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本应掀起血雨腥风的巫蛊大案,最终以一种近乎闹剧的方式收场,其带来的后续震荡,却远未平息。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英被当庭定罪,廷杖之后,只剩下了半条命,被直接押送出京,发往岭南瘴疠之地。而由他引发的朝堂大清洗,才刚刚开始。皇帝借此机会,以严查党羽为名,将瑞王安插在御史台和六部中的诸多心腹,连根拔起了近三分之一。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瑞王赵珏元气大伤,一连数日闭门不出,他府邸上空笼罩的低气压,几乎让整个京城的权贵圈都为之屏息。谁都看得出来,这位一向顺风顺水的二皇子,这一次,是结结实实地栽了一个大跟头。
而这场风暴中,最大的受益者,除了趁机巩固了地位的太子一党,便是那个差点被推上断头台的靖王府。
皇帝的安抚和赏赐,如同流水一般,涌入了那座沉寂多年的王府。金银绸缎,古玩玉器,奇珍药材,几乎堆满了半个库房。更有甚者,皇帝还亲下旨意,恢复了靖王参与朝政的资格,虽然只是些不痛不痒的虚职,但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
靖王,重新回到了圣眷的中心。
一时间,靖王府门前冷落多年的车马道,又一次变得门庭若市。昔日那些避之不及的同僚故旧,如今都换上了一副最热情的笑脸,捧着各式各样的贺礼,前来探望和恭贺。
整个靖王府,都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苦尽甘来的喜悦氛围之中。
唯有两个人,心中没有半分轻松。
夜深人静,靖王的书房内,依旧亮着一豆灯火。
靖王赵循屏退了所有下人,亲自为女儿倒上一杯热茶,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充满了更深层次的忧虑。
“清许,这次多亏了你。”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完全褪去了痴傻之态,眉宇间一片沉静的女儿,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慨,“若非你提前示警,又想出借力谢安石的妙计,爹和你娘,恐怕……”
“都过去了,爹。”赵清许轻轻地抿了一口茶,茶水的温度,让她冰凉的手指恢复了一丝暖意。
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这几日,她看似平静,实则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直到今日,朝堂上的结果传来,她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疲惫。
她成功了。她靠着自己的智慧和那个诡异的能力,真的扭转了必死的结局,将靖王府从历史的绞刑架上,硬生生地拽了下来。
可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爹,您觉得,这件事真的过去了吗?”她放下茶杯,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直视着父亲。
靖王脸上的忧色更重了。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爹知道。这次瑞王虽然栽了跟头,但他根基深厚,绝不会就此罢休。他只会把我们恨得更深。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爹最担心的,不是瑞王,而是,你皇伯父。”
赵清许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的父亲,在经历了这场生死危机之后,政治上的敏锐度,显然提升了不少。
“您是担心,皇伯父已经开始怀疑我了?”赵清许一针见血。
靖王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安石今日在朝堂之上,虽然将一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只说是他早已察觉陈英等人行事不轨,暗中调查,才发现了破绽。但他这番说辞,骗得过满朝文武,却绝对骗不过你皇伯父。”
靖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深深的忌惮。
“那只木箱,爹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和你画出的那张图样,仔细比对过了。箱子上的刮痕,木头人背后那道细不可见的裂纹,全都一模一样。这说明,谢安石找到的,就是我们预见到的那一个。”
“可问题是,他一个外臣,是如何能未卜先知,精准地找到那个藏在道观地窖里的木箱的?这根本不合常理。”
“你皇伯父是何等样人?他或许不会相信鬼神之说,但他绝对会怀疑,是有人在背后,给谢安石递了消息。而这个递消息的人?”
靖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赵清许平静地回望着他,没有说话。
她知道,父亲猜对了。
皇帝或许暂时不会把她和神谕联系在一起,但他绝对会把她和泄密者联系在一起!
相国寺那场巧合的偶遇,在皇帝这种多疑的人眼中,只会变成一场精心策划的勾连。他那个痴傻的侄女,不知通过何种方式,提前得知了瑞王的阴谋,然后又通过一场看似意外的碰面,将消息传递给了宰相谢安石!
虽然皇帝想不通她是如何得知此等绝密的,也想不通她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将自己,列为最高等级的怀疑对象。
一个能提前洞悉皇子阴谋的痴傻侄女……
这本身,就是一件比巫蛊案更让他这个皇帝感兴趣、也更让他忌惮的事情。
“所以,”赵清许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皇伯父给我们的这些恩典和赏赐,根本不是什么补偿,而是一副用黄金打造的枷锁。”
靖王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将我们重新捧回高位,让我们重新回到所有人的视线中心。从此以后,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尤其是你?”靖王看着女儿,眼中满是痛心,“他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不断地试探你,观察你,直到,他彻底弄清楚你身上的秘密为止。”
“到那时,等待我们的,或许是比巫蛊案,更可怕的结局。”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劫后余生的喜悦,在父女二人冷静的分析之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恐惧。
他们躲过了一场明面上的刺杀,却也因此,走入了一座更宏伟、更难以逃脱的无形囚笼。
而这座囚笼的钥匙,就握在那个天下至尊的手里。
良久,靖王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清许,爹想把你送走。”
赵清许猛地抬起头。
“离开京城!”靖王的眼中闪烁着一丝决绝,“爹可以向你皇伯父请旨,就说你的病需要去江南水乡静养。只要离开了这个漩涡,离得远远的,你皇伯父的手再长,也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你……”
“不。”
赵清许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父亲的话。
“爹,您觉得,我们现在还走得了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从我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成了皇伯父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他没有看透我之前,是绝不会让我离开他的视线的。我们现在任何‘逃离’的举动,都只会坐实他的怀疑,引来更严厉的监控,甚至是雷霆之怒。”
“那……那该怎么办?”靖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绝望。
难道他们费尽心力,从一个死局里逃出来,只是为了跳进另一个更大的死局吗?
赵清许沉默了片刻。
灯火,在她清澈的眼眸里,跳跃着。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破釜沉舟的坚韧。
“爹,”她缓缓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既然躲不掉,那我们就不躲了。”
靖王不解地看着她。
“皇伯父不是对我们感兴趣吗?不是想试探我们吗?”赵清许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又极具挑战意味的弧度。
“那我们就大大方方地,站到他面前,让他看,让他猜。”
“他给我们恩赐,我们就接着。他恢复您的官职,您就去做。他想看一场戏,那我们就好好地,演给他看。”
“他越是想把我们当成棋子,我们就越要让他觉得,我们这颗棋子,烫手,扎人,根本不好控。”
靖王被女儿这番大胆的言论,惊得目瞪口呆。
他仿佛看到了一只刚刚破茧的蝴蝶,在他面前,缓缓地,张开了它那看似脆弱、却闪烁着危险光芒的翅膀。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那个痴傻的女儿,再也回不来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却又让他不得不全然倚仗的智者与弈手。
而他们的对手,将是这个帝国里,最强大的三个人。
皇帝,太子,和瑞王。
前路,是万丈深渊。
也是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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