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在国道上晃了两个钟头,靠窗的座位积着层灰,林野用袖口擦了擦,玻璃上映出他眼下的青黑。怀里的布娃娃缩成一团,囡囡没再说话,只是布面偶尔会轻轻起伏,像在跟着他的呼吸动。槐木符揣在衬衫口袋里,一直温温的,没再发烫,却总让他想起信使那句“你奶奶当年也遇过这事儿”——这话像根细刺,扎在心里,时不时疼一下。
车过邻市郊区时,天阴了。铅灰色的云压在废弃工厂的烟囱上,那烟囱是红星木器厂的标记,歪歪扭扭的,像根生锈的铁钉。林野提前下了车,站在路边往工厂望,铁栅栏门锈得只剩个框架,门柱上“红星木器厂”的红漆掉得只剩“星”和“器”两个字,风一吹,挂在栅栏上的破布幡“哗啦”响,像有人在暗处招手。
“哥,这儿。”
林野猛地回头——是林晨。他站在路对面的老槐树下,穿件洗得发白的校服,手里捏着个旧书包,正是他高中时背的那个。只是脸色太白了,嘴唇没一点血色,眼神也空落落的,不像平时咋咋呼呼的样子。
“你怎么在这儿?”林野快步过马路,想拉他的手,指尖刚要碰到,林晨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像怕被烫着。
“我逃出来的。”林晨的声音很轻,眼睛盯着脚尖,“木工房的木人睡着了,我就趁机跑了。哥,那些木人好吓人,它们眼睛是黑的,嘴里还念着‘还料’……”
林野心里一沉。信使说林晨被绑在木工房,怎么会轻易逃出来?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槐木符,符没发烫,却比刚才沉了些。“你跑出来时,老木匠没追你?”
“老木匠?”林晨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没见着老木匠,只有个穿黑衣服的叔叔,他说只要我来这儿等你,就不把我做成木人。”
穿黑衣服的叔叔——信使。
林野攥紧了拳,刚想开口,林晨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哥,你快带我走呗,我再也不赌了,咱们回家,我给你做番茄炒蛋,你以前最爱吃的……”他说着,眼睛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和小时候被欺负时一模一样。
若是平时,林野早心软了。可此刻他盯着林晨的手腕——林晨左手手腕有道浅疤,是小时候爬树摔的,可眼前这“林晨”的手腕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你不是林晨。”林野的声音冷了下来。
“哥,你说啥呢?”“林晨”愣了愣,脸上的哭腔僵住了,眼神慢慢沉下来,像蒙了层灰,“我就是林晨啊,你咋不认我了?”
话音落的瞬间,他的脸开始变。校服变成了黑色的风衣,头发变长,眼角浮出那颗熟悉的痣——是信使。它嗤笑一声,身形往后飘了飘,落在栅栏门旁:“果然骗不了你。不过你弟弟确实在木工房,再晚去一会儿,他的魂就被木人吸干净了。”
林野没理它,转身往工厂走。信使在身后笑:“你就不怕我骗你?木工房里等着你的,可能是老木匠的‘木人阵’呢!”
“怕就不来了。”林野头也不回。槐木符在口袋里轻轻动了动,像在应和他的话。
工厂的院子里堆着如山的木料,都是些发黑的旧木头,有的还带着锯痕,像刚被加工过。空气里混着木屑味和股淡淡的腥气,和密室里的“旧债”味很像,只是更淡些,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林野抱着布娃娃往里走,脚踩在碎木屑上,“沙沙”响,在空荡的院子里格外清楚。
“小心脚下。”囡囡突然开口,布娃娃的眼睛睁开了条缝,“那些木头堆里有‘木人籽’——老木匠用楠木屑混着怨气捏的,踩着了会缠上脚。”
林野低头一看,果然见碎木屑里混着些黑黢黢的小球,像没长开的核桃,表面还沾着细毛。他往旁边绕了绕,刚躲开,就听见“咔”的一声——左边的木料堆里掉下来个东西,滚到他脚边。
是个刻了一半的木人。巴掌大,只有上半身,眼睛的位置挖了两个窟窿,正对着他。
林野没敢碰,抬脚想绕开,木人突然“啪”地翻了个身,用胳膊肘撑着地面,往他这边爬。速度不快,却带着股执拗的劲,窟窿眼里还往外渗黑汁,滴在地上,烧出一个个小坑。
“是信使的魂附在上面了。”囡囡的声音发紧,“用槐符碰它!槐木克怨气!”
