宿醉醒来的尴尬,傅晏礼清晨离去时那句低沉“永远不会”的余温,都还氤氲在听雪轩的空气中,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醺般的悸动。宜宁抱着锦被,能清晰地回忆起他指尖拂过额发的轻柔,以及那额间相贴时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度。这感觉如此新奇,又如此令人沉溺,让她暂时忘却了外界的一切。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能维持多久。

第三日一早,天色方才大亮,首辅府那平日里威严肃穆、常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朱漆大门,便被一阵阵清脆又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声叩响了。

“哎呦,傅管家,老身这厢有礼了!” 一个穿着簇新绸缎褂子、头戴大红绢花的媒婆,扭着腰肢,满脸堆笑地挤了进来,手里捏着一条绣得花团锦簇的帕子,声音拔得又高又亮,“给首辅大人和董姑娘道喜了!姑娘及笄礼上的风采,如今可是传遍京城了!真真是仙女下凡一般的人物!这不,城西永昌伯府的嫡出三公子,年方十八,一表人才,学问顶好……”

她的话还没说完,另一个穿着宝蓝色褂子、嗓音更尖利的媒婆便从侧后方挤了上来,毫不客气地打断:“王婆婆,您那伯府公子也好意思拿出来说道?我们府上可是靖安侯府的世子爷!真正的青年才俊,文武双全!与董姑娘年纪相当,正是天作之合……”

“两位姐姐且慢,” 又一个略显富态的媒婆笑眯眯地插进来,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要说家世相当、人品贵重,谁能比得上我们吏部尚书家的长孙?那可是打着眼珠子长大的金疙瘩,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最是洁身自好!我们夫人说了,若得董姑娘为媳,必定当亲生女儿般疼爱!”

一时间,首辅府的前院厅堂,竟如同闹市一般,被七八个衣着鲜艳、巧舌如簧的媒婆挤得满满当当。你方唱罢我登场,个个舌灿莲花,将自家公子夸得天上有人间无,那架势,恨不能立刻就将董宜宁的名字写入自家婚帖。

傅忠站在厅中,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首辅府大管家应有的沉稳与礼节。他微微抬手,制止了这愈发嘈杂的场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的心意,老奴代我家大人和姑娘心领了。只是我家姑娘年幼,大人尚无此意,诸位请回吧。”

媒婆们哪肯轻易放弃,还想再争辩纠缠,却见傅忠眼神一扫,旁边侍立的几个身形健壮、面无表情的护卫便往前稍稍站了一步。那股子无声的压迫感,顿时让这些惯会见风使舵的媒婆们噤了声,面面相觑之下,只得悻悻然地留下厚厚一摞描金绘彩的名帖礼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两三日,首辅府的门槛当真是快要被踏破了。

今日是某个郡王妃亲自登门,明日是哪个国公夫人携厚礼而来,后日甚至连宫中某位太妃都派人递了话,言语间皆是对宜宁的“喜爱”与“关切”,明里暗里无外乎是想为她牵线搭桥。

傅忠依照傅晏礼早已下达的严令,无论来头大小,一律客气而坚定地回绝。那些被婉拒的贵妇人,虽面上不敢显露什么,但转身离去时,那探究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却总是若有若无地扫过内院的方向。

所有的名帖、礼单以及每日回绝了哪些府邸的示好,都会在傍晚时分,被傅忠亲自整理好,送至外书房,整齐地码放在那张宽阔冰冷的紫檀木大案一角。

傅晏礼下朝归来,换下朝服,便会坐在那张大案之后。

起初几日,他翻阅这些名帖时,神色尚算平静,只是眸光比平日更冷冽几分,如同结了一层薄冰的寒潭。朱笔落下,批阅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奏章时,力道依旧沉稳。

但很快,宜宁便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同。

这日午后,她照旧去书房“静坐习字”。这是自她病愈后,傅晏礼重新立下的规矩,美其名曰让她收心,练字静性。但只有他们二人知道,这更像是一种无言的陪伴与默契。

她坐在窗边的小案后,铺开宣纸,磨墨临帖,偶尔会悄悄抬眸,看向书案后端坐的男人。

他今日穿着一身苍青色常服,衬得面容愈发清俊冷肃。窗外日光透过窗棂,在他挺拔的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正垂眸看着手中一份名帖,指尖修长,按在那些烫金的文字上。

宜宁看得分明,他那总是紧抿的薄唇,今日抿成了一条更为冷硬的直线。眉心虽未紧蹙,但那份不悦,却如同无形的寒气,自他周身弥漫开来,让偌大的书房都显得格外逼仄压抑。

她认得他手中那份名帖的样式,是安郡王府的。那位世子李璟,她在及笄礼上见过一面,确实如外界传闻那般,温润如玉,风度翩翩。

不知怎的,看着傅晏礼此刻的神情,宜宁心中竟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想的窃喜。她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于笔下的字迹,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

“啪。”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宜宁下意识抬眼,只见傅晏礼已将那份安郡王府的名帖合上,随手丢回那摞厚厚的帖子上,动作看似随意,但那一声响动,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他随即拿起下一份名帖,是某个武将之家的,据说公子年少有为,已在军中崭露头角。傅晏礼的目光只在上停留一瞬,便又面无表情地合上,丢开。

