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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琴音不知在何时歇了,夜色重归沉寂,可首辅府上空那无形的低气压,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在翌日变得愈发凝重。

用过早膳,宜宁心绪仍旧纷乱,便带着春桃在府中的小花园里散步。说是散步,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通往前院书房的路。晨光熹微,花木上的露珠尚未干透,空气清新,却驱不散她心头的滞闷。

“姑娘,您看那株荔枝苗,好像又长高了些呢。”春桃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指着书房窗外那株新移栽不久、显得有些羸弱的树苗说道。

宜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中微微一动。那是她刚病愈时,偶然对傅忠提起岭南荔枝的滋味,言语间流露出思乡之情。没想到,不过几日,这株象征着“故乡之味”的树苗便悄然立在了他书房窗外最显眼的位置。傅忠当时只低声道:“大人亲手种的。”

他总是这样,做的远比说的多。可偏偏在“提亲”这件事上,他的态度强硬冰冷得让她心寒,连一句解释或询问都没有。

正当她望着那株荔枝苗出神之际,前院隐约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客到了,而且动静不小。

“去看看,前头怎么了?”宜宁心头莫名一紧,吩咐春桃。

春桃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小跑着回来,脸上带着几分讶异和兴奋:“姑娘,是安郡王世子李璟来了!带了好多礼物,阵仗不小呢,说是……说是亲自来拜会首辅大人。”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窃窃私语的意味,“奴婢瞧着,只怕不单是拜会那么简单……”

李璟?

宜宁的心猛地一跳。及笄礼上那温润含笑的目光,以及昨日被傅晏礼冷硬丢开的烫金名帖,瞬间在她脑海中重合。他竟亲自登门了?

一种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惶恐的情绪攫住了她。她想知道傅晏礼会如何应对,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是何分量。这种念头驱使着她,脚下不由自主地便朝着通往前院的回廊走去。

她没有去前厅,而是绕到了连接前厅的抄手游廊。这里有一扇雕花镂空的窗棂,恰好能窥见前厅的一部分情形,且被一丛茂密的湘妃竹遮掩,不易被察觉。

她示意春桃留在远处望风,自己则屏住呼吸,悄悄靠近那扇窗棂。

前厅内,气氛与她想象中或是热络或是尴尬的寒暄截然不同,反而透着一股诡异的冷凝。

傅晏礼端坐在主位之上,并未穿着官袍,只是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却比穿着朝服时更显威仪迫人。他手边放着一盏茶,却并未饮用,甚至连看都未曾看一眼。

安郡王世子李璟坐在下首,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面如冠玉,姿态优雅,确实担得起“温润如玉”四字。他身后站着几名捧着礼盒的小厮,礼盒堆叠,琳琅满目。

然而,傅晏礼并未让人奉茶。

他甚至没有寒暄,在李璟刚刚表明来意,言及“真心求娶宜宁姑娘”,话语尚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恳切与风度时,便淡淡地打断了他。

“世子。”傅晏礼的声音不高,平稳无波,却像一块寒冰投入炙热的炭火,瞬间冻结了李璟脸上温雅的笑容。“你的‘真心’,”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拂过那份由傅忠呈上的、写得密密麻麻的礼单,目光甚至没有落在李璟身上,而是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便是建立在赌坊输银三千两,强占城南百姓良田百亩,纵容家奴打死佃户,以及上月为争一歌姬与礼部侍郎之子当街斗殴……这些事基础上的么?”

他每说一句,李璟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那温润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继而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惨白。他张口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傅晏礼却并未停下,语气依旧平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可字字句句,却锋利如刀,直刺对方最不堪的痛处。

“需不需要本官再将你去年秋狩舞弊,前年科场夹带,以及暗中放印子钱逼死两条人命……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详述与你听?”他终于抬眸,目光如同最寒冷的冰棱,精准地钉在李璟脸上,“或许,安郡王府很乐意与本官在都察院,好好分说分说这些‘真心’的成色?”