林野掏出槐木符,刚要往木人上按,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吱呀”声。抬头一看,房檐下挂着十几个木人,都有半人高,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眼睛都是黑窟窿,正齐刷刷地往下看。
它们动了。
不是一个一个动,是同时动的。胳膊腿“咔嗒咔嗒”地晃着,从房檐上跳下来,落在地上,围成个圈,把林野困在中间。有的手里还捏着刻刀,刀刃上沾着黑汁,闪着冷光。
林野把布娃娃往怀里塞了塞,握紧槐木符。符在掌心发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烫,他想起债台录上的话:“别信木人的眼睛——那是信使的魂。”他盯着木人的眼睛看,果然见窟窿眼里有小小的影子在晃,像无数个微型信使在里面扑腾。
“还料……还料……”
木人们开始念,声音嘶哑,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木头。念着念着,它们突然往前涌,刻刀往林野身上扎。林野侧身躲开,槐木符往最近的木人身上一按——“滋”的一声,木人身上冒起白烟,黑窟窿眼里的影子尖叫着散了,木人“啪”地倒在地上,碎成了木屑。
有用!
林野来了劲,攥着符往木人堆里冲。符碰着哪个木人,哪个木人就冒白烟、碎木屑,没一会儿就清出片空地。可木人像没完没了似的,房檐上不断往下掉,刚碎一批,又围上来一批。
“去找木工房!别在这儿耗着!”囡囡在怀里喊,“木人是靠楠木怨气活的,工厂里的楠木没耗尽,就杀不完!”
林野咬了咬牙,往院子深处冲。木工房在工厂最里面,是间红砖房,屋顶塌了一半,窗户糊着旧报纸,报纸上隐约能看见“民国三十七年”的字样。他刚冲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有人在用锤子敲木头。
推开门,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楠木味涌出来,呛得林野直咳嗽。屋里堆着十几个木人,比外面的更完整,有的已经穿了衣服,站在墙角,像真人似的。屋子中央绑着个人,正是林晨,他被绑在木桩上,头歪着,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却没晕过去,眼睛睁着,直勾勾地盯着屋顶。
“林晨!”林野冲过去,想解开绳子,手刚碰到绳结,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嗒”声。
转身一看,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头站在门口,手里捏着把木刨子,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眼神却亮得吓人。他脚边堆着些刻了一半的木人胳膊,地上的木屑里混着黑汁,和外面木人身上的一样。
“老木匠?”林野攥紧槐木符。
“是我。”老头点头,木刨子往地上顿了顿,“你就是赵守义说的连域人?林秀莲的孙子?”
“你认识我奶奶?”
“认识。”老木匠笑了笑,皱纹挤在一起,“当年她和赵守义欠粮时,我就在那个村子。后来我偷楠木,还是她劝我别干——可惜我没听。”他指了指林晨,“你弟弟签了‘料契’,自愿用魂抵楠木债,我没逼他。”
林野看向林晨:“是真的?”
林晨没说话,只是眼神动了动,看向房梁。
林野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房梁上贴着张黄纸,纸是旧的,边角卷着,上面用朱砂画着些诡异的符号,正是债台录上说的“反契”。反契旁边还挂着个东西,用布包着,像个小包袱。
“那反契是你贴的?”林野问老木匠。
“是,也不是。”老木匠往屋里走,“民国三十八年,我被和尚下咒时,林秀莲偷偷给了我这反契,说要是哪天怨气压不住,就把它贴在梁上,能镇住楠木魂。可我没用——我欠了债,就得认。”他顿了顿,看向林晨,“你弟弟来赌场时,我就认出他是林家的人。他签契时,我在契上混了‘认亲符’,没真吸他的魂,就是把他绑在这儿等你。”
林野愣住了:“等我?”
“等你带槐木符来。”老木匠指了指他手里的符,“这符是用当年那个村子的槐树根做的,能解所有‘旧债’。反契要靠符才能激活,激活了,不仅能解你弟弟的契,还能把楠木的怨气锁回地下,这债台就算平了。”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自己……”
“我不行。”老木匠摇头,“我是欠债的人,碰反契会被怨气反噬。只有连域人,只有林家的血脉,才能碰。”他走到梁下,仰头看反契,“林秀莲当年就该这么做,可她怕——怕激活反契时,怨气会伤着身边的人。”
林野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样子,她攥着他的手,指腹蹭他的虎口,原来不是怕他硬扛,是怕他有一天要做这选择。他深吸一口气,往梁下走:“反契怎么激活?”
“用符擦三遍,念‘债了’就行。”老木匠递给他一把梯子,“但得快。刚才你在院子里杀木人时,信使肯定去报信了——它不止一个,有一群,都等着抢反契呢。”
林野爬上梯子,槐木符在掌心烫得厉害。他举起符,往反契上擦——第一下,反契上的朱砂符突然亮了,红光顺着符纹爬,像活了似的;第二下,屋里的木人突然“咔嗒”一声,都不动了,黑窟窿眼里的影子散了,像被风吹走的烟;第三下,他刚念出“债了”两个字,突然听见院外传来尖锐的尖叫。
是信使的声音,不止一个,像有十几只在叫。
“它们来了!”囡囡在怀里喊,“好多信使!都往屋里冲!”