接着是下一份,再下一份……

他翻阅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慢,但每看完一份,那随手一丢的动作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厌弃的力道。那支握在他手中、本该批阅奏章的朱笔,笔尖饱蘸的墨汁,在不经意间滴落,在昂贵的宣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他却恍若未觉。

宜宁甚至觉得,那被他丢开的名帖,仿佛都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桌案上,也砸在她的心尖上。

她不敢再看,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面前的宣纸,墨迹在眼前晕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只觉得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晚膳时分,气氛更是诡异。

食不言的规矩依旧,长长的膳桌上,只有碗筷轻微碰撞的声响。傅晏礼坐在主位,姿态依旧优雅,进食的速度也与往常无异。但宜宁就是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低气压,比午时在书房更甚。

她小心翼翼地用着饭,连夹菜的动作都放轻了许多。偶尔偷偷抬眼,想观察他的神色,却总在对上他深邃眼眸的前一瞬慌忙避开。他那双眼睛,此刻黑沉得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她心中那点因他介意提亲而生的隐秘欢喜,渐渐被一种莫名的委屈和不安取代。他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这些络绎不绝的提亲,打扰了他的清静?还是……因为别的?

她食不知味地用完了一碗饭,便轻轻放下了筷子。

几乎是她放下筷子的同时,傅晏礼也搁下了碗筷。他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然后抬眼,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深沉,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宜宁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淡淡地扔下一句“慢用”,便转身离开了膳厅,玄色的衣角在门口一闪,消失不见。

留下宜宁独自一人,对着满桌几乎未动几口的珍馐,心乱如麻。

府中的下人们更是噤若寒蝉。

洒扫的婆子们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交换着眼色,皆是心照不宣的谨慎。连平日里最活泼的小丫鬟,走路都踮起了脚尖。

“瞧见没?大人今日的脸色,比那三九天的冰碴子还冷……” 回廊拐角,两个小厮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可不是嘛!听说前头又回绝了好几拨说亲的……要我说,大人这架势,哪里像是嫁养女,倒像是……” 另一个小厮声音更低,带着几分暧昧的揣测,“像是自家珍藏的稀世珍宝,突然被那么多人觊觎上了,心里头不痛快着呢!”

这话音虽低,却顺着傍晚微凉的风,隐隐约约,飘进了正从旁边月亮门经过的宜宁耳中。

她脚步猛地一顿,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心跳如擂鼓般狂响起来。珍宝?觊觎?她……她是叔父珍藏的珍宝吗?所以,他这几日的阴沉不悦,并非因为嫌她麻烦,而是因为……不喜旁人觊觎她?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一股混杂着羞涩、慌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甜意的复杂情绪,瞬间将她淹没。她不敢再听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听雪轩。

然而,回到房中,那几句话却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她坐立难安,推开临窗的绣架,走到窗边。窗外暮色四合,庭院里的景致渐渐模糊。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飘向远处那座始终灯火通明、象征着权力与威仪的外书房。

夜色渐深,府中愈发安静。

宜宁心绪难平,索性让春桃取了琴来。她净手焚香,坐在琴案前,指尖下意识地拨动了琴弦。

清越中带着几分寂寥的琴音流淌出来,是《猗兰操》。孔子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曲调幽深,正合她此刻无人可诉的心事。

琴音袅袅,穿过寂静的庭院,乘着微凉的夜风,悠悠荡荡地,飘向了外书房的方向。

外书房内,烛火通明。

傅晏礼并未在处理公务。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挺拔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得长长的,更显孤寂冷硬。

白日里那些纷沓而至的名帖,那些或谄媚或试探的嘴脸,那些围绕着“董宜宁”这个名字的喧嚣,如同苍蝇般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

安郡王世子……靖安侯世子……吏部尚书长孙……一个个名字,一张张年轻而富有朝气的面孔,在他眼前闪过。他们代表着京城最顶尖的门第,最光明的前程,是无数待嫁贵女梦寐以求的良配。

他应该为她高兴的,不是吗?

她长大了,到了议亲的年纪,有如此多的青年才俊属意于她,证明她足够优秀,证明他这些年的教养并未白费。

可是……

心底那股如同野火般肆虐的燥意,那股想要将一切觊觎她的目光都彻底隔绝、碾碎的暴戾冲动,又是从何而来?

他甚至无法容忍那些名帖,那些名字,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每多看到一个,心头的窒闷便加重一分。

就在这时,那缕若有若无、带着淡淡寂寥的琴音,穿透夜色,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是《猗兰操》。

傅晏礼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他当然听得懂这曲中深意。

她在伤怀什么?是因为他今日的冷待?还是……因为那些被他毫不留情回绝的姻缘可能?

想到后一种可能,他的眸色瞬间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缓缓收紧。袖口之内,那被他无意识攥在掌心、已变得褶皱不堪的安郡王府名帖,几乎要被他碾碎成齑粉。

琴音如丝,缠绕心头。

他依旧立在窗前,未曾回头,也未曾挪动分毫,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那在黑暗中愈发显得幽深难测的眼眸,和袖中紧握的、骨节泛白的拳,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的、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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