李璟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筋骨,猛地从椅子上滑跪在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筛糠。他带来的那些贵重礼物,此刻在他眼中已成了催命的符咒。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仪态,连连叩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首辅……首辅大人息怒!是……是晚辈狂妄,晚辈无知!晚辈这就走,这就走!绝不敢再叨扰!求大人高抬贵手!”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起身,也顾不上那些带来的礼盒,带着同样面无人色的小厮,仓惶如同丧家之犬般逃离了首辅府的前厅,连遗落在地上的一枚玉佩都无暇捡起。

前厅内,重归死寂。

傅晏礼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地上那枚成色极佳的羊脂玉佩,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对垂手侍立的傅忠淡淡道:“收拾了。”

“是。”傅忠躬身应下,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摧毁一个世家子弟前途乃至性命的雷霆风暴,不过是拂去了一粒微尘。

游廊窗外,宜宁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呼出声。

她的心跳得又快又猛,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傅晏礼。

不是平日里对她无奈纵容的“叔父”,不是朝堂上威仪棣棣的首辅,而是一个……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冷酷得令人胆寒的权臣。

他甚至没有动怒,没有提高声调,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揭开了最血淋淋的真相,便将一个郡王世子,一个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青年才俊,打击得毫无还手之力,尊严尽失,狼狈逃窜。

这就是他拒绝提亲的方式?

如此简单,粗暴,且……有效。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沿着脊椎一路蔓延至头顶。可在这寒意之中,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如此强大力量牢牢护在羽翼之下的……安全感?以及,一丝更深的困惑与悸动。

他为何要如此?若仅仅是因为“养父”的责任,大可像回绝其他人家一样,客气而疏离地婉拒便是。何必动用如此手段,将对方底细查得这般清楚,一击即中,不留丝毫情面与余地?

这不像是在打发一个不受欢迎的求亲者,更像是在……清除胆敢觊觎他所有物的入侵者。

这个念头让宜宁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慌意乱。

她不敢再看,慌忙转身,几乎是逃离了那扇窗棂。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混合着恐惧、震惊,以及那一丝不断滋长的、隐秘的悸动。

傅晏礼处置完前厅之事,并未多做停留,径直朝着书房走去。他的面色依旧沉静,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在他穿过连接前后院的月洞门时,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游廊尽头,那一抹仓促转身、裙角匆匆消失在湘妃竹丛后的熟悉身影。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她看见了?

看见了也好。

他敛起眸光,脸上依旧是一片冷硬的漠然,迈步继续向前,玄色的衣袍在晨风中拂动,带起凛冽的弧度。

宜宁一路小跑回听雪轩,直到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敢大口喘息。

“姑娘,您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夏荷见她神色不对,连忙上前关切地问道。

宜宁摇了摇头,想说没事,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她走到桌边,想倒杯水镇定一下,指尖却冰凉,几乎握不住那温热的茶杯。

“我……我没事。”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接过夏荷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丝毫暖不了她冰凉的手指和狂跳的心。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前厅那一幕——李璟惨白的脸,傅晏礼冰冷的话语,以及他离去时那肃杀冷硬的背影。

他为何要这样?

是因为李璟品行不端,他看不上?还是因为……别的?

那句下人们的窃语再次浮上心头——“像是自家珍宝被人觊觎上了……”

珍宝……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绣帕,那柔软的丝绢被她无意识地拧绞得不成样子,一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她不是不懂事的稚童了。及笄之后,那些朦胧的情愫,那些若有若无的暧昧,以及他近日来反常的阴沉与此刻毫不留情的狠辣……都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思、却又忍不住去揣测的方向。

若他待她,真的超越了“叔父”对“养女”的界限……那他们之间,又算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尖锐的刺,扎在她的心口,带来一阵阵隐秘的刺痛与……一丝无法忽视的、带着罪恶感的甜意。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春桃又从外面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惊惧与后怕,低声道:“姑娘,奴婢打听到了……就刚才那么一会儿工夫,首辅大人当众揭破安郡王世子劣迹、将其骇退的事情,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京城了!现在外头都在说,首辅大人对姑娘的婚事……掌控得极为严苛,手段更是……狠辣决绝。怕是短时间内,再无人敢登门提亲了……”

宜宁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

掌控?狠辣?

是啊,这就是他。他想要做到的事,从来都是如此,不留余地。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住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因为他如此维护而生出的、不合时宜的窃喜;有因他手段酷烈而感到的畏惧;更有一种前途未卜、一切皆系于他一人之手的茫然与无措。

她就像是他羽翼下精心养护的雀鸟,他能给她最华美的牢笼,最精心的饲喂,也能轻易折断任何试图靠近、或她试图飞向的枝桠。

而她,甚至连飞出这牢笼的意愿,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那颗被他亲手种下的、名为“依赖”与“倾慕”的种子,在经历了及笄之礼的催化,和今日这场雷霆风暴的浇灌后,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她心底疯狂滋长,藤蔓缠绕,将她的一颗心,紧紧缚在了那个高大、冷硬、却又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身上。

她望着窗外那株在阳光下舒展着嫩叶的荔枝苗,轻声自语,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叔父……您到底,想把我……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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