林野低头一看,只见院门口涌进来一群黑影,都是穿黑风衣的,眼角都有痣,手里捏着打火机,火苗是绿色的,往屋里飘。老木匠往门口挡,木刨子挥得“呼呼”响,可信使太多了,根本挡不住。
“别管它们!先解你弟弟的绳!”老木匠喊。
林野跳下梯子,冲到林晨身边,解开绳子。林晨瘫在地上,喘着粗气,抓住林野的手:“哥,对不起……我不该签契,可他们说不签就……”
“别说了。”林野扶他起来,“先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见信使们围了上来,绿色的火苗往槐木符上扑。符突然“嗡”的一声,金光乍现,把火苗都弹了回去。信使们尖叫着后退,却没走,还在往屋里挤。
“反契激活了,可怨气还没散!”老木匠喊,“得等怨气沉下去,它们才会走!”
话音落,屋里突然晃了晃,房梁上的反契“啪”地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反契上的朱砂符变成了黑色,往地下渗,地面开始冒白烟,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沉。
“快躲开!”老木匠拽了林野一把。
白烟里突然伸出无数只手,青灰色的,和之前雾里的手一样,抓向信使。信使们尖叫着躲闪,却被手抓住了,往白烟里拖。有的信使想往林野这边跑,被槐木符的金光一照,就“滋”地化成了灰。
“是‘旧债’的怨气在清信使。”老木匠站在白烟旁,眼睛亮得像有光,“它们靠吸怨气活,现在怨气要沉了,就把它们也拖下去当‘养料’。”
林野看着信使们被一只只拖进白烟,心里突然松了口气。他低头看林晨,林晨的脸色好了些,正盯着地上的反契看,眼神里有惊讶,还有点别的——像在看什么熟悉的东西。
“怎么了?”林野问。
“这反契……”林晨指着反契的角落,“这上面有个‘晨’字,是我写的。”
林野低头一看,反契的右下角果然有个小小的“晨”字,是用铅笔写的,和债台录上那行求救的字一模一样。
“是你写的?”林野愣住了。
“是。”林晨点头,声音还有点抖,“我被绑在这儿时,趁老木匠不在,偷偷用钉子划的。我怕你找不到反契,又怕信使看见,就写得很轻……”
林野心里一暖,刚想说话,突然听见老木匠喊:“快看!”
他抬头一看,只见白烟慢慢沉下去了,地面恢复了平整,屋里的木人都碎成了木屑,院子里的木料堆也塌了,露出底下的黄土。老木匠往地上看,眼里有泪:“平了……终于平了……”
信使们都被拖走了,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破窗的声音。
林野扶着林晨往外走,经过老木匠身边时,老木匠突然拽住他:“等一下。”他指了指梁上那个布包,“把那个拿下来。”
林野爬上梯子,把布包取下来。包不大,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本旧账本,还有半块槐木符——和他手里的那半块正好能对上。
“这是林秀莲留的。”老木匠说,“账本是当年那个村子的‘粮债账’,记着谁欠了多少,谁还了多少。半块符是她当年没敢用的,说等有一天连域人来了,让他把两块符拼起来,去平剩下的债台。”
林野把两块符拼在一起,严丝合缝。拼好的瞬间,符突然亮了,金光里映出幅地图,比阿梅的债台录更详细,上面标着二十多个红点,每个红点旁都写着债台的“旧债”——有“盐债”“布债”“药债”,最远处的一个红点在西北的沙漠里,标着“水债”。
“剩下的债台,比这儿更险。”老木匠拍了拍他的肩,“你要是怕,就把符收起来,带着你弟弟回家,账本我替你烧了,没人会怪你。”
林野看着地图上的红点,又看了看身边的林晨,林晨正攥着他的手,眼神里没了之前的空茫,只有坚定:“哥,我跟你去。我欠的债,得自己看着平了。”
怀里的布娃娃动了动,囡囡的声音软乎乎的:“我也去。阿梅说要跟着连域人,才能找到真正的家。”
林野握紧了拼好的槐木符,符在掌心温温的,像奶奶的手在托着他。他想起奶奶没走完的路,想起赵守义的守债,想起老木匠的等,突然笑了:“怕就不叫连域人了。”
他把账本和符揣好,扶着林晨往院外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老木匠——老木匠站在木工房门口,身影慢慢变得透明,像要融进阳光里。他笑着挥了挥手,口型像是在说“谢了”。
走出工厂时,天放晴了。阳光落在槐树上,洒下满地碎金。林野摸了摸口袋里的账本,账本的封皮上有个小小的指印,是奶奶的,和他小时候在她手背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下一个去哪?”林晨问。
林野看了眼槐木符上的地图,最近的红点在城南的老戏楼,标着“戏债”。他笑了笑:“去看戏。”
戏楼里的债台,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奶奶的账本里,还藏着多少没说的事?
林野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条路他得走下去——不光为了林晨,为了囡囡,为了老木匠,也为了奶奶当年没敢迈出的那一步。
风从槐树梢吹过,带着槐花香,也带着远处隐约的戏文声。林野牵着林晨的手,往城南走,脚步轻快,像卸下了千斤